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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太原,狄府。

早晨的狄府呈现出一付忙忙碌碌的生气。狄春指挥着几个家丁正把二堂上的楠木桌椅和孔雀屏风装车运走,后院门前,老张和另一个厨子在检查刚送上门来的菜蔬。奶娘带着狄景辉的一双儿女在堂前的院子里玩耍起来。陈秋月去后堂给公公婆婆请了安,此刻也来到院子里看着孩子们嬉戏,因为彻夜哭泣而苍白憔悴的面容上才稍稍沾上点喜色。

狄仁杰多年来上早朝养成了卯时之前就起的习惯,此时早已经用过早餐,仪容齐整地站在书房里。他略有些不知所措地在屋子里踱着步,一时间不太清楚今天应该做些什么。

“大人。”李元芳在门口唤了一声。

“元芳啊,快进来。”狄仁杰看见李元芳,心里涌起股说不出的亲近,看着他迈步进屋,狄仁杰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没看出有什么异样。李元芳穿着件半新的月白袍服,全身上下收拾地整齐利落,既有军人的一丝不苟,又带着儒生的文雅俊逸,狄仁杰欣赏地端详着他,忙把他引到榻边,让他坐在自己的身旁。

“昨晚休息的好吗?对此地还习惯吗?”狄仁杰笑眯眯地问道。

李元芳点点头,微笑道:“大人,我休息的很好。”

“这就好,这就好啊。”狄仁杰道:“元芳啊,你来的正好。我刚才想到,咱们这一路上的经历,还有诸多疑窦尚待勘查,你我今天有时间正好可以把整个过程好好回想分析一遍。”

“大人,跟着您真是到哪里都离不开断案啊。”

“元芳,你还莫要取笑老夫,这回我就让你来主导推理一次,看看你这么多年来跟在我的身边,到底有没有掌握些真才实学。”

“大人,让我试试可以,不过元芳要是推断地不好,您可不能全怪在元芳的身上。毕竟,这么多年来,大人您派给元芳的任务还是以打架为主,学习为辅啊。”

狄仁杰哈哈大笑起来,狄春急匆匆走到门口,刚想报事,看到这两人融洽的样子,一时间竟不忍打搅,就在门前傻笑着站着。待狄仁杰笑止,才发现狄春,问道:“狄春,你倒是想进来还是想出去啊?”

狄春忙跨前一步,道:“老爷,并州长史陈松涛大人来了,要见您。”

“哦,快请到这里来。”

看着狄春快步朝前院跑去,狄仁杰向李元芳介绍道:“元芳,并州牧的职位过去一直由魏王武承嗣担任,年前魏王病逝后,皇上便任命了相王接任。不过你也知道,这两位王爷都是本朝地位最高的人物,一般不离开京城。因此这位陈长史便是并州实际上的最高长官,在此地任职已有十余年,政绩颇斐,也算是位很得皇帝信任的大吏。他的女儿秋月就是景辉的夫人,昨夜你见到了。故而他也算是我的亲家。”

正说着,狄春领着陈松涛已经来到了书房门口,狄仁杰住了口,赶忙迎前几步,含笑招呼道:“哎呀,陈大人啊,您公事如此繁忙,还劳动您亲自来访,真是折杀老夫了。”

陈松涛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作了个揖,道:“国老,您一向可好啊。松涛这厢有礼了。”

“好,好啊,陈大人请进。”

两位大人互相谦让着走进书房,陈松涛一眼看见了站在门边的李元芳,忙道:“这位就是李元芳将军吧?”

狄仁杰道:“元芳,这位是陈大人。松涛啊,你认得没错,这就是元芳,我的左膀右臂。”

陈松涛一边和李元芳互相见礼,一边上下打量着他,笑道:“名不虚传,名不虚传。果然是风神俊逸,仪容伟岸。难怪松涛常听人说起,国老是时时刻刻都离不开李将军啊。”

李元芳只是微笑着,并不说话,欠身让到了一边。

狄仁杰与陈松涛分宾主落座,狄春奉上香茶。

“松涛啊,我昨日午后刚刚到太原,虽然还没有时间出去体察一下市井民风,然据我从城外一路上回府所看到的市容和百姓的神色,这北都太原端的是治理得井然有序,百姓也可谓安居乐业。难怪历来诸位黜置使但凡视察并州治下的,都对你赞不绝口。松涛啊,你做的很好啊。有了你这样的好官,我也确实可以安心养老了,哈哈。”

