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飘游人间，月亮古丽背着她精美的小手风琴，走出屋子，绕过小花园，高兴地迈着小步，走进了果园入口处的凉亭里。她的四个哥哥吃过饭，旋风一样地消失了，在巷口里和哥们儿会面，狼崽似的欢叫着，开始玩捉迷藏。此刻，夜便是他们伟大的乐园了。夜的帷幕从遥远的天际飘落人间的时候，梦幻般的大地，也睁开了她神镜一样透视千里的神眼。夜幕降临的时候，大地是夜的朋友，是适应万物的神灵；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大地是太阳的轴心和歌者；暴雨肆虐人间的时候，大地是牢固的城墙，护卫人栖居的草房。此刻，夜幕围绕大地的灵魂，虔诚地倾听人间的故事。当夜骄傲地网住人间每一角落的时候，大地静下来了，像高贵的处子，和暖人心的黑幕一起，静静倾听昆虫和弱小飞鸟的低语与心曲，梦游草丛，倾诉生命的旋律。在俄罗斯一条巷里，夜是美好的，是在世的天堂，夜埋葬了一代代人制造遗留的麻烦和苦难，延续了人人联手创造的快乐和人气，在一切伟大的时间里，夜被冤枉了。
优美的琴声从亲切的凉亭里传过来了，旋律犹如天国的早晨，净亮的阳光照射在大地上，让倾听着的灵魂享受人类文明的早期晨曦，让不曾污染的灵魂，引领弱小的手指，呼唤原始的人间福音。外力俄罗斯和妻子哈丽黛，来到凉亭里，坐在了女儿对面，欣赏她欢快的琴声。那是唱果园的一首曲子，像流水一样自如、亲切、舒心，把天真纯洁的童心，洒在夜的宽容里，和候鸟一起遨游梦幻般的乐园，期盼神秘伟大的成长。栖息在屋顶上的上百只蓝色的野鸽子，在月亮古丽的旋律里，开始回忆它们的乳鸽时代，轻轻地、优美地唱出了它们的心声：
“我们诞生在果园里，我们是在果园里成长的，果园是我们的生命。绚烂的夏菊和鲜红的玫瑰是我们的期盼，我们在记忆里铭记着它们的故事，那也是我们的故事。我们是在故事里长大的，我们是在芬芳的花丛里长大的，是我们，是我们和圣水一起灌溉了花园。久远年代里的蓓蕾和今天骄傲绚烂的花瓣，都是我们的天使，我们在鸽子的世界里长生不老，那是万朵玫瑰的祝福。我们翱翔，向人间播洒我们的梦想，护佑人类前定的福祉。”
哈丽黛流泪了，在幸福的时刻，她常常流泪，回忆久远年代里吻她成长的记忆。外力俄罗斯多次问过她，为什么在这样流蜜的分秒里也流泪呢？哈丽黛说：“那不是眼泪，是我灵魂里的蜜汁，我感谢生活，我的记忆里没有遗憾。”
外力俄罗斯每一次问，妻子的回答都一模一样，他暗暗地祝福妻子，也为自己高兴，被赋予这样一个感恩日子的好老婆。外力俄罗斯的思绪回到了从前，他热爱音乐，记忆里最值得骄傲的是他的青年时代。那个时候，他生活在香水和沙枣花的芬芳里，在众多的节日晚宴中，如蜜一样诱惑青春的生命元素。那是云集故乡的音乐；那是众多民族的心声和血脉记忆，同样还有光明的、吞吃理性的俄罗斯音乐。那个时代的关键词是阿廖沙和娜塔莎，在公园、山林、河边、婚宴、聚会、新年晚会上，都有他们的身影和琴声，以及他们的合唱。娜塔莎花椒一样陶醉心灵的歌声，是永恒的诱惑，他们是众人的宝贝。
