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草原,黑。
我依稀嗅到了死者的力量。
我立的这片草原,曾是古战场,埋下过多少战士的尸骨。
风吹在草原,所有牧草都那么平顺,向着一个地方倒斜。
埋在草下的就是尸骨。而此时,它们居然那么无辜地美着,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埋在草下的,有传说中的英雄和一生默默无名的懦夫。我本为感受某种无法赋予形体和名字的感情才来到这里,此时只有轻柔的风抚着我的面颊。就像一位骄傲而结实的女子,忽然变成了母亲。她用她那娇嫩却又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脸,轻轻说着:“就是这样了,算了吧。”却不知道有什么可执着的,又有什么可算了。
忽然我眼前出现个背负石碑前行的男人,我忙上去招呼。他说请我原谅他,他正背负着石碑,没有办法和我拥抱或者握手。他问我是否一切都还算安好,问我是否有妻,有没有孩子了……他像我失散多年的大哥一般,亲切地问候着我。但我却是第一次见到他。
他就背负着三块石碑。我想帮他负担一块,但却发现根本扛不动。他笑着说:“你这个小伙子根本不行嘛!”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扛着三块石碑接着向前走。不知道为何,他竟那么开心。
我问他要去哪里。他不说话。
随他一路走,翻过一座山岗,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看见平阔的草原上立起了一座破败的古堡,而且似乎古堡距今有一千多年了。他把石碑背到古堡前的空场,那里早有一圈人围聚。他把石碑很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草原上早已堆满了石块,有些石块在岁月中被风化,畸形扭曲;有一些石碑早已碎裂成好几块。有的石碑上被很温柔细致地刻过文字,但在岁月的洗刷中早已模糊不清。有那么一两块石碑居然刻痕依然清晰,但我是不识“鲁纳文”(突厥民族最早的早期文字)的,不得不说这很可惜。
远方有几千匹雪白的骏马飞奔而来,到古堡的空场前,静静地停下来。几千匹骏马静静立在石碑前,没有嘶鸣,只是不时用蹄子刨蹬着土地。他们都是丢失骑手的战马,每一匹孤独的战马,都代表着一位死去的英雄。
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疑惑,便开口:“敢问这是哪里?”
广场上上千人同时转头望着我。有些目光愤怒,有些目光疑惑,但都充满了吃惊。
我的那位朋友喊道:“你不知道这是哪里吗?这是我们对于母语的最后一道防线啊。”
我虽然不甚明了,却奇怪地感觉到自己懂了。大家还是将质问的眼光望着我,似乎我一定要说诸如“我错了,原来如此”这样的话语才好。我一向认为这样的话语是没有用处的。我回应道:“其实,我总以为……嗯,你们说什么,母语的防线?”
那个朋友很认真地对我说:“难道你不明白吗?每个民族都有自己对母语的防线的。只是因为你在一个奇幻的世界里,所以能够看见我们民族母语防线的实体结构。”
我好奇地四处望着,漫不经心地说道:“母语的防线?母语防线?我以为会是长城那样的雄浑的建筑,或者起码像个防御工事……怎么这里只有……”
那上千匹刚刚失去主人的骏马静静望着我,空场上的人有着如这些马匹一样的悲伤。他们试图掩饰悲伤的表示,让一切更显得悲伤。
我又好奇地问道:“难道会有人来攻打这里吗?”
那位朋友说:“敌人倒是不至于会有,只是,作为民族,多多少少都得有一个防线。”
我仰望那枯败的古堡,怎么看也不觉得它像是有能赐福保佑的神力。这时那位朋友插嘴道:“不是古堡!我说的防线不是古堡!是石碑!”
我侧头才发现众人全都拜伏在地。我那位朋友嘴里念念有词,叨叨着什么。话语一停,大家把头微微抬起。借着月光,我看见了人们虔诚的脸。那么虔诚而纯净的面孔,却让我害怕。随后,所有人忽然一起大哭起来了。
我突兀地站在一堆拜倒的人群中,显得很不和谐。我焦急地拉住他们,问道:“你们为什么哭啊?你们为什么哭!?”他们自以为有理,对我回应道:“因为这些石碑都是墓碑啊。”
“石碑都是墓碑,那又怎么了?!”
