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愈急,天愈冷,渐渐地,漫天的风雨都化作一场浩瀚的风雪。
苏城的第一场雪,终究还是来了。
修罗抬眼打量着面前倒提着屠狗刀的男子,挺拔身躯在呼啸寒风中自有一股睥睨天地的气势,眉宇间却并无张扬之色,整个人就如一潭幽静的湖水,又或者,一幅褪了色的山水,一张失了音的古筑。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眉垂首,但铺天盖地的风雪丝毫不能掩盖他的存在,似乎只要他站在这里,天地万物都只能黯然失色,成为烘托的背景。
修罗身为刺客特有的敏锐告诉他,这是一个真正的武者,修罗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长河奔走、一往无前、匹马纵横、长刀向日般的气概。
樊於期默默打量着在风雪里对峙的两人,天和地都渐渐迷失在一片冷冽的肃杀里。
“拔你的刀!”高渐离抬起了头,有些沙哑的声音盖过了北风呼啸,他的头发依旧蓬松,衣衫依旧落拓,但他已不是那个潦倒,憔悴的屠狗者。
他黝黑的脸焕发出了一种如烟花绽放,彗星袭月般的光芒。
这两年来,他和他挂在墙上的屠狗刀一样,韬光养晦,锋芒不露,所以没有人能看到这种灿烂的光华。但此刻,刀已出鞘,洗尽了铅华,那么,这一人、一刀,自当睥睨天地,风华绝代!
修罗没有动,也没有拔刀,他眯着眼睛,本就不大的瞳孔更是缩成了一条缝。
北风又呼啸而来,卷起了地上堆砌的枯叶,枯叶来自苏城常见的枫树,泛着鲜血结痂般的暗红。
高渐离手中的屠狗刀已迎风而出,冷冽刀光直取修罗咽喉,刀还未到,冷冽、晦涩、压抑的杀气已撕裂漫天风雪,在蹁跹的红叶中,渲染出一种生死轮回的意境。
生,当如夏花绽放之绚烂;死,自当如秋叶凋零之静美!
修罗身体猛然绷紧,左足用力在雪地上一点,整个人后退七尺,背脊贴上了一颗枫树干。
高渐离刀势随之一转,笔直刺出,修罗避无可避,身子突然沿着树干生生滑了上去。
高渐离猛然一声长啸,运足在雪地上一点,整个人已凌空而起,手中的刀化作一抹横空而过的长虹。
一人、一刀,在这一瞬间已无分彼此,合而为一。
泠泠刀风催的树干上暗红的枯叶纷纷而下,这景象,凄美而绝绝,肃杀而艳艳!
修罗暗吸一口气,运足在一朵枯叶上一点,整个人已跨过如虹刀光,随着漫天风雪一起滑落。
高渐离长啸不绝,凌空倒翻,刀气长虹突然化作无数光影斑驳,向着修罗当头洒下。
这一刀之威,直令天地动容,风雪失色。
修罗四周方圆三丈,都为这如岳刀势笼罩其中,无论往哪个方向闪避,似都已闪避不开了。
所以,修罗没有躲,他倒提着手中森冷的战刀,微眯着的双眼亮如弯月。
现在的他,坚信自己坚持的道,所以他坚信自己手中的刀。
修罗猛然一声大喝,手中战刀破空而发,似刺破千山万水之隔绝,迎上了那抹择人而噬的光亮。
“叮!”,纯粹力量与力量对决,摒弃了所有的技巧,两位刀客的刀终于碰在了一起,就在这一瞬间,火星四射而出,漫天纵横的刀光突然消失无影,血雨般的枫叶却还未落下。
几乎在同时,修罗与高渐离如一根压缩至极致的弹簧两端,猛然向相反的方向退去,又几乎在同时,两人稳住了身形,只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地踏痕。
修罗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落拓男子,高渐离亦神色复杂的望向修罗,仿佛一个世纪一般漫长,天空中最后一片碎叶方才缓缓盘旋而下,这一方天地又恢复了静寂,死一般的静寂。
“呼!”,一旁观战的樊於期仿佛卸下了千斤巨担一般,深深地吐了口气。
这二人交手说来话长,其实也不过是樊於期一个呼吸那般短暂,但其间的凶险,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矣。
“你叫修罗,是荆卿的师弟?”
修罗点了点头,脑海里回想起的却是这样的一段文字,记载在英雄冢关于天下绝顶武者的一份档案上:
“高渐离,燕人,传为墨家不世出天才,墨家家主巨子之弟子,善击筑,好食狗肉,吟美酒。常用兵器为一把屠狗大刀,有鬼神莫敌之威。”
“是了,也只有英雄冢的那位刺客之王才能教出如此出类拔萃的弟子,以弱冠之年步入先天之境,你的天资尚在荆卿之上。”高渐离叹了口气,“风冷雪急,进来饮一杯再走如何?”他收起了屠狗刀,又微微佝偻着身子,转身走进酒肆,竟再也没看修罗一眼。
修罗有些愕然,旋即徐徐迈进了有些破败的酒肆,他本就天性豪迈,不拘小节,对于想不透的事情,向来都是即来则安的态度。
“为何要杀我?”