凉风从南山的方向吹过来了，一路上带来了野罂粟和柠檬的味道，还有夏日里熟透了的扁桃和哈密瓜的甜香。而后，亲切的雨水开始滴落庭院，雨水把树叶和野草的味道送到风的翅膀里，也慰问了屋顶上的野鸽子，让一切生命，享受天的恩赐。雨滴落凉亭拱顶的声音，变成了阿廖沙的歌声。哈丽黛领着月亮古丽走了，外力俄罗斯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走的，他让阿廖沙忧伤的琴声俘虏了。
阿廖沙是他的邻居，每当夏日里神秘的雨水滴落庭院，他就坐在俄式宽敞的廊檐下，为妻儿们演奏，其实也是回忆自己的童年。在那个没有烦恼，吃好潇洒风流忘记回家的日子里，他和阿廖沙有太多的故事。在青年时代，美女是外力俄罗斯唯一的方向和追求，阿廖沙又是众多见证过的哥们儿中的一员。那时，阿米娜是他的精神偶像，她温顺可爱蔚蓝的眼睛，是他的精神鸦片。那年春天，在一次著名的麦西来甫里，移民社区里的霍加企图忽悠阿米娜跟他走，外力俄罗斯大步迈过去，说：“哥们儿，这只鸽子是我的，你最好立即消失。”霍加说：“鸽子是天上的，谁抓住就是谁的。”于是二人打起来了。霍加朋友多，压倒外力俄罗斯用皮鞋猛踩的时候，阿廖沙说话了：“你是男人吗？单打呀，那样你才是男子汉！”
阿廖沙祖上是俄国人，1871年，沙皇侵占新疆伊犁的时候，他的祖辈来到了伊犁。后来俄国人1881年撤出的时候，阿廖沙的爷爷留下来，入了中国籍。阿廖沙是在多种文化的养分里成长起来的汉子，脸是俄罗斯人，心态和生活方式，却接受了维吾尔族文化。外力的一个愿望是，很想让孩子们学习俄语，很想和阿廖沙做邻居，保持一生的友谊。月亮古丽五岁那年，阿廖沙的邻居阿纳托里到澳大利亚定居了，委托阿廖沙把庭院卖了，换成美元寄给他。阿廖沙就把阿纳托里的庭院卖给了朋友外力俄罗斯，二人就做邻居了。没有想到的一个事情是，娜塔莎给月亮姑娘做老师了。月亮古丽和娜塔莎的小女儿安娜同岁，娜塔莎一起教她们拉手风琴，几年的时间里，把月亮姑娘和女儿安娜培养出来了，她们在市里举办的少儿手风琴大赛中，双双得了第一名。娜塔莎教月亮古丽学琴的理由是，月亮古丽长得漂亮、聪慧，一定要学一门技术，开发孩子的智慧，长大了，无论做什么，都会有出息。外力的四个儿子，也都学会了俄语，能说会写，这样的水平，在民间是很少见的，会说或能口译的人不少，胜任文字要求的人，是可以数得过来的。外力俄罗斯很高兴，他的愿望都实现了。后来老大卡斯木领着老二地力夏提，在口岸做生意，发了，尝到了俄语的甜头，老三萨塔尔，大学俄语系毕业，留校当老师了，人家评论说，这小子俄语讲的比俄国人还要漂亮，有福气。只是老四色力木，不干正事，没有理想，在木器厂做了一个平平的木工，只是非常喜欢和俄罗斯姑娘们聚会，把俄语本领，用在了忽悠那些金发姑娘的事情上了。外力俄罗斯讨厌他，向妻子说：“驴子都有个盼头和方向，你这儿子，只懂女人。”妻子却说：“四个儿子，总有一个要跟你走吧，都出息了，你好意思吗？五只苹果里还有一个烂的呢！你不是常说，一只公鸡还忽悠一群母鸡满街转悠嘛！”妻子的这句话让外力俄罗斯闭了嘴，因为这句话隐藏的意思是，你年轻的时候，不只是忽悠俄罗斯姑娘，你那不要脸的屁股，还常常欺骗那些甜美的民族姑娘们的屁股，现在有脸说儿子吗？一旦外力俄罗斯被套进去了，就沉默了。
