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多斯被拒绝了。他拿着话筒,听着舒立凡娓娓道来的话语,然后回答道:“是的,我知道,我懂。我不会难过的,你放心。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我理解你的选择,我觉得你确实也该和他一起。甚至你和他一起,比和我一起更令我开心呢……”
电话忽然被挂断了。
艾多斯走在北京的街头。当你真正试图呼吸北京的街道时,它比想象中的要寂静。新疆时间11点,也就是北京时间1点。艾多斯走进一家“711超市”买了瓶可乐,一口气喝完后,将瓶子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
垃圾桶的盖子在空瓶被扔进去后,不停地摇晃着。
艾多斯坐在冰冷的台阶上。
路灯发着昏暗的光芒,仔细看能看见一层虫子蒙在了光芒上。虫子细细缭绕着光明,似乎不再是事物而是种心情。
灯箱广告的裸露处,飞虫扑上去就能听见“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动。这声响动让疾步向前的艾多斯停下了脚步。这不大却清脆的响动,意味着一个生命的结束。
可怜的飞虫在黑暗中是不可见的。他们生命全部的证据就在于,死亡时的那声清响。艾多斯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继续听着不时的“噼啪”声。艾多斯忽然发现他也如飞虫一般匆匆前行着。他的步伐那么焦急,但事实上他无处可去,连家似乎都那么冰冷。一个人住的家再怎么豪华也无非像宿舍。他没有什么朋友,在今夜又失去了恋人。艾多斯想:如果今夜死亡就降临在我身上,如果我突然喘不过气,心跳停止,死在这个街头,有谁会好好看我一眼?在某种程度上人比虫子的命还贱,人死时无声无息。
虫子的生命是不赋予意义的,死就死了。而人的生命看起来似乎骄傲而辉煌,但直到无声死去的刹那,才能发现之前所谓的骄傲全为泡影。无论你生前权倾一时,还是黄金万贯,终还是无声地躺在地下,做了虫子的养料。
可人又该怎么活呢?在这仲夏夜,艾多斯忽然觉得有些冷。
艾多斯从小就想做个出人头地,对社会有帮助的人。如今在众人看来他是学成之人,可不知为何,他更加感到自己卑微。艾多斯坐在空空无人的公共汽车站,所有公共车都已停驶了。他坐在站台上等待,不时看看表。他想这还真像是什么蹩脚现代戏剧里的黑色幽默。
他笑了笑,但后来又想哭。为什么女友说要跟别人走,他还要说自己不会难过,还会笑着对对方说:“放心,我不会难过的。你跟别人走,我会更安心。”
望望周围居民楼,已经凌晨2点了。他好奇那些还未眠的窗户里面正发生怎样的故事。也许是一个失恋的少女还在给别人怀中的情郎写封决绝但又柔情的信;也许是一对儿吵架的夫妻,身旁是他们张着大嘴哭泣,抱着玩具熊的孩子;也许是失眠的人点一根烟,在窗前。那么多窗户,它们只有几米的距离,却永远不知道彼此的故事。
艾多斯想:自己究竟又因什么而在这深夜不愿归家呢?什么让他悲伤脆弱到连家都不愿回呢?什么让他懦弱到连爱的女人要告别,都还是嬉皮笑脸地祝福呢?他的口头禅是:别认真,认真你就输了。但将这句话锁在口边的人,不就是如今中国社会上的阿Q吗?他伤心是因为女友离去吗?似乎不是。由于过度自卑,他觉得女人离自己而去是天经地义的事。用自卑来降低伤害的严重性,这不是太可悲了吗?
艾多斯重新回到了台阶上,他孤独地唱着哈萨克民谣:
这天地
这天地是我部落游牧的地方啊
骏马奔腾在这片丰饶的原野上
故乡啊就像火焰照亮了我心房
马驹般尽情玩耍无忧虑我成长
啊,时光如梭
有多少雏鸟展翅飞离了他的家
岁月中你我也在慢慢地成长啊
这天地是我部落秋天的好牧场
黑眼睛美少女对镜梳妆的地方
故乡啊就像火焰照亮了我心房
好姑娘坚守山盟海誓的地方啊
部族在哪里呢?艾多斯唱这首歌时只有一位飙摩托车的少年在马路上呼啸而去,留下所谓刺激却也寂寞的马达轰响。艾多斯总幻想到草原上他就不寂寞了,艾多斯总以为他骑上黑马,他就可以拥有骄傲了。他以为他的寂寞和懦弱只是因为没有见到哈萨克人。
但事实上他错了。他甚至成为哈萨克人口中的英雄,但他终究还是他自己。
在北京,周围人对他都很好,有时反是众人特殊的照顾让他有些不舒服。他从小努力,一定要成为成功者。因为这样大家就会说“那个化学理论特别精通的艾多斯”,而不是“那个新疆小孩”。大家说“新疆小孩”时毫无恶意,甚至还带着几分喜欢,但艾多斯只希望大家平等的喜爱,而不是特殊的关怀。
怎么说呢,哈萨克人也并没给他的生活带来多少加分。有一次在大学聚会上,少数民族要上台发言。有位哈萨克同学似乎是喝过酒了,摇摇晃晃就走上了看台,说:“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哈萨克族!”台下传来了嗤笑声。好多朋友都回头望着艾多斯,无论是关心还是半嘲讽的表情,艾多斯都不禁感到伤心。
艾多斯抬头望着夜空,夜空中没有星星。他喜欢的姑娘叫舒立凡,舒立凡的意思是明亮的星。
这时,一个穿着正装的女士从他身边走过。她穿着高跟鞋,高跟鞋在地面“咯噔咯噔”地发出响声。艾多斯此时正孤独,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跟这位女士攀谈两句。可当他起身的刹那,那位女士就开始疯跑了,伴随着尖叫声。
艾多斯哑然失笑:“是把我当成贼匪了吗?”可哑然失笑后的沉默,让艾多斯有些伤感。
艾多斯回到家时已是清晨,在混乱的桌台上,他沉思良久,决定写一部小说:
小说:
艾多斯被拒绝了。他拿着话筒,听着舒立凡娓娓道来的话语。艾多斯沉思良久,对着话筒吼道:“舒立凡,你知道吗!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你不许走!只有和你一起唱民歌时,我才找到了我的哈萨克,我不会让你离去!”
舒立凡犹豫半天,一阵淡淡的声音:“好吧,我答应你。我们结婚吧!”
艾多斯的口头禅就是:不要认真,认真你就输了。
但这次艾多斯认真了。他发现了这么一个问题:城市人大多数一辈子都没有赢过,一辈子也没有输过,只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这虽然不会受伤,但是太可怜了。
可惜这是小说。
现实中的缺陷,永远会作为伤痕存于生命,无论你怎么用虚假的小说去弥补。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更紧地攥住现实。
不过,好在我们的艾多斯,他本身就是在小说世界生活。他的小说只会作为平行空间被记叙在我们这部小说中。
我早就说过,我写的小说有些复杂。
有许多作者在写着故事,而他们又被别人所写。
这虽然复杂难懂,但在我看来,却接近最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