“他们都死去了啊,他们都死了啊。”
“那又有什么值得哭泣的?”
“可他们曾经都是最鲜活地活着的啊。”
“那又有什么值得哭泣的?你认识这些石碑的主人吗?”
他们不再说话了。
散乱的石碑被堆放得像一座小山似的,所有人认真而努力地哭着。
我不解地望着这一幕,可没过几分钟,我发现自己的眼眶也已经湿润。
人永远无法明白泪水;人作为生命,应该让流淌的泪水了解自己。
虽然是场幻境吧,但我设想其他民族母语的防线上,可能会是高大的建筑,一群整装待发的士兵。可在我民族母语的防线上,竟是如此景色。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阵胡琴声,其声悲切不堪。我顺着琴声前寻,发现弹琴者竟是一位罗汉法师。我大为惊诧。他满头白发,雪眉长长地耷拉在眼前。两只眼,似乎是紧闭的。仅从他嘴角,就能看出不可言说的慈祥。
这时,我朋友告诉我说:“他是艾多斯大师。”
无数叫艾多斯的人滑过我脑海,我忽然浑身一颤,说道:“莫不是鸠摩罗什大师的亲传弟子,那位乌孙大师艾多斯!您,您是那位司马怜儒的朋友!”
艾多斯大师微微点头,向我回礼。
“大师何立于此?琴声如此悲切,其缘何在,愿听大师详解。”
大师望着四周,说道:“君可见草原?”
我四处望了望。满眼所见,除了古堡,就是草原。
大师接着说道:“冒顿单于曾卷雄风于此,匈奴美名,四海得闻;突厥大族,源此圣地,后奥斯曼国之威,横跨欧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在此奔驰;哈萨克亦于此,战准噶尔,惨胜如败,千里草原,唯有妇孺……如今草场虽在,英雄无存。世道之变,急如迅雷。原野目睹数千年兵戈征战之声,而今终得歇息。”
我奇怪道:“大师,不征战,难道不好吗?何苦伤感呢?”
艾多斯大师:“不,当然开心。到如今我活了,已经快1700岁了。细想想昔日东晋北朝间的仇恨和战争,已经能当笑话听了。我只是伤感,昔日那些英雄都没在了历史之中。而如今草原,那些游牧在草原的民族,文化也要渐渐离开草原生活了。然无人之草原亦是一片祥和自然之感,不由感叹:那些英雄争了数千年,草原依然是草原。况大家就要离开草原,我忽然有些担忧。我不知道草原民族走进城市会变成什么样子?原有的文化和文明已经根深蒂固在草原和游牧的生活方式中,如今走进城市,大家该以什么为骄傲?民族又何去何从呢?”
我忽然大声质问道:“人活何处?”