这是修罗坐下来后的第一句话,刚才高渐离那浓厚如实质的杀气是半分做不得假的,所以他直接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荆卿是我在世上唯有的两个朋友之一,他死在你手上,那我就应该杀了你,一命抵一命,这才是公道。”
高渐离埋着头,一片一片的把狗肉从案上的土狗上剥离,刀法细腻之极,如在雕琢一件艺术品般,颇有些赏心悦目之感。
“那为何又不杀了?”修罗徐徐泯着杯中的高粱酒,这酒很烈,味道竟有些熟悉,修罗想了一想,竟跟那晚荆轲壶中的烈酒分毫不差。
“你武功很高,甚至比我还要高出一线,但要杀荆卿,却还不够。”高渐离片好了狗肉,终于抬起头望向了和樊於期并排而坐的修罗。
修长挺拔的体形,穿着一身极为合体的黑色深衣,这个凶名冠于天下的男子,此刻正抬头凝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神色肃穆而哀伤。
“燕国初冬的雪,虽然凄美,但却冰寒彻骨,会淤积在肌体中。”不知道为什么,高渐离声音有些沙哑,他徐徐叹了口气,“荆卿和你一样,每一个下雪的冬夜,他都喜欢坐在这个位子看雪,有时候一看就是一夜。荆卿有心事,他谁也不说,但我知道,他只是不愿意去面对自己的过去而已。人们常说,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人的心如果死了,那么活着的,不过是一个躯壳而已。”
高渐离缓缓举起酒杯,向对面的樊於期和修罗遥遥一敬,“这一杯酒,敬那位死去的,孤独的人。”
仿佛一样古老的仪式,三个男人仰头喝完杯中酒,同时将手中的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
是时已近黄昏,破败的酒肆里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不知疲惫的闪烁着,却猛然爆出一多火花,黯然陨灭。
人死恰如灯灭,不知怎的,修罗突然想起了这句话,他黯然摇了摇头,口中的烈酒徐徐流过喉咙,辛辣苦涩,却怎么也流不进人的心里。
是的,灯花陨灭,一杯酒尽,而人已入黄泉,抑或是天堂彼岸。
沉默,突如其来的默契让三人都没有说话,过了良久,修罗才缓缓开口道:“不管怎么说,在修罗心中,大师兄是一位真正的男人,一个合格的兄长,一位真正的英雄。”
高渐离微微颔首,“那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了么?对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来说,孤独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与其说荆卿死在你的刀下,不如说他死在自己无法忘记,却又无法面对,无法释怀的记忆里。”
雪渐渐停了,虽已近傍晚时节,但离宵禁尚还有一个时辰,苏城不愧为燕国国都,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摆摊的小贩们生意渐渐火热起来,都拼命吆喝着。
修罗泯着酒,吃着狗肉,徐徐打量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忙碌一天的男人们偷空钻进酒肆饮一盏浑浊的米酒;神色匆匆的妇人忙着跟小贩讨价还价,好赶回家给家人拾掇一顿不精致,却用心打晚饭;几个衣服破旧的孩子正忙碌着在苏城第一场雪后的地面上,用积雪构建属于他们的城堡。
也许这就是生活吧?
是时,王翦在易水的另一畔陈兵二十万,准备随时踏破燕国的国门;太子丹正忙着和逃亡代国的赵国公子嘉磋商联合抗秦的大事;燕王喜正盘算着是不是再上那个感情并不深厚的儿子给他收罗几位美人。
但这些对于燕国的平民来说,似乎遥远了些。毕竟,就算战争在明天打响,今天的生活还要继续的不是?
战争。
修罗默念着这两个字。
战争在这个时代,策划和发动都只不过是肉食者的勾当,被迫卷入其中的平民,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犹如随风摆动的落叶,随波逐流的孤舟,命运之手随意摆弄,疲惫忧伤,痛苦疾病,衰老死亡,全都身不由己。有人暗自嗟叹、有人仰天长啸。但时代的洪流却不会因为个人而改变,这又怎不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如果,如果自己没有遇到西风师父,那自己和这些麻木的平民又有什么区别?
对心上人安危的忧虑,对大师兄的愧疚,对个人命运的感慨,对和平安宁生活的向往,思念的痛苦,触景生情的感伤,命运无常的恐惧,遥遥无期的等待,在这一刻,这一切无不冲击着修罗的脑海。
他默默握紧拳头,自己想要的,不过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过是能和自己所爱的人一起安定的生活,但对于这个乱世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奢侈至极的念想。
但修罗没有彷徨,他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诗人,不会过多的陷入感伤之中;他也不是那些逆来顺受,几近麻木的平民,更多时候,他选择相信自己手中的刀。
要么,于重重荆棘中杀出一条血路,要么,就殉道在追逐的路上。
这就是一个刺客的逻辑,干脆利落,却又一针见血。
他最后饮了一杯酒,猛然拔刀冲出了酒肆,运足全力在雪地上一点,雪底下竟飞出一名黑衣蒙面男子,那男子在空中喷出一口鲜血,竟是被修罗一脚震碎全身血脉,落地时已死的不能再死。
“噗……噗……”雪地下竟诡异的翻滚起来,约莫二三十个黑衣刺客从雪底下飞起,团团将修罗围了起来。
街上的行人面对突兀的惊变,全都愣了一下,接下不知谁大叫一声,全都跑了起来,不一会原本热闹的街道又恢复了冷清。
英雄冢的第三波伏杀,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