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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医者的道路(1)

让我们强调1960年,是若尔盖·尼玛一生又一个起点。

这一年,红星乡建立兽防站。

之前,组织上动员他和另一个和他一样对藏医学理论有深入研究但却缺少实践的旦科一起出来工作。并提出,一个当人医,一个当兽医。藏医学在人的医疗方面比较顺理成章。历史上,它就是以对人体各种症候的研究来积累和完善的。

兽医,除了一些民间验方就完全是一纸空白。

领导找他谈话时,尼玛想到的却不是这些,也没有想做人医的尊贵和做兽医的低贱。他不能想象这一切东西,是因为他又想起了在西藏曾长期供养他的次巴一家,因为牛病而导致的悲惨结局。

他说:“我选兽医。”

第二天,就背着被褥到兽防站报到了。今天的红星乡兽防站是一个砖木结构的安静的院子,院子里栽了柳树,院子中央是绿鸾莺的草地。而在1960年,一切并不是三十年后的今天的样子。

兽防站有住房,没有设备。一切都要靠自己动手。

乡政府旁边的康萨寺人去楼空。新建的单位就地取材。破木板,废木料全都派上了用场。简陋的房子搭起来了。虽然四壁漏风,但却可以聊备风雨。有了一个困倦后可以放倒身体的地方。冷吗?风带来了啸声和尘土吗?这一切都很简单。只要用大羊皮袄把自己从头到脚一包,一觉醒来,也就是天亮时分了。

这个年代可不是有了什么样条件就干什么样工作的年代。

政府办一个兽医站是因为草原上各种牲畜疾病在四处蔓延,大批牲畜死亡,严重阻碍了牧业生产的发展。而不是像现在建立有些机构,等、靠、要,确确实实花了国家许多钱(国外叫做纳税人的钱,也就是老百姓的钱),却什么事情也不会去干。

红星乡兽防站建站之初一共五名职工,为集体所有制单位。兽医们的月工资额是9元人民币。器械就只有一些听诊器和注射用具。那个配属的土制药厂就是一大口老虎灶,上面一个蒸馏釜算得上现代工具,其他的铡刀、碾子都是准备用来加工就地采集的药材的。但兽防站几名兽医几乎还不知道草原和附近的群山里天赐的众多药物中,哪一种可以解除马牛羊的病厄。

虽然,哪个时代人人都相信可以创造奇迹,但如果人人都创造了奇迹,也就无所谓科学的态度了。或者说科学就不需要了。

这个时候,热当坝乡境内马疥癖病流行,很短时期即死了180多匹。这是一种经常在草原上流行的寄生虫病,经常造成大批牲畜的死亡。但谁也对此束手无策。

在有关的医书中,关于任何疾病的病因,认为是:1.由于黏液、气和胆汁不平被引起的疾病;2.前世所造的罪孽而引致的疾病。而这又是关于人的致病因由,而无关于牲畜。因为它们早已因为罪过而堕人了轮回的恶趣之中了,不在拯救之列。

即使有关于人的病疾,尼玛当时能到手书籍中记载也过于简单,那段时间,一有空闲,他就在翻检手中的医书。书上说疾病有404种,其中42种是气类病,26种是胆汁类病,另33种是黏液类病。

从书上他终于不得其解。

他就和兽防站的同志一起去了牧场,跟在患病的马匹后边观察。

一边观察,一边采集各种药物进行实验。尼玛过去所学的医学理论在这时开始发挥了作用。首先,是有关病理学的知识,让他知道治病其实就是恢复已经被打破的平衡。人体是这样,马也是和人一样因气血的循环而维持着生命力。他仔细观察了患马的症状,决定从灭虫、消炎、和血三个方面下手。有了明确的主攻方向,在过去的学习生涯中,从理论上讲,他是精通药理的。他就开始了在多种可以和血消炎的草药中进行筛选。

最后选出了兰侧金盖花和墨地根两种随处可得的药物。

接下来,日日夜夜,试验配伍,加工方法,而这一切都是在相当紧迫的时间内进行的。兰侧金盏花毒性很大,温度偏高时经常接触的双手肿胀麻木,并对神经系统也起着麻痹作用,而使四肢强直,不思饮食。