俄罗斯巷里，三分之一的居住者是维吾尔族人。最早的时候，邻巷的族人和家族的人，都不看好月亮古丽学拉手风琴，说：“这东西是外国的乐器，放着我们自己多样的民族乐器不学，学外族人的东西，那能代表民族文化吗？”外力俄罗斯从小和俄罗斯人厮混，和他们的姑娘交朋友，脑子进水了。外力俄罗斯不理他们，哈丽黛支持男人，说：“学手风琴怎么啦，我们的族人不都很喜欢吗？”后来那些人重新评价说：“还是外力俄罗斯厉害，这小子看得远，孩子们都尝到甜头啦，都成大款啦，多懂一种语言，没有路的地方也有路啊！”
细雨沥沥地滴落在果树叶上，那神秘甘甜的声响，像偷情女人的呻吟，扰乱了外力俄罗斯的黄金记忆。雨从树叶飘落，在幸福的草地上，变成了安慰灵魂的诗歌，在夜的护卫下，歌唱富饶的大地：
我是来慰问你们的
如果你们有爱
我滋润你们的爱
如果你们没有爱
我给你们爱
这是哈丽黛的声音，每当下雨的时候，她和雨水一起歌唱，用她的心曲，慰问她的青春岁月。阿廖沙的琴声停了，神秘的雨也停了，大地一片宁静，候鸟也停止了歌唱，从窗户的方向，传来了哈丽黛的声音，那是优美的俄语，说：“该回家了，梦里的女人是不现实的。”这是她的批评，哈丽黛不高兴的时候，需要批评他的时候，就用俄语和他对话，隐藏的意思是，讽刺他的外号，因为她不好叫他外力俄罗斯。外力俄罗斯起身，走下了凉亭。凉爽的风，把他送回到了屋子里。月亮古丽已经睡熟了，外力俄罗斯进她的房间看她的时候，她正在做梦。外力俄罗斯看见女儿的梦在她的头顶上盘旋着，两只天鹅带了好多只小天鹅，在给她讲故事。那是另一只红天鹅在天国为天下一切飞鸟祈福的故事。月亮古丽闭着眼，美美地听着，小声地说：“白天鹅朋友，你能带我去见红天鹅吗？”
每天清晨，起得最早的是哈丽黛。出嫁的时候，妈妈说过，在别人的家里过日子，就像睡石头一样难受，少说话、多磕头，早起、晚睡。新婚的时候，每一个新娘子枕头下面，都有一个魔鬼陪睡，起得晚了，魔鬼就诅咒新娘；起得早了，魔鬼就失败了。从那以后，哈丽黛就习惯了早起，扫院子，准备早茶。雨后的早晨，变成了维吾尔族一代天才画家克里木的油画。屋前两侧的鲜花被洗得干干净净，圣水在果树上留下了它们油亮的祝福。凉亭的四周掉落着亲切、透明、白里透红的斯特勒瓦伊苹果，这是夏果里的极品，它们像精美的诗歌一样晶亮亮地落在亲切的草地上，给人天国的遐想。早起的候鸟，开始向大地鞠躬歌唱，唤醒了屋顶上成群的野鸽子。
