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春天是没有绿叶和报春花的，我们只能从风带来的气息中感受永远可爱的春天将要赐予我们的种种可能。我们在春天里看不到春天，节气是一回事，大地的现实又是一回事。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就是这样，初春在故乡的大街小巷里是没有形象的，春天总是和初夏匆匆地就在那么几天突然出现在渠边的小草中间，给人亮亮的一个惊喜；出现在路边那一排排高高的白杨树的新叶间，让人享受激动人心的春意；出现在母亲老宅菜地西边的那一行春花的绿叶和花瓣之间，让人冲动，扰乱男人的正常情绪，有的时候让人忘乎所以……
阿娜尔总是不接电话，说她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才能接电话。她的声音仍旧那样昂扬，甜蜜，性感。她说她没有时间，我说你没有看到春天和夏天又一起回来了吗？是春天在请你。她只是笑，她的笑是她主要的一个资本。我说昨天又梦见了你，但早晨起来是妻子睡在我怀里。她笑而不语。我说想想办法吧，为了大地的鲜花和绿色再撒一次谎吧，你的好男人是不会怀疑你的，我们上山住几天，把白天变成黑夜，在星星下和蝴蝶朋友们一起欢迎春天再一次回家，让我们在夏夜的花香里遨游烂漫的野花王国，让时间用爱的露水灌溉我们的花心……
我们的贼心贼胆帮助我们得到了我们需要的时间。阿娜尔忽悠她丈夫的伎俩是高明的。我们说好第二天清晨菜市场见。这里人多，乱，是浑水摸鱼的好地方。夜，我用老办法哄着妻子，上床后，先给她说悄悄话，而后给她编了几个好消息，最后说我要到外县给公司要账，几天就回来。
清晨，空气新鲜而又激动人心。我坐着租好的车接上了阿娜尔。路是我们熟悉的路，是我们的路，像手心手背一样忠于我们的路。我们在路上，而我们的心则在要走四个小时路程后才能到达的山顶上，那里有我们熟悉的景点。路两侧的景色油画一样美丽，近处的千年橡树顶天立地，远处的万年松林连接蓝天白云，路边通向森林的油亮亮的百草芳香沁心。而更可爱的是怀里的阿娜尔，像疲惫的天鹅，闭着爱眼编织着我们的新梦。我常想，在我们有妻儿家业的今天，我们是漂亮、温柔、心好的女人的奴隶吗？我只是在一天的好事结束的时候自己这样想，从未向外人这样讲过。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不知不觉地贱起来的，贱下去的，以贱为荣的，以贱为时髦的。我们都有充分的自由和权利，但是偷人的事不是那么容易。阿娜尔用毛巾遮住了车两边的玻璃，我们是要脸不要心。心和心互相欺骗，脸看不见。心在脸看不见的深处承受、忍耐、等待，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有时，在孤独的长夜，我在心事的迷宫里遨游的时候，就用镜子照脸。还是这张脸，看不见内心。而后脱光衣服照肚子，但还是看不到心。为什么我的心和我的脸一个是天，一个是地呢？嘴常常是随心所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车亲吻爱路飞驶前进。我从司机的脸上看到了我们的热情。他打开了车上的音乐，愉快地资助着我们见不得人心的旅行。夏日多情艳丽的空气流进了车里，偷吻在我的怀里织梦的娇女阿娜尔。我和夏风没有冤仇，它们为什么要和我争阿娜尔呢？那么我，一个有意识的人，识黑白的人，又在颠倒和混淆一些什么呢？
车开始爬弯弯曲曲的山路。视野内全是松树，展翅飞翔的鹰显得无精打采，不是没有睡好，就是一夜没有找到配偶，放弃无边的天空，留恋一树一鸟。人和动物都痴情于同一个目的，让个体的人渐渐地失去价值。我的这些年来不知羞耻的一只手——做了许多不应该做的事的右手，代表我的贱心早已在阿娜尔迷人的亮胸周游世界了。她的前胸也睡了，她没有发觉我不要脸的手在她甜瓜一样迷人的乳房贪婪地书写我的花心。我睁开了所有的眼睛，司机找不到哪两只眼才是我肉体的明灯，因而看不透我的贪心。