“国老过奖了。松涛惭愧,惭愧啊。身为一方父母,勤政爱民实乃本分,松涛这点区区的作为,怎可与国老的经天纬地之材,匡扶社稷之功相提并论。况且,国老多次向圣上恳请致仕,圣上哪次是真的准了的?这次国老返乡,恐怕也不会是真的仅仅是养老那么简单。以松涛想来,最少,国老应该还担负着指导地方方略,检阅地方吏治的职责吧。”

狄仁杰一边摇头,一边笑眯眯地答道:“松涛,这回你可想错了。蒙圣上怜惜,老夫这次返乡可真的是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

陈松涛笑道:“那是最好,那是最好。松涛也是担心国老为国事操劳,一时半会脱不了身,才会有这样的臆测,还望国老见谅。”

狄仁杰喝口茶,道:“哪里。”

陈松涛又看了一眼端坐在下手位的李元芳,笑道:“不知李将军此次前来太原,又有何贵干啊?”

狄仁杰道:“啊,那也是圣上顾念我年老体弱,对元芳多有倚赖,故而特让元芳一路陪我返乡。唉,这一路上真还是多亏了元芳啊。”

“哦?国老一路上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啊,倒也没有什么大事,一些小小的波折而已,再加一些小小的奇遇。”

“哦?国老有什么波折和奇遇,可否说来听听?”

狄仁杰笑道:“松涛,你在并州为官多年,可曾听说过一个叫蓝玉观的所在?”

“蓝玉观?”陈松涛面色变了变,接着忙说:“倒是没听说过。”

狄仁杰笑道:“前夜我与元芳误入了这么个地方,还在那里宿了一夜,呵呵。那倒也真是个奇异的所在,一个空无一人的道观,如果松涛不曾去过,以后老夫倒是可以带松涛去看看。”

“那是甚好,甚好。”

狄仁杰顿了顿,又道:“松涛啊,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这许多年来替我关照景辉一家。狄景辉生性顽劣,一定让你操了不少的心吧。”

陈松涛道:“国老这是从何说起啊。景辉虽对仕途没有兴趣,只肯领个五品的散官官阶,然他为人精明强干,又兼性情豪迈,气魄不俗,这些年来在这个商字上巧加经营,竟也成就斐然,已成为我北都赫赫有名的一位富商巨贾,噢,不仅仅是太原,哪怕在整个河东道,也称的上数一数二的。”

狄仁杰表情严肃地道:“仕农工商,这商毕竟是在末席,做得再有成就也算不上什么。他狄景辉虽有能力敛财,却无忠心报国,总归不是正途。”

陈松涛笑道:“国老严苛了些。前年朝廷与吐蕃开战,缺乏军饷,景辉一个人就认捐了五十万两白银。也算得上报国有为了。”他观察了下狄仁杰的脸色,忙又笑道:“哎呀,这景辉是我的女婿,丈人看女婿自然是越看越欢喜。而国老是教训儿子,反倒严苛,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狄仁杰只淡淡一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道:“松涛啊,秋月和孩子们这几天住在我这里,你今天既然来了,正好也去瞧瞧他们娘儿们。平日里公事繁忙,也不知道与他们见面的机会多不多?”

陈松涛忙道:“国老考虑得很周到。我也正想着要去看看女儿外孙们。如此,松涛就先告辞了。”

“好,好。”

狄仁杰正要起身送客,狄春突然又跑了进来,禀道:“老爷,陈大人,外面有位沈将军说有急事找陈大人。”

陈松涛道:“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这。”

狄仁杰道:“松涛请便。”

正说着,那位狄春曾经在恨英山庄外面看见过的年轻将领沈槐急匆匆地走进院中,他一眼看见书房门口站着的诸人,立即跨前两步,毕恭毕敬地抱拳道:“各位大人。”

陈松涛到他的跟前,低声问:“什么急事?居然找到狄大人的府第来。”

沈槐也低声回道:“您不是叮嘱我凡是与恨英山庄有关的事情,都要立即禀报吗?”