只有最后一点起了很好的作用。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本来粮食就不够吃,这倒叫尼玛解除了后顾之忧,可以专心致志进行他的试验工作。

配方解决了,又要寻找粘合剂。又反复试验。找到了理想的柏枝油。但制作起来却是非常麻烦。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的尼玛先生专著《藏兽医验方选》详细记载着这种制作方法:

柏枝干僧油制法:两锅相加,下面的一口锅底部凿一小孔,并衬以细铁丝网,两口锅中间放鲜柏枝,两锅街接处用黄泥巴敷严,不使漏气,锅的周围烧火,待柏枝油从下锅孔中漏出,用容器盛接备用。

这样制成的柏枝油每斤调和兰侧金盏花一两,墨地根五钱(均碾为细末,过筛〕,存放3~7天,待药力充分溶解,马全身擦药。奇迹就这样出现了。这病立即就显得简单了。一般患马,用药三次即可以痊愈。远远近近的患疥癖的马都牵来了。用柏枝油调和膏药,时间太长,求治的马太多。尼玛灵机一动,从拖拉机手那里要一桶柴油,按4%的比例调和药粉,竟然也有一样的疗效。

这之前,他只见过这种本地不产的石油制品使汽车和拖拉机力大无穷。前几天,才在乡政府院子里看见年轻的汉族文书用柴油调了油漆涂抹简陋板房的窗户。白白净净的文书给他比比划划讲了一通石油,事急时拿来一试却派上了用场。

柴油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味道。

这种味道是马匹所不熟悉的。第一二次用药,马只能皱皱鼻子。第二次用药,牲口就奋蹄扬尾地奔跑,想要甩掉那古怪的气味。可它们甩掉的只是死亡、痛苦和一层层介壳。不久,患部又会是油光水滑的皮毛了。

马的主人和马的医生禁不住哈哈大笑。

尼玛走上社会,在他新的人生历程上初战告捷!

红星乡兽防站成立伊始即发挥了作用。制止了过去认为势不可挡的病患的蔓延!这是过去喇嘛们念经求神不起作用即归为天遣的疾病,就这样找到了彻底的治疗方法。

最后一匹患马从眼前消失,走向它自己的水草,它自己的清风明月。尼玛并没有过多沉醉。他也来不及沉醉,倒在温暖的阳光下沉沉地睡着了。

直到下午,和风变凉,才把他吹醒了。这么长时间,没睡过一个好觉,也没吃过一顿好饭。在只有每月十几斤配额的情况下,他居然余下了一些糌把,不知哪个患马的主人,往他口袋里装了一块酥油。他心一热。别人想到了他,他想起了妈妈。

回到兽防站,母亲居然看他来了。

尼玛举起省下的糌耙,说:“阿妈,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而母亲也从自己嘴里省下了东西。这时,已经煮在锅里,散发出了香味。

尼玛眼眶一热,泪水差点就涌出来了。

一两个月了,母子俩在一起时,他才吃到了一顿热饭热菜。

母亲说:“儿子,你的鼻子更大了。”那是说他瘦了。

“可我医好了那么多马。”

“我,知道了。早知道你在拉萨学到那么大的本事,我就不叫你表妹去口你回来了。”母亲临睡时,念念不忘祈祷。她还问儿子怎么不祈祷。

尼玛故意说:“阿妈,我不祈祷会怎么样呢。”

母亲严肃地说:“会下地狱受苦。”

尼玛笑了,说:“我当一个好医生,功德无量怎么会下地狱啊!”