阿娜尔的体热温暖了我的心，我肚子里的色虫都一一睁开了眼睛。它们爬到我的手指，继续蛊惑我紊乱的意识，让我的手代表我的心。这些年来，我的右手是对得起我的，做了一些好事。比如给岳母大人买房子的时候，就是这只手数的钱。但是这只手也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丑事就是这样，是不能说出来让人听的。这时，隐藏在阿娜尔美发里的那些美梦开始在我眼前舞蹈。我知道我的这种行为迟早会给我带来麻烦，但是我不能自拔，阿娜尔的美是多方面的，她的存在好像只是为我一人，总是牵引我的性意识，一次次地做贼心虚，欲金盘洗手，但花心不死，贼心不死。男人的性饥饿非常奇怪，开始的时候好像天下就我一人，意识里空空荡荡，精神病人似的疯狂，不想后果；结束的时候非常丑陋，躺在那里活像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为什么会这样呢？人在满足的过程中被异化了吗？我不知道。
视野里的松树岿然不动，它们安慰疲惫的土地，在太阳和大地之间互通信息。路边开阔地段的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银色的光亮。从河岸毡房烟囱里升起的炊烟向大地飘洒千年的神话。水，松林，鹰，高山，百草，鲜艳的野罂粟都睁开了千年的眼睛。
汽车在前进，我们的欲望在前进。牧狗在毡房前跑骚，牧人在毡房里想他的马牛羊。主人高兴的时候狗就叫，狗的叫声和我昨夜欺骗妻子的话语结合在一起，把我不要脸的舌头和贪婪的心捆绑在了一起。我觉得自己也可怜，这条山路走得多了，染上了狗的毛病。狗为了骨头而狼狈不堪，而我为了贪婪和性狼狈不堪。狗是嘴上的需要，我是****的需要。那么，我算是什么呢？我都懂，黑是黑，白是白，那我为什么不能回头是岸呢？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把我的花心扔给那些跑骚的花狗呢？和一个有夫之妇勾勾搭搭，难道后果不可怕吗？
车驶进旅游区的时候，阿娜尔睁开了眼睛。她用爱眼看我，自然、自由、可爱，像我明媒正娶的女人。司机的车飞了起来，我们开始在茂密的森林上面行驶，白云离我们很近很近，太阳离我们很远很远。阿娜尔高兴了，她童年的记忆开始从奶奶一样可爱的白云里飘下来，落在了她红彤彤的脸蛋上。白云殷勤地给我介绍阿娜尔公主一样风光灿烂的童年。
我们来到了目的地。穆沙罕的景点是我们熟悉的老地方。首先是清香的松叶味欢迎我们，而后是小径两边的小野花扇动鲜艳的叶瓣，和山风一起涌向我们温暖的情绪，与我们往日的记忆悄悄媾和，装饰我们贪婪的欲望。穆沙罕在他崭新的毡房前看到了我们，他的狗开始摇尾巴。狗，这个多情的、好事的、可爱的、丑陋的、忠诚的、不会告密的朋友认出了我们。
高大的穆沙罕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好空气、好女人、好肉、好酒的光芒，在他父亲祈祷过的红彤彤的富贵脸上闪光。我们开始热烈地握手问候的时候，他的妻子库兰抱住了阿娜尔。库兰巨大的乳房压没了阿娜尔可怜的城市乳房。库兰的脸上闪着百年前的善良，代表着哈萨克人纯洁善良的千年史。“都好，兄弟，马牛羊、空气、山、狗，还有我的那些孤羊羔都好，遗憾的是这一次你又没有带主赐给你的结发妻子。”穆沙罕说。我笑了，“自己的妻子时间长了，亲戚一样了，带出来不好意思了。”“不。”他说，“是你的心有问题了，你忘记了妻子在第一个夜晚给你烧奶茶的清香。”他说得对，我知道我自己，所以我不敢说真话。
我们的运气真好，我们常住的那个小木屋空着。我们的贼心贼胆贼欲望在温馨的小木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地毯是鲜亮的和田地毯，枕头是哈萨克绣花枕头，头放在两个大枕头上，闭上双眼，全身放松，有一种在天堂的角落做小梦的感觉。
突然，阿娜尔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外面跑进来了。我紧张地爬了起来，听完她的话，我呆在了那里，我的脸没了血色。我来到毡房小门前，伸出头叫了一声穆沙罕。“给我找一辆车来，我要走了。”我说。“出什么事了吗？”他说。“不能说，我必须走。”穆沙罕看到我顿时变得垃圾一样的脸，出去给我叫了一辆车。我们迅速走出了毡房，东张张西往往，钻进了车里，逃了。
返回的路上没有太阳，大地一片黑暗，路边的候鸟开始讥笑我们。那些野花像孤女的眼睛一样茫然可怜。阿娜尔的脸色仍旧那样难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傍晚的时候我们下了山，快进城的时候，我们住进了一家客栈。我感觉到我们必须在这里休息一晚，简陋的房屋像此时此刻的我们一样可怜。卫生间里没有热水，我们爬到摇摇晃晃的床上睡下了。时间，人，地点都是那样的丑陋。不，是我的心，是我糜烂的欲望。
