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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狄仁杰长吁一口气,正色道:“元芳,你我心里都明白,皇帝疏于朝政并不是因为身体有病,而是因为她越来越沉迷于男色嬖宠而无法自拔。今岁以来,她先后授封张氏兄弟侍郎位和将军衔,又建控鹤府,广揽天下男色。而她这样做,无非是对年华老去的恐慌和盛隆威严的眷恋。你知道吗?元芳啊,作为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老人,有些时候,我尚可以理解她。但作为臣子,我却无法认同她的行为,因为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妇人,她是当今的皇帝!她的所有行为都会给朝廷,乃至整个大周带来深远的影响。她实在不该如此放纵自己的欲望。如今,二张拜将封卿,仗势欺人狐假虎威,做出了许多令人齿冷的可耻行径。更可恨的是,他们在原来就纠结不清的李唐和武周的矛盾中,添加了又一股势力,使得局势更加纷繁复杂,混沌不清。再加某些想趁渔翁之利的人,纷至沓来,妄图从这趟浑水里面取到各自的利益。今天的大周形势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凶险啊。”

“大人,那二张只不过是面首而已,难道他们会对光复李唐产生不利的影响?”

“元芳啊,面首又怎么样?史上不是没有从面首出身最终窜夺权位的例子。而且,正因为他们是面首,无才无德,没有任何根基,一切的荣华富贵都是蒙皇帝的恩宠,而当今的皇帝又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所以他们才会更加焦虑更加急迫地要取得权力。他们的心里很清楚,如果不趁着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巩固他们的地位,那么一旦皇帝濒天,等待他们的恐怕是比死亡还要恐怖凄惨的命运!元芳啊,种种迹象都表明,最近这几个月来,这二张四处钩连,招兵买马,加紧活动,似乎正在酝酿一个庞大的计划。而今天发生在你我身上的事情,应该正是这变化的一部分。”

“大人,您是说:是这二张促使皇帝准您致仕归乡的?”

“暂时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这样说。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终于下定决心让我致仕,一定与最近朝廷里这些势力的此消彼长有着密切的关联。过去这些年,皇帝对我不是没有猜忌没有顾虑,但是根本上她还是信任我的。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不允许我致仕,甚至在我辞官五平时,她也依然允许你陪护我的身边。因为在她的心里,始终还是相信我能够为她分忧,而你又恰恰是我最得力的臂膀,故而这些年来她对你也一直恩宠有加。当今皇帝是个十分多疑的人,最最忌讳的就是大臣之间钩连朋党。因此我行事一直十分谨慎,从不与朝中的其他重臣交行过密。但是元芳你说说,你这个千牛卫正三品大将军,真正的朝廷重臣,这么多年来一直陪伴在我的左右,算不算我的朋党呢?”

“大人!”李元芳急得“腾”地站起身来,狄仁杰当作没有看见,继续往下说:“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对你我又忌又恨,但就是因为皇帝的信任和庇护,谁都奈何我们不得。也因此,我们二人才有了这长达十多年的缘分啊。但是今天,皇帝第一次表示了要把你从我身边调开的意图,这只能说明今天皇帝对我的忌惮超过了信任!她不仅要我离开洛阳,离开这个旋涡的核心,她还要我失去你这个臂膀,要你独自一人来面对这风云诡谲的政治斗争!所以,我才更不能答应皇帝把你一个人留在洛阳!”

李元芳的脸上,此时的冷峻刚毅取代了方才的困惑神情,他向狄仁杰微微欠了欠身,轻声道:“大人,都是元芳不好,是元芳连累您了。”

狄仁杰摆摆手。

李元芳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大人,卑职只是一介武夫。虽官拜检校千牛卫大将军,但从不统领府兵,也没有实际的权力,一旦离开了大人,以卑职看来,在旁人的眼里,卑职未必是大的威胁。卑职今天接过圣旨后就已拿定主意,三月后回神都时就会求陛下遣我去塞外服役。不论是漠北还是朔西,卑职就去那些最苦最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卑职觉得,这样做陛下应该不致再忌惮于我,卑职也可以了却多年的心愿。”

狄仁杰厉声道:“你想的太简单了!元芳啊,过去这十年来你跟着我可是得罪了朝中不少人啊。对这些人来说,你我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欲除之而后快。过去他们不敢动手其实不是因为你我,而是因为皇帝。今天的变故对他们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皇帝不再信任我们。那么,要罗织若干罪名,将你置于死地恐怕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当年我就是这样被构陷入狱的。而我如果不是先屈意认罪,再施计托书皇帝上阵冤情的话,恐怕早就死在了例竟门内了。但是元芳,以我对你的了解,只怕你是绝对不肯委曲求全,甚而不屑于申诉自保。我说的对吗?”

