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风衣姐又抢戏了”。做早操时,好朋友吴大志望着前排正在做操的吴丽丽,兴奋地对我说。吴丽丽是我班的一个女生,特别讲究时尚,她的特点就是每天做操时,都会穿着一件风衣,一年365天雷打不动。她那鲜艳的风衣加上她对第七套广播体操忸怩夸张的诠释,格外惹眼,因此我和大志私下叫她“风衣姐”。说她抢戏是因为我们班领操的体育委员——王晓雪也是一位爱美人士,她和吴丽丽向来不和,还因为争抢帅哥打过架。吴大志和我在同一个大院里长大,而且从小爱好就相同——都喜欢捉小昆虫、摸虾米啥的,所以关系特别铁。
正在领操的王晓雪显然是听见刚才吴大志的话,她狠狠瞪了吴大志一眼,然后嘴角上扬鄙夷地斜视了一眼正裹着风衣飞舞的吴丽丽,同时挺直了苗条的身板把已经发育的胸部绷得紧紧的,把广播操的每一个动作做得更到位了。
我看了看电子手表——1996年5月3日早上8点半。做完早操,原本阳光明媚的天,突然变得暗淡,我看见班主任吴春花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怒视着进入教室的学生,手里紧紧握着由三股高压线拧成的教鞭。这教鞭打下去疼痛得钻心但不会有伤口——因为都是内伤。
走到门口,班主任吴春花举起教鞭指着我吼道:“你今天座位下又有纸屑,快到生活委员那里销号”!原来吴老师又一次趁大家做操时 “研究”了大家的座位下的清洁状况。我因为早上咬掉的牛奶利乐包一角落在座位下而不幸中招。
所谓的“销号”是吴老师发明的用语,是指用罚钱或者挨教鞭二选一的方式来消除不良记录,惩罚规则是一次纸屑罚一元,一次上课讲话、开小差等小错也罚一元,打架、逃课、考试考得不好等属于大错,3元起步,具体罚多少看吴老师的心情;挨一鞭可以抵五毛钱。
我走到生活委员周黎黎座位前堆起笑容低声说:“我今天没带钱,明天销号行么?”周黎黎白了我一眼:“想得美,教鞭伺候!”说着在销号手册上写划起来。
中午回家时该“行刑”了,吴老师拿出销号手册,面无表情地念道:“请下列违纪人员准备好销号!刘华华,8下,黄雅菊,3下……”,说到这,吴老师皱了皱眉似笑非笑:“又是黄雅菊,从来不销号,女娃子也不害臊……,李腾飞,两下……”。吴老师说的“从来不销号”是指黄雅菊从来都不用钱销号而是选择打手。我猜想她家经济条件肯定不好,因为我常常看她早餐都只吃一个馒头。
我摸了摸还在发疼的左手,心想:今天打右手吧,昨天因上课开小差左手都快被打断了。吴老师念完,揪着第一个销号的刘华华的耳朵将他的手按在讲台上,高高举起用高压线拧成的教鞭,飞快地向他手心挥下,随着教鞭“呼腾,呼腾”作响,吴老师额头青筋暴起,同时由于用力过猛而轻轻发出“哼嗯…哼嗯…”的声音。刘华华是因为没交作业加迟到被罚,他经常违纪,属于吴老师口中的“老油条”一族。刘华华疼得张大了嘴,却没有叫出声。
突然,“哐当”一声,教室前门被人一脚踢开,一个拿着火枪、头花染得金黄的青年闯进教室,站上讲台龇牙瞪眼地喊道:“吴丽丽,你给我死出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本校大名鼎鼎的“阴阳太妹”,她因身材高大、打扮中性而得名,常勒索学生钱物。
吴老师缓过神来,举起教鞭去阻拦,不料被魁梧的阴阳太妹一脚踢中腹部,吴老师后退了两步倒在讲台旁的角落里,竹编的垃圾桶被带翻,垃圾散落一地。气氛瞬间凝结,大家大气都不敢出,不过我还是隐约听见教室后排有人低声欢呼:“踢得好…”。这时,我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风衣姐”吴丽丽,此时她已吓得将头伸到座位下,只露出披着红艳风衣的后背。
太妹发现了蹲下的风衣姐。她几步走到吴丽丽跟前,一把揪起她的头发,用枪抵着吴丽丽的脖子,嘴里骂道:“吴丽丽你真是个骚人哟~~~抢我男人,还挑拨我和乌妹的关系,看老娘今天不一枪崩了你!”
吴丽丽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往日神气全无。她头发被揪,张大了嘴巴仰着头,眼泪双流。她一边用手去推抵在脖子上的火枪,一边哀哭着求饶:“太妹啊,我晓得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太妹看了一眼她那鲜艳的风衣吼道:“你倒还满时髦的嘛!老娘叫你赶时髦!风衣快给老娘脱下来!”