狄仁杰听到“恨英山庄”这四个字,不由眼神一凝,他想了想,抬高声音道:“松涛,不如请这位沈将军到书房来议事。那恨英山庄庄主范其信老爷乃是老夫的故交,凡与这恨英山庄有关的事情,老夫倒也想要知道知道。”

陈松涛惊喜道:“这就太好了。国老您不知道,为了这恨英山庄的事情,松涛近日来是殚精竭虑却不得要领啊,如国老肯助松涛一臂之力的话,那还何愁疑案不解呢?”

各人重新回到书房落座。沈槐笔直地站在书房中央,陈松涛介绍道:“这位是并州折冲府的果毅都尉沈槐沈将军,如今正协助本官调查恨英山庄的案子。”

狄仁杰点头,上下打量了下这个年轻人,看他和李元芳年纪差不多,英挺矫健的身姿、精明有礼的举止,也都和李元芳有些相似,心中立即就生出些莫名的好感来。狄仁杰看了看李元芳,发现他也在注意地端详着沈槐,不知道为什么,狄仁杰的心中忽然微微一颤,他赶忙敛了敛心神,认真倾听起沈槐的汇报。

只听沈槐朗声道:“各位大人,末将今天冒昧前来,是要报告陈大人,恨英山庄的园丁范贵今天突然死在都督府羁押证人的监房里,据仵作验看,是被人毒死的。”

陈松涛道:“什么?这么看来唯一的证人也被杀人灭口了。这些歹人的手段很是厉害啊,居然能够跑到都督府的监房里面去杀人。”他命沈槐道:“沈将军,请你将恨英山庄这件案子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向狄国老,李将军讲述一遍,好让他们知道全部的背景。”

沈槐于是就将几日前恨英山庄范其信老爷传出丧讯,园丁范贵到并州都督府报谋杀案,以及他和法曹去恨英山庄验尸被阻拦的经过清清楚楚地叙述了一遍。

狄仁杰此前已经听狄春讲了一遍恨英山庄前发生的事情,对整件事心中多少有了点数,此刻再听这个年轻人说的详略有当,条理清晰,心中的好感不由又增添了几分。待沈槐全部讲完,狄仁杰道:“那么说,这位冯夫人是以所谓羽化成仙之说阻拦了官府。”

陈松涛道:“这样的鬼话本官是不信的。怎奈十年前范其信曾向先帝献药,治愈了先帝的疖疮,先帝对他的医术修为十分赞赏,因而特意给他在恨英山庄门前竖了座牌楼,还封了他蓝田真人的名号。这恨英山庄也算是受了皇室恩泽的所在,没有真凭实据,松涛不愿意硬闯。”

狄仁杰点头道;“松涛处理地很妥当。”

陈松涛道:“但问题是,入不得山庄,验不得尸,这件案子就难以有所进展。因此这几日我也是左思右想,找不到突破口。只好暂且按兵不动。好在那冯丹青口中所说的羽化需要百日的时间,一时倒也不怕尸体有什么差池。”

狄仁杰又道:“范其信虽是我多年故交,但近年来也无往来,也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聚了一位妻子。”

陈松涛笑道:“好像是在三年前娶的吧,而且据看见过的人称,这位冯夫人秉绝世之姿容,堪称倾国倾城啊。对了,景辉好像与这恨英山庄还时有往来,他应该与冯夫人颇为熟识。难道国老没听他谈起过?”

狄仁杰的脸色微微一变,马上喝了口茶,掩饰道:“哦,景辉小时候曾受范其信妙手回春之恩,拜过他为义父。不过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进年来我曾多次嘱咐他不要与范家太多往来,他也绝少与我提起范家,想必最多是维系些表面上的礼仪罢了。”

“那是一定,那是一定。”陈松涛连连点头,李元芳从旁注视着他,眼神有些冷峻。

“松涛,既然这件事情牵涉到我多年的故交,我倒也有心管管闲事,不知道长史大人意下如何?”