李元芳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狄仁杰。

狄仁杰沉吟半晌,又道:“元芳啊,于我个人,致仕是福不是祸。但是对李唐,我却不能轻易地抛开我的职责。这次皇帝毕竟给了我们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足够我们静观其变,认清形势,再巧妙布局。三月后等你再回洛阳之时,我要你成为插入这个政治旋涡中心的一柄利剑,替我来守护李唐的神器,继续匡复李唐的大业!”

李元芳道:“大人,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你说。”

“三月后我必须要留在洛阳,是吗?”

狄仁杰站在窗前,凝望着深黑色的夜空,缓缓地说道:“元芳,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预感到,这三个月中将会发生很多事情,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最终的结果仍然取决于我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者说,取决于你究竟打算怎样做。”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李元芳:“元芳啊,恐怕这一次,我又要让你选择了。”

李元芳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说出一句:“大人,元芳一切都听您的吩咐。您放心。”

狄仁杰点点头,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李元芳的手臂,转身慢慢踱回窗前,他感到整个身心都被深重的疲惫所笼罩了。今夜他穷尽雄辩之才,只不过是为了得到这句话。身为一个政治家,他从不相信任何承诺。没有毫无保留的信赖,没有生死与共的寄托,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付得起。然而今天,在这风雨欲来的危险关头,他却如此急迫的需要这样一个承诺。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可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感到的并不是心安,反而是心酸。

烛光在窗纸上映出光怪陆离的阴影,狄仁杰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身后那关注而亲切的目光,他强自硬了一个晚上的心软下来,回过身来仔细端详着李元芳的脸,那双眼睛温暖明亮如昔,只是眼睛下面的黑影很深很深。

狄仁杰干笑一声,道:“看看,又让你陪我熬了一夜。元芳,头还疼吗?”

李元芳按按额头:“我还好。大人,您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

“回家嘛,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明天起我还要交接一些阁部的事务,我已让狄春收拾行李细软,领着马车辎重先行。你我二人轻身简行,三日之后即可出发。”

“是。”李元芳答应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略微迟疑一下,问道:“大人,您说皇帝本来不答应我随您返乡,您是怎么说服她的?”

狄仁杰看看李元芳,脸上堆起了笑:“这个嘛,不可说,不可说啊。”

李元芳无可奈何地朝狄仁杰拱手,道:“大人,看来我又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狄仁杰拍拍他的肩:“好啦,马上要天亮了,还不快去休息?有什么话,睡醒了再说。”

洛阳,上阳宫,寝殿。

金碧辉煌的龙床上,卧着的却是一只老凤。满头银丝披散下来,被一双皎洁的手温柔的摩挲着。忽然,那双手停了下来,惊喜交加地喊:“陛下,您又长出新的黑发来了。”

“是吗?六郎啊,你可看仔细了?”武则天微合双目应道,语气里却也透出隐隐的惊喜。

“当然看仔细了,不信,陛下,您自己瞧。”张昌宗轻轻托起那把银丝,凑到铜镜前头。武则天略一偏头,就能从面前的铜镜望到身后镜子里反射过来的图景。她的寝宫里,围绕着龙床,上下前后放置着数十面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铜镜,每面铜镜后头高高擎起一盏红烛,间杂在重重叠叠的纱笼帷幕中。只要有人游走其中,每一个动作每一种神态,都从各个角度映入镜中,泛着微醺的红光,也不知道女皇从其中是看得更清楚,还是更模糊了?

这一刻,她似乎是看清楚了,脸上喜气洋洋的,轻轻抚摸着张昌宗的手,叹了口气:“六郎啊,你就是朕的姬晋太子啊。‘白虎摇瑟凤吹笙,乘骑云气吸日精’,朕有了你,就真可以长生登仙了吗?”

“陛下本来就是天上的神仙。”张昌宗谄媚地笑着,眼神迷离。

“听听,这张小嘴可真甜啊。朕问你,你说的那件事情到底进展地怎么样了?”

“还请陛下耐心等待,您知道,这事儿要费些功夫的。”

“嗯,朕倒是有耐心,就怕你这小鬼头不尽力啊。”

“陛下这么说六郎,六郎可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武则天一拧他的脸:“死?朕还真舍不得你死呢。”

张昌宗撅一撅嘴,满脸委屈道:“臣知道陛下心疼臣,臣不敢死呢。可是就有人巴不得臣死!”

武则天脸色一懔:“谁?”