母亲也笑了。继而很幸福很满足地睡着了。尼玛往母亲褡裢里装了两元钱,和省下来的一袋糌粑。这才整理床铺睡觉。这一觉又沉沉睡去。等他醒来已经很晚了。他是一贯早起的,可他这一向实在太疲倦了。醒来,小屋板壁那些宽大的缝隙里漏进来一片片阳光。牛粪火上茶水在卟卟作响。母亲已经走了。她把那袋糌粑又掏出来了。

只带走了两元钱。他赶到供销社,人家告诉他母亲买了茶叶和盐、针线走了。尼玛望着母亲离开的方向,泪水真的流了下来。他知道母亲收下那两元钱,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另外已有妻儿的儿子。

酸楚和歉疚在他心房上咬啮。

但一投人工作,他就把什么都忘了。刚刚制成的马疥癣药方,使用时,会引起中毒,特别在高温天气使用更是这样。他自己中过毒,也看到牲口中毒后全身水肿,腹胀,颈项和四肢强直,食欲废绝。如不加救治,也会引起死亡。虽然这种死亡率非常之小,但也会给他们初创的前所未有的兽病防治工作带来不利影响。他又开始了解毒药的试验。

当年,解毒药研制成功。

药方为木香一两,缬草、甘草、甘松、亚大黄、莨菪各五钱,制成汤剂。

到1963年,马济癖又在若尔盖县范围流行,损失严重。“兰侧金盏花”验方在全县范围推广,疗效达99%。疫情很快得到了控制。

红星乡兽防站并不因此而满足,又开始了预防疥癖方药的研制。从消灭寄生于牲畜身上的疥虫这一根本点入手。查阅资料,访问一些有经验的老牧民。

学过的药理告诉他,应该寻找一种性温,但却能解毒杀虫的药物。医书上还有一幅这种药物的简图,此外并无更多的说明。他就把这图描下来,随时和觉得相像的植物比照。图上植物有边缘锯齿形的掌状叶片,花生于茎顶。草原却多的是这种形态的植物。同一科同一属的许多种植物外形相似,药用价值却是大相径庭。书上说这种药物能治痈疱痔毒,能治蛇伤,并注明味辛且有毒不能内服,为了验证找到的是不是这种植物,他又只好硬着头皮去品尝味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最后在一片林区的边缘阴湿的溪边找到了这种学名叫做细裂叶毛茛的植物。这才发现原医书制图者的草率,隐去了毛茛一个重要的特征,即全株莲干上的细毛。在一个有现代植物学知识的汉族医生帮助下,他记下了这样的笔记:

细裂叶毛茛识别特征:多年生草本,高0.5米。主根不明显,枝根粗壮。全株有毛。根出叶丛生。叶掌状,边缘有银齿、花生于茎顶,黄色,花冠五辦倒卵形。痩果多而小,集成球形。

生于农区海拔2400米的沟边、林边阴湿处。

毛茛却只是济癖预防方中的一种主要药物。后来又寻找、实验,找到了铁线莲花、溪畔银莲花、草决明、大麻籽等药物,配成了药方。大范围使用,预防效果达到了95%。

这样,到1965年,若尔盖全县基本扑灭了这种畜病。

工作一旦取得突破口,只要锲而不舍,即可步步深人。在此基础上,他又整理出牛疥癖治疗方,疗效同样达到95%以上。

每头牛只需用一斤药水。

运用传统藏医学知识摸索着治疗马疥癣病成功成了一个极富意义的开端。

这是首次把只用于人类的医学理论移植到家畜身上进行治疗而取得成功的范例。是一个创举。同时也充分证明寺院文化包含着合理的东西,具有科学性的东西。

从此以后,尼玛就有意识地开始了这种藏医理论移植过来,逐渐完善从而创立一套独立的藏兽医学的浩大工程。

他开始有意识广泛地在民间搜求各种医学书籍。

但却没有专门的时间,更没有专项的经费出去搜集。

搜集到手的书籍往往又残缺不全,而且从未搜集到过专门的兽医书籍。在藏族历史上,曾经在强盛的吐蕃时期,有过一部专门的兽医书籍,叫做《医马明经》。在一个民族强盛扩张的冷兵器时代,人们对驰骋疆场的军马的重视,可以想见。但随着佛教思想的逐渐深人人心,人们连自己也日益轻视,更何况牲畜呢。历史上就出现了这样的现象,一方面惜生,连蚁蝼之命也被珍重爱护,一方面维持人们基本生活的家畜的疾病却再也无人去研究和医治。曾经有过萌芽的藏兽医学也就逐渐失传了。