“国老愿伸援手,松涛欣喜之至啊。不瞒国老,松涛这次前来就打算请国老助一臂之力,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没想到今天机缘巧合,国老已经肯了,真是太好了。今后在这个案子里,一切就凭国老做主,松涛定当全力辅助。”

“嗳,此话差矣。老夫只是从旁协助,长史大人才是主审的官员。”

“国老说的是,呵呵,是松涛喜不自胜,失言了,失言了。”

李元芳从头开始就一直一言不发地听着,脸上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此刻他瞧了瞧狄仁杰,目光中竟有丝隐隐的担忧。

狄仁杰道:“这样吧,恨英山庄那里我已送过名帖,这几日我便会去拜访一次。元芳,现在还是要请你辛苦一趟,随这位沈将军去都督府验看一下那位死去的园丁。”

“是。”李元芳和沈槐同时答应了一声。

陈松涛站起身来:“国老,如此松涛就去后堂看看我那女儿和外孙去了。”

“好,狄春,给陈大人前头带路。”

众人离去,书房里只剩下狄仁杰一人,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陷入了沉思。

后堂东厢房狄景辉和陈秋月的卧室里,陈秋月颓然地坐在桌前,陈松涛站在她对面,眉头紧锁,神情忿忿。半晌,他冷笑一声道:“那么说,我这位好女婿昨天是大闹了一番啊。不错,不错,不愧是狄仁杰的儿子。”

陈秋月闷闷地道:“他吵完就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哦?你不是已经很习惯他这种作为了吗?”

陈秋月忽然抬头盯着父亲,道:“爹,景辉昨天是不是碰到什么事情了?是不是你做了什么?”

陈松涛一甩袖子,道:“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样了,哪有半点长史千金的气魄。你丈夫的事情你自己问不到,反而来问我。简直是笑话!”

陈秋月垂下眼皮,哀怨地道:“您又不是不知道,自从上回的事情发生以后,他对我就越来越冷淡,这半年来更是公然和那个小贱人在他那个酒肆里头出双入对。我这个千金小姐五品夫人的脸早就丢光了。哪里还有什么气魄?”

陈松涛道:“秋月,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忍气吞声了?狄景辉对你不仁,你就该还他以不义。想想看我从小是怎么教导你的?”

陈秋月忽然发作了,她恨恨地盯着父亲道:“对,就是你的教导才把我陷入了如此的处境。景辉虽然恃才放旷些,但他心地善良重情重义,对我也一向很好。要不是因为您,他现在绝不至于对我如此厌恶。”

陈松涛“哼”了一声,道:“你就不要再为他辩解了。我们的行动都是秉着大事大非,目的是要成就大业,绝非小小的儿女私情可以影响。况且,我看这个狄景辉对你,早就没有什么儿女私情了,所以你还是早点清醒些为好。”

陈秋月神情黯然地低下头,不再说话。

陈松涛又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道:“狄仁杰这个老狐狸不好对付。好在狄景辉先自乱了阵脚,而今他在这里上窜下跳地闹起来,狄仁杰心里面一定不好受。哼,毕竟是父子连心啊。所以我们必须要把狄景辉掌握在手里,让他和狄仁杰闹得越凶越好,这样我们才能渔翁得利。还有那个李元芳,也不是个一般的人物。今天堂上他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我,令我很不自在。从昨日狄仁杰回府起,我就安排了人日夜监视这里,谁料想第一个晚上就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撩倒了两个,听说李元芳武功十分高强,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他有关系。不过照你刚才说,狄景辉似乎和他也闹上了。哼哼,这倒也算是个好消息。”

他看了看闷头呆坐的陈秋月,道:“秋月,你要振作些。你也知道我们谋划了多久,准备了多久,才有了今天这些进展,现在事情已经渐渐进入到关键的环节,每一个地方都不能出差错。狄景辉总归是要回家的,等他一回家,你就想办法把他的行踪探得一清二楚。他这头,我们不需要做得太多,只要在适当的时机,加以引导,他自己就会去做我们希望他做的事情。而这,还需要你的手段啊。”

陈秋月冷淡地重复了一句:“我的手段?”

陈松涛加重语气道:“秋月,你已经失败过一次了。这一次,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陈秋月茫然地看看父亲,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大都督府衙门前,李元芳和沈槐各骑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般地刚刚赶到。二人翻身下马,沈槐道:“李将军请。”正要往里走,突然门边一阵喧哗,两个衙役和一个老汉似在争论着什么。李元芳举目一看,那老汉正是山道上卖糕的老丈。他忙对沈槐道:“沈将军请稍等片刻,我过去看看。”便快步走到老汉面前,叫了声:“老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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