“还有谁?陛下知道的。”

“哦,你是指他。”武则天放缓了语调,“朕不是已经让他致仕了吗?今后你就眼不见为净吧。”

“可他心里憋着恨呢。陛下,他恨六郎!”

“哼,恐怕你还招不到他的恨吧。”

张昌宗有些急迫地说:“他不恨我,为什么要在府里把那件袍子烧掉?”

武则天疑道:“袍子?什么袍子?”略一思索,她恍然大悟,不禁冷笑一声:“就是那件集翠裘啊。烧了?有意思?”忽然一挑眉毛:“你怎么知道的?”

张昌宗一愣:“有,有人告诉我的。”

“有人告诉你?狄国老府里的事情也有人告诉你?哼,你的眼线不少啊。”

张昌宗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了,他不敢再吭气。

武则天紧皱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她才抬眼看了看噤若寒蝉,半跪在身边的张昌宗,柔声道:“狄仁杰这几日就该离开洛阳了,以后关于他的事情就再也不要提了。你先下去吧。”

“是。”张昌宗弓身退下。

“来人。”武则天一招手,一名绛衣女官来到她面前,口称陛下。

“取地图来。”

“是。”须臾,两名女官一左一右跪在皇帝的面前,展开一张地图。

武则天举起右手,在图上缓缓画着圈,食指最后停在了一个地点上——并州,她喃喃自语着:“并州,并州,怀英啊,这一回,朕也拿不准了啊。”她的脸上渐渐凝起了厚厚一层冰霜。

洛阳,相王府。

相王李旦与狄仁杰坐在王府的书房内,李旦对狄仁杰说:“阁老这次归乡十分突然啊。本王此前怎么一无所知?”

狄仁杰躬身道:“圣上昨日突然准我致仕,坦白说老臣也觉得有些意外。但此乃圣上降下的天恩,老臣惟有感激。”

李旦道:“阁老打算几时动身?”

“三日后便行。”

“这么快?”李旦略一沉吟,轻轻叹了口气:“阁老这一走,朝堂中便缺了一根擎天玉柱,朝中空虚啊。”

狄仁杰摇摇头:“哎,王爷千万不要这么说。大周朝有的是辅国良臣,我狄仁杰除了一颗忠心,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但最可贵的就是这一颗忠心啊!”李旦感慨地点头,停了停又道:“阁老啊,你既然要回并州,本王倒是有些事情要托付与你。不知道阁老是否还愿拨冗相助?”

“王爷请讲,狄仁杰定将竭尽全力。”

李旦皱了皱眉,思索着说:“阁老肯定知道,并州牧过去几年一直是由魏王担任。他一手把持着北都的军政,早将并州造成为武氏的天下。可一年前,由于阁老的多方周旋,终于说动圣上重迎庐陵王,将太子之位再授李显皇兄,魏王多年的野心落空,郁郁而亡,这并州牧的位置空出来,圣上便授予了本王并州牧衔。”

“是啊,此乃李唐之幸啊。”

“嗯。”李旦仍然紧缩眉头:“本王就任之后,自然是想尽快接管并州卫戍,掌控住这个重镇。因并州折冲都尉刘源是魏王的亲信,我便找了个名头将他罢了官,派去了本王在右卫最信任的将军王贵纵接任折冲都尉之职。哪知道,王将军上任仅一个月便得了暴病,被送回到洛阳医治,只过了短短两天便亡故了。”

狄仁杰十分诧异:“哦?还有这样的事情?老臣怎么没有听说?”

“阁老当时在江洲,所以对此事并不了解。而本王其实对王将军的死非常怀疑,曾经动过念头请阁老来帮助查察,但当本王向圣上请求让阁老帮忙的时候,却被圣上严词拒绝了。”

“圣上拒绝了?”

“是的。圣上说御医已经验看过王将军的病况,确是恶疾致命,因此让我不要疑神疑鬼。还说而今李武两家只有和睦才对朝廷有利,对社稷有利,不允我在这上面再生事端。阁老知道圣上的意志一向是不容任何人违背的,于是我便不敢再追究,还按照圣上的意思,没有再派自己的心腹去接管并州军务,而是将并州卫府的原左果毅都尉郑畅提拔成新的折冲都尉。这个郑畅本来就是魏王的人,现在又和梁王府来往密切,对我只是虚加周旋,故而我这个并州牧实际上到现在都不能触及到实际的并州防务。”

狄仁杰默默地点点了头,神色很凝重。

李旦接着说:“阁老,并州的行政长官长史陈松涛,想必阁老还算熟悉吧。”

“陈松涛是老夫的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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