尼玛从自己最初的实践中看到了一条重建藏兽医学的希望。

“哥拉热撒索拉热”,这句安多地区的俗谚是说“牦牛是黑头藏民的生命源泉”。但却不曾被医学之神眷顾过。

尼玛在深夜阅读医圣宇妥的传记。他已经十分困倦了。突然几个跳进眼中的句子使他一下子又精神焕发了。

宇妥在受了许多外国医生的请教后,轮到汉地医生向他提问了。汉地医生的提问使尼玛精神为之一振。因为汉地医生提到了他所关心的问题。

汉地医生问治疗鸟病和狗病的方法,虽然他问的不是马牛羊的疾病,但毕竟是兽类了。

宇妥回答说:“治疗鸟病的方法叫信号之轮,治疗狗病的方法就叫剃刀之轮。”

这种回答相当巧妙,也相当玄奥。

下面,尼玛以为他要详加解释了,他不禁合上书本,闭上双眼祈祷了一番:“我在佛陀,药王,医学的保护神前鞠躬顶礼,在所有伟大的医生面前鞠躬顶礼,让伟太医圣宇妥大师给我明确开示和教诲,用医学之剑解救牛羊。”脱下装裟以来,除了一些习惯性的仪礼,尼玛是第一次有意识为一件事情而特别地祈祷。祷词是寺院中医学院学僧祈祷的用词。在门巴扎仓中,被顶礼者的名单十分漫长。他已经进行了一些省略了。

夜风轻轻掠过屋顶,之后,寂静一片,好像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存在了。远处的牧场上,传来牧羊犬的吠叫,使夜晚显得更加空旷,更加宽大无边。

尼玛却深深地失望了。

下面的文字笔头一转,到了神话上去了。说宇妥从这提问的汉地医生胸中看到了文殊菩萨的图像。

回答问题也是同前面一样。

比如从多保来的医生问他:“什么是医学的八个分支?”

回答是:“治法、治疗、驱邪、药理、油脂的应用、背诵咒文、外科及再生。”

兴奋的心情又降落到低点,但他还是仔仔细细地往下读,直到天亮,也没有再找到一个字提及兽医方面的事情。一夜未睡,他也不想吃东西,起身到了外面。草原上浓雾笼罩着一切,可以看清脚前的地方,但看不出多远。他心里十分茫然。在这种状况下,他可以一直往前,而走上一条坦途吗?

他忍不住又要祈祷。但平生第一次明确地中止了祈祷。

祈祷不能帮他。不能求助于祈祷了。一轮太阳喷薄而出,慢慢驱散了草原上的雾气。也是生平第一次,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和脚下这片大地,和这片大地上生存的同胞紧紧地联系起来了。

站长玉多站在他身后。他知道尼玛在想什么,也不想打搅他。却忍不住咳嗽起来。尼玛转身扶住他说:“你病了,又不休息,早上就多睡一会儿吧。”

站长想说他睡不着觉,而且还看见尼玛窗前彻夜未熄的灯光,但这不是容许他们抒发感情的时候。他说:“又有羊群得病了。”

两个带点口粮,骑上马就上路了。

路上,顾不得欣赏良辰美景,尼玛向站长谈了他的想法:有目的地研究藏人医学,移植到畜病治疗及预防上来,建立一套独立完整的藏兽医体系的想法。

站长听了,真挚地对他说:“身体和学识都允许你这样做,你努力吧,我的身体不会叫我看到哪一天的。”

说完,不容他伤感,玉多就乘马到前面去了。

在草原,春天百草竞发,也是牲畜繁殖的季节,羊羔、牛犊刚能吃草时,极容易患上痢疾,而且很快大面积感染。羊羔、牛犊的髙死亡率不仅仅只影响到牲畜存栏数目的消长。一个牛群的存在价值主要还在于产犊后大量产出的牛奶。牛犊的死,很多母牛因停止哺育而断了奶水,带来更大的损失。而当时,牲畜产仔成活率在病害不严重的正常年份也仅只能保持在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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