我不敢想阿娜尔告诉我的那件事。陋屋死一样的寂静，我们都能听到各自的喘气声。我的灵魂在流泪，此时此刻我才发现我也有灵魂。我睡不着，阿娜尔飘逸在黑屋里的思虑开始重新评判我们花前月下的日月。月光在窗前照亮了我们的脸，我顿时有一种在阴间的感觉。
累了，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仍在痛苦的摇床里。阿娜尔小声地叫醒了我。我该怎么办？送走阿娜尔再上山吗？我的想法出现在了脸上，阿娜尔从我的脸上看到了我心里垃圾一样丑乱的意念。“不，不能那样，不能让别人看笑话。”她说。道理上她是对的，但是，一个男人能忍受这样的蹂躏吗？天下的道理都是好道理，但是，这种好道理几个世纪以来都在不知不觉地吞吃着男人的血脉生命。男人在代价的海洋里灿烂辉煌，男人在代价的一亩三分地里顶天立地，男人在代价的翰海里默默无闻，因为男人固执地在自己的性哲学里前行。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有问题的男人。
我们一直躺到了中午。十字路口西边的小吃部里人很多。阿娜尔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她说吃抓饭吧。我没有说话，心想，都这样了，还吃抓饭吗？那抓饭是多么伟大的饭呀。阿娜尔读懂了我的眼睛，说：“必须要吃饭。我想了一夜，后悔昨天给你讲了那事。原来最真实的感情是狼狈和丑陋的种子，但是我不怕，我时刻准备着和你一起上刀山下火海。”
然而，我的心思在另一个轨道上。怎么办？上山呢，还是像阿娜尔说的那样保持沉默？服务员端来了两碗抓饭，她的水一样干净的眼睛使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阿娜尔静泉一样晶亮的眼睛。饭上面的那块肉变成了一只大虫，它忽悠着我肚子里的那些小虫，开始吞吃我的精神底线。突然那些油亮的香米开始说话了：“人啊，这人间的事就是这样，吃喝玩乐笑傲江湖不是你永远的权利，你也会哭。阿娜尔说得对，她不应该给你讲这件事。没有秘密的人和没有秘密的大地能养出时间来做正事吗？人的麻烦在于他追求方方面面的圆满和老子天下第一，而恰恰这个没边的追求终生忽悠人的灵魂，这是危险的，也是可怕的。你应该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把幸福作为你们最终的目的呢？因为幸福不是吃饱喝足金山银山妻妾成群，幸福是日子的安宁和灿烂，幸福是灵魂的无忧无虑，它是一个男子汉最终能瞑目的基础，所以一切人道的人都追求时间的检验，追求人格的辉煌。然而，这条长路曲曲弯弯，有的时候是荆棘满途，有的时候没有路标，功德圆满走到尽头的人不是很多……”
阿娜尔的饭只吃了一半。我的思路很乱，我想离开这个小吃部，给她使了个眼色。是啊，这天下有终生风光的人吗？不是老天爷和我过不去，是我自己糟蹋了自己的饭食。我对别人是满嘴的主义，对自己是满身的随意。
我送走了阿娜尔。只是她的肉体离开了我，我的心仍旧不能从那一朵朵彩云里回到现实中来。当男人不要脸的时候，脸比花岗岩还要硬，一点羞耻的感觉也没有。当男人死心塌地的时候，他的心又硬又臭。我想，一个男人，在一生最应该要脸的时候，最应该收敛行为的时候，最应该有形象的时候，为什么像旋风一样不知道东南西北呢？为什么不能像起码爱护新衣新领带那样爱护自己的名声呢？
回到客栈的时候，看到角落里有一老太太在算命。我历来对这种把戏不感兴趣，此刻我的心病逼着我坐在了她的前面。老太太神秘地看了我几眼，而后开始摆弄她的石子儿。我像输光的赌徒一样在她前面坐着，死眼盯着她的石子儿。老太太神光奕奕的双眼像窥视大地的星星一样闪着灵光。老太太咳嗽了一声，抬头看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身上只是多了一个魔鬼。正常的人一人身上只一个魔鬼，你多了一个。”我说：“那怎么办？”太太说：“头在你自己的脖子上，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办。”我付了钱，回到了客栈。
该怎么办？沉默呢还是爆发？上山撕破脸，还是把这个丑陋带到坟墓里去？我躺在床上，面无血色。时间压在我头上千斤重，我怎么也抬不起头来。我是谁？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我亲爱的妻子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