吴丽丽颤巍巍地脱下了风衣。太妹一把扯过,扔到地上,对着风衣“嘭”开了一枪。响亮的枪声在寂静的教室里回荡,大家都恐惧到了极点。
“你打我学生,我和你拼了!”吴老师突然举着教鞭发疯似地朝太妹跑去。见这阵势,太妹一楞,同时放松了手中的火枪。说时迟那时快,太妹身旁的同学马力和陈斌斌一举就将太妹手中的枪夺下,太妹虽身形高大,可终究是个女人,力气不敌两个男同学。见她没了枪,同学们一拥而上,将她牢牢架住。不一会儿,警察赶到,将太妹铐走了。太妹走前还不忘对吴老师恶狠狠地喊道:“老婊,你等着!”。
阴阳太妹被铐走后,大家热烈地欢呼起来。我看见几缕明亮的光线从原本黯淡的窗外投进来,霎时间照得窗台上的那株平时矮趴趴不起眼的紫罗兰,似乎也有了斑驳的身姿。
中午回家的路上,大志眉开眼笑地说:“今天爽啊!这吴春花在家打麻将输了,平时就想想法子从我们身上回本儿,让大家交钱销号,今天真是老天有眼啊,那一脚踢得真解气,哈哈…”。
我笑着回应:“今天原来是你在叫好啊!解气是解气,不过吴老师今天为了救风衣姐挺身而出,倒让我刮目相看”。
大志撇了撇嘴:“是后面陈斌斌和马力叫的,他俩天天销号,都压抑好久了”。“嗨,你说,太妹那把火枪能打死人吗?”大志瞪大了眼睛问。
我说:“我看够呛,这火铳打打野鸡狸子还行,打人威力不够”。
大志:“确实,也就把风衣姐的风衣烧一大洞而已。今天风衣姐可出老丑了……”
从此以后,我很少见到风衣姐穿风衣。
这件事以后,吴老师的打骂依旧,压抑灰暗的日子还是一天天过,直到有一天她走进了我的视野。
“今天我们迎来一位新同学——陈丽娟,大家鼓掌欢迎!”,一位头上扎着两个马尾辫,圆脸女孩笑容可掬地走上讲台,大大方方地朝大家鞠了一躬。说完一堆欢迎的客套话后,吴老师安排她坐在我同桌。这位新同桌一坐下就主动和我攀谈起来。她说,她转学到这里是因为他父母觉得她性格比较野,怕在市里上学跟着小混混学坏,因此她被转来这个小县城读初中,平时由外公外婆照顾。我一听心中觉得好笑:我们这小县城的学校,混混也不见得就比市里面的学校少。
自从和陈丽娟坐一桌以后,我的日子突然变得有了色彩。她常常向我讲起大城市里的新奇事物,小到麦当劳快餐店,大到游乐园、“女儿城”、“凤凰谷”等。她还不时从她那神奇的小书包里拿出一大块德芙巧克力、一大包奥利奥饼干等新奇小吃放到我手里,眯起眼对我说:“吃吧,我爸妈昨天来看我了……”。说完,用双手撑着脑袋,一个劲地冲着我笑。
一天傍晚放学时,大家都在收拾文具准备回家。就在我掀起课桌的盖板准备将文具放入课桌时,陈丽娟在盖板的掩护下猛然“吧吱”亲了我脸一下。我猝不及防,一时竟手足无措,只得将头埋在盖板下,生怕别人看见。陈丽娟见我的窘态,虽脸上起了红晕,但还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真呆啊你,没见过你这么胆小的。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性格的,况且你长得也帅……”。
就这样,我和陈丽娟半推边就牵起了手。
然而,惬意的日子总是短暂。
也许是因为谈起了恋爱,我的成绩在一个月后的期中考试中明显下滑。在一个阴郁的雨天,吴春花老师在讲台上念着班级的期中考试名次,当念到“李腾飞,第9名”时,吴老师突然让我站到讲台上来,我顿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暴怒的吴老师挥舞着手中的教鞭,朝我身上狠狠抽去。“叫你不好生学习!你看你退步了好多名!”说完仍不解气,她又伸出手“啪”地给了我一记耳光。已经习惯于被打骂的我摸着发烫的脸,低下头,心里默默祈祷这场风暴早点过去。
就在这时,令大家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只见陈丽娟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望着吴老师大声说:“你…。。你其实不配当老师!!”教室里瞬间气氛凝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的大家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吴老师愣了几秒钟,显然她也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敢挑战她的权威。不过她马上回过神,径直朝陈丽娟走去,我看见她那脸色阴得就像照不进阳光的黑洞。
“啪!!”吴老师给了陈丽娟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示意让她站到后排去。末了,吴老师甩出一句话:“真没家教!”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看来吴老师对这个市里来的客人还是挺照顾的,这么快就完事了。
就在大家都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时,出乎意料的一幕又发生了。
“我,我,左眼看不见了!呜呜……”站在教室后排的陈丽娟突然叫喊起来。
我赶紧跑过去,和几个同学一起将陈丽娟送到了医院。
原来,陈丽娟半年前做过左眼视网膜定位手术,但她的左眼视网膜还未完全恢复,就在这一耳光中再次脱落。
陈丽娟的家长将吴老师告到教育局,一周后吴老师就被调走了。接任的班主任对大家客气有加,这让大家倍感受宠若惊。
陈丽娟也因此休学一年。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医院做完手术以后。她躺在病床上对我说,她马上就要回家养病了,希望我以后好好学习,有空去看她。趁他父母不在,我“吧吱”地重重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我俩望着彼此,笑着都没有说话。借用当时的一句流行歌曲:让一切都尽在不言中吧!
初中的日子此后再无波澜。我时常思念着丽娟,感叹着世事是如此无常。想着想着,不觉又对未来多了一分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