艾多斯大师被我突然的大喊吓到了。
“大师您曾在《乐霍经》中写过‘人活刹那’,对吧?”没等大师回话,我就接着说道,“时间是无穷尽的,亦没有端点。但人活世间,有三刹:otkenxah(已过之刹那),kazir(眼下),kelerxah(要到来的刹那)。三个刹那,彼此联系。世人愚昧,只知过去会影响未来,却不知其实他们彼此影响,而且这三个刹那并非一成不变。也许一个穷人回想自己缺少尊严的一生,会咬牙切齿,哀怨自怜。但有一天,当把成堆的财富给予这个穷人,他再想起曾经的贫穷,不会咬牙切齿。贫穷会远得像另个人的故事。所以也许眼下、此时的一个变化,会导致人们对‘已过之刹那’产生完全不同的判断。所以未来也会改变曾经。很多你此时并没有的感情,却在未来的回忆中比发生了的、事实上的感情更显得真实。”
大师静静看着我。
我笑着说:“献丑了,‘尘世无尽,人生三刹’——这是大师《乐霍经》中,我最喜欢的句子。它在公元5世纪,给了那时在中土生活之人无尽希望。发生了的事情还可以改变!这对那时深陷在战火中的人民,是多么美好的慰藉。那时,无论先秦还是东晋,哪个百姓没有过悲伤的曾经,哪个百姓没有凄苦的现在。所有人都只盼望有人能接他们到极乐世界。而您却提出:‘唯自渡才可得救。’您告诉当时的人们,如果有一份美好的未来,那么改变的不仅是未来,还有曾经,还有现在。哈萨克的草原也是同一个道理啊……我们曾经有多少美好的刹那啊。我想,我不知道我这么想对不对。大师,我想如果有那样的曾经存在,那么未来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美好的。”
艾多斯大师有些动容。
“现在,终于所有人都不遭受战争了。我想,曾经的先祖看见如今在城市中的我们,看见我们再也没有战争,他们一定会兴奋地大喊道:这就是我们祈求的一切!但我们回首,却很少有人会这么想,倒觉得走进城市,有些微微的失落。每个人看问题都是以‘眼下’为尺度的,所以不会有什么所谓的真实存在。如果我们曾经有过那样美好的刹那,那么,那份美好自会帮助我们把今日变得美好的。如果我们今日是美好的,那么今日也定会让我们有个美好的未来。这一切甚至跟我们的所作所为无关。我还相信,没有一个人曾经死去。所有死去的人,所有还未出生的孩子,他们,他们的力量一直默默陪伴着我们。我们是三个刹那,我们觉得他们不存在,只因为我们站在了眼下。”
……
周围那些本哭泣着的人,听着我的话语,却哭得更厉害了……
月光本来照着他们的脸。
月光此时,依然照着他们的脸。
大师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我的梦就这样醒来了。
醒来后,我发现妻子正静静地躺在我身边。我刚才不过是在梦中游了一圈。可叹我的梦,还是太深刻啊。这样的梦,让我一辈子都会变累的。唉,人家是佛家重要经典《乐霍经》的作者,怎会是那么一副迷惘的老头儿形象?又怎么会被我这样不学也不甚有术之人辩驳得难以招架?抓住搁在床头的《乐霍经》,我不由得笑出声来了。
妻子被我的笑声吵醒了。她问我怎么了,我说做梦了。她问我做什么美梦?笑那么开心?
“呃……什么梦?这个?怎么讲呢?这个梦。母语?防线?总之是很抽象的……”
她看着我的样子,摇了摇头。然后翻身,慵懒地说道:“我接着赖会儿床。”
我老婆怀孕了。
她即将有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希望是女孩,她希望是男孩子。
抱着《乐霍经》,我默默思量着什么是我生命的刹那:
过去之刹那:我想有个和我相爱的老婆,然后有个女儿……
眼下之刹那:我有和自己相爱的老婆啦。
将要来到的刹那:嗯,我还会有个女儿。
拿着笔,我认真地用自己孩子般的字体在《乐霍经》结尾写下了这三行话。我这辈子可能会干不少还算是事情的事情,但我并不太珍重。只有这三个刹那,是我命中最重要的事。
谁要是看到《乐霍经》后面的这三行话,谁都会大跌眼镜。知道缘由的人,会觉得我这男人没骨气没出息。但我一点也不以此为耻,反而觉得很光荣,很美好,很甜蜜。
看着那用孩子的笔体记录的“人生三刹”,我忽然很想哭。因为我觉得自己一生好伟大,竟会有那么磅礴的奇迹发生在我身上。我居然有老婆,居然可能还会有女儿。想到这里,我就想哭。我使劲忍着,要让舒立凡知道我因为拥有她而感动到哭泣,不定会怎么笑我呢。
妻子隆起的肚子像大西瓜。
里面藏着我这一生最美好的秘密。
在生命中,我总有很多不必要的深刻,不必要的悲伤,不必要的爱。
然后我就有了妻子,我就有了女儿。
——是的,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是这样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