外力俄罗斯走出了屋子，是候鸟把他从遥远的梦境里叫出来的。早晨，他的第一件事是给野鸽子们喂食，喂名叫“掐瓦”的劣等麦子，成分是没有成熟的、先天缺陷的蔫麦和半粒麦子，这是鸽迷们最喜欢的鸽食。外力俄罗斯把一盆子“掐瓦”撒在了后院，鸽子们飞下来，殷勤地转动着亲切的小头，亲密地说：谢谢好主人，我们是感恩的好鸽子。于是，众鸽子们开始愉快地啄食。外力俄罗斯一天就喂一盘子，中午和晚上，鸽子们飞出去找食，自己的肚子自己解决，自己的太阳自己看。当年，外力俄罗斯买下这座院子的时候，这些野鸽子就在这里了。最早，阿纳托里也是从别人的手里买下这个庭院的，发现许多野鸽子在他的屋顶栖息生存，就开始喂这些鸽子。后来在阿廖沙的建议下，外力俄罗斯继续保护这些鸽子，在后院给它们建了鸽舍，和它们成朋友了。阿廖沙建议他说：“要好好善待这些鸽子，鸽子是神灵的朋友。”哈丽黛到乡下参加婚礼的时候，奶茶喝不完，抓饭吃不完，几天迷恋亲朋，滞留神秘亲切的土屋回不来时，外力俄罗斯就和这些鸽子们说话，了解它们百年前的生活。他问鸽子王说，“你们在这个院子生存了半个世纪了，为什么还没有变成家鸽呢？”鸽子王说：“不容易的，没有神的意志，我们是变不了的。”邻居们不理解，说：“这野鸽子又不能抓去卖钱，吃肉是禁止的，何苦呢？养几群家鸽不好吗？卖了钱还能喝几杯呢！”外力俄罗斯诙谐幽默地说：“你们都是本分的人，老婆让你们躺着你们不敢站着，家鸽哪有野鸽好啊，什么叫野味？那是循环血液的东西，可以让灵魂说话的东西。”邻居们说：“我们知道，你天生就好野东西，不分民族。”
月亮古丽小学毕业后，外力俄罗斯四处跑动，把女儿安排在了市里最好的第一中学。月亮古丽每门功课都好，班主任古丽尼沙，以前就听说过她的情况，在电视节目里，也欣赏过月亮古丽参加比赛的录像转播，所以很高兴能给她当班主任。古丽尼沙老师潜在的精神倾向是：她喜欢月亮古丽演奏的那些歌曲，在那些多民族的民歌组曲里，有她非常欣赏的一种调子，准确地说，是一种情绪，能唤醒往昔花篮岁月里的金歌神曲。然而最后，命运没有把那些音符和旋律留在她的花篮里。她的男友海里木背叛了她，原因是他的母亲给他安排的那家姑娘非常有钱，有别墅和高级轿车，用人都给他们安排好了，甚至生活用的米面油也是进口的。海里木最后一次见古丽尼沙的时候，一切都说得那样实在，说：“结婚就应该是成功的一半，我讨厌贫穷，诅咒贫穷，我祝福你能找到一个富有的小伙子。”古丽尼沙离开了他，至今没有嫁人。她弄不明白，爱情和财富，竟是那样相互仇视的东西吗？
月亮古丽在她的手里学习了一年后，她更加喜欢上她了。在她的鼓励和指导下，月亮古丽开始自己创作歌词了，自己作曲，把她这个年龄里最宝贵和最敏感私密的情绪，唱出来了。其实，这是古丽尼沙老师的心愿，她隐秘地指导月亮古丽，把自己的爱和悔恨，对爱情和生活的思考，都记录在了月亮古丽的灵魂里。当老师们，同学们，民间聚会里的老少爷们儿，婚宴场合女人部落里的奶奶姥姥们，欣赏过月亮古丽深沉忧伤和祈求美好生活的纯情旋律以后，都不敢相信这些词句和旋律是出自她的手里，都暗地里私语：“月亮古丽这个年龄，会懂得这么复杂的感情和生命密码吗？”有人解释说：“你们不知道她的师父是谁吗？她现在是人未老屁股先老了，从小唱到现在，脑子开窍了，老练了。不要小看那个老处女古丽尼沙老师，她是在辣椒缸里磨炼成长的女人，她的小虫虫，都飞进了月亮古丽的肚子里了。她的痛苦，在月亮古丽的精神生活里，变成了恒久的财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