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镂空雕花的窗户被木架撑开,窗前一座香炉静静燃烧,青烟缭绕上窗台攀爬的重羽花,不惧严寒,在飞雪飘零间开得热烈。此花为深紫色,瓣上有绯红色条纹,花瓣状如飞翔的羽翼,且为双数,因而得名。花瓣以六瓣为启,十瓣为止,这挂在窗上张扬盛放的重羽花尽是最为珍贵的十羽瓣,十分难得。
雪净楼,无愧为并州涿光最出名的酒楼。
夏宛峙选在二楼临窗的桌上,静看这风、这雪、这花、这熙熙攘攘的天下,执酒浅酌,不骄不躁、十分平静。
不过是凡间的酒楼,不及半分前次兖州丹宿城中那座可窥万法之一二的玄妙的仙境楼阁。
但是他更喜欢。
喧嚣、热闹,身在其中,会有一种自身处在这紫陌红尘中的真实感。
然而他这点心思分毫不显。
夏宛峙静静坐在那处,仿佛隔绝世外般,独自一人执杯饮酒,周围的酒桌、楼下的街道,远近不一的交谈声传入他的耳朵,他却浑然没有被被打扰的样子,也没有半点融入这世间的模样。
“今日本该是雪嬴鱼破冰之日,却又逢殷系红与那树妖在天湖争端不休,占着天湖为战场,平白害的我等不能接近,若是三日不休,怕要再等三年。”
“可不就是要再等三年?那两个战势如此浩大,即便今日便休,可还有哪个雪嬴鱼会来?今日来的怕是都已死在他二位手上。”
“哼,若夏上神在此,岂容他们如此嚣张?”
“他们可不正是看着夏上神远出,方这般肆无忌惮?莫气,夏上神最早今日便可归来,定不会放过此二位。”
“……”
隔着几桌的交谈声被他有意识地捕捉。
夏宛峙眸光一暗,神情上却丝毫不显。
夏离楼,并州唯一的驻守神祇,无门无派无家族,独自一人修行,至今已至无为境修为。被派遣至并州驻守,已有两千余年,颇负盛名。
他倒是有心一见,不知此行有无机会。
夏宛峙移了目光,落到窗外楼下的街道上,而后目光定住。
街上那个身影被撑起的隔雪帐挡了大半,只见到一片衣角和半截靴子。他未用神识,却已分外眼熟。
再往那人身后看去,夏宛峙心中一定,心道:果然。
四男二女跟在他身后,衣物饰品精巧华贵,却明显是那人下属的样子。然而那并不出奇,出奇的是他们的原型:一对大雁,一对金鲤,两株茶树。
天下间恐怕没有第二个人带着这般的下属。
据他介绍,那几位是他父亲送给他母亲的定情及定亲之物。顾影净、顾寒沙、水云物、水天容,叶岁寒、叶生溪。
夏宛峙记得认识他还在认识银霂以前,可相见的次数却甚少,上次见面却已是一百年前。初见时候的修为比那时候的他还低,至上次见面几无变化,可多年以来却仍是少年模样。
夏宛峙微微往外一探,叫了一声。
“沧濯?”
下面那七个人同时回头,项沧濯还退了几步,才看到他。
正是风流年少,如芝如兰,如玉树临风前。
不多时,几人已从楼梯上走上来。
那六位在隔壁寻了空桌坐下,而项沧濯径自走到他对面坐下。
“多年不见,我气息变化甚巨,难得你还认得。”项沧濯双手撑在桌上,合握折扇,抵着下颌笑了笑,说。
夏宛峙往他身后示意着说:“我倒没有认出你,是你那几位,天下独此一家。”
说完顿了顿,又隐带关切地开口,问:“你这是怎么回事?我观之气息十足的不稳,神体竟有溃散之势。伤成这样,怎么也不好好修养?”
项沧濯不在意地摆了摆折扇,道:“无妨,我刚飞升神体本就没稳,不过多稳固几天罢了。”
飞升还有稳固神体这回事?夏宛峙想了想,忽然想起自己是解封而非真正飞升,多半早经历过一次了。于是略过此事,问他:“你这到底怎么弄的?”
项沧濯状若无奈地叹息:“还能怎么回事?调戏了一个女孩子几句,被长辈抓个正着罢了。”
夏宛峙:“……”
项沧濯轻笑着补充道:“不过也幸好如此,他并无杀意,也未刻意转换神力性质,伤我的神力气息与我本身相融,可以由我炼化己用。”所以他虽然伤着重,但恢复很快,等彻底炼化这点神力,还可以用来稳固神体,不会比他没受伤晚多少天。
夏宛峙只觉胸中千言万语而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他到底还是将那些话都放下,只拣最想说的:“长辈来了你都不收敛点,你平日到底是多嚣张?”
“这辈子也才这一次,何来平日?”
项沧濯轻描淡写地略过了他若无其事、面不改色地不改其意,让那位长辈看了全程的事。
夏宛峙不知该说他运气太好还是太不好,毫无诚意地安慰道:“至少上天没找你麻烦不是?”
项沧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我才刚飞升,又没被家族提高规格,只需遵守最基本的规则,非原则性错误天道怎么会管。”
除非特例,天道对境界越高的众神约束越大。
所谓原则性错误,便是不忠、不孝、不义、失礼、失信。
所以其实他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喽?他说的调戏恐怕过了,多半也只是逞个口舌之利罢了。
夏宛峙看着他,忽然问:“是思寻?”
“……”
项沧濯笑看他一眼,把折扇一收,翻了个酒杯倒酒。
“既已分离,你还招惹她做什么?”夏宛峙万分不理解地问。
“碰巧遇上。”项沧濯道。
仔细想想,还是觉得有点冤,他那天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于是他又道:“不能在一起,就分开,这哪里对不住她了?谁料再次相遇,思寻会那样怨恨我?”若让他明明不能给人幸福还拖着她不放,他如何做得到?
窗外雪渐止,重羽花仿佛盖了个浅浅的白色雪帽,夏宛峙将视线移到那儿,焦距渐散,而后他答道:“能太理智地取舍,无非是不够爱。”
项沧濯托起酒杯浅酌一口,轻笑着说:“所以我们分开,有什么不对?”
“既然知道没有错,你又何必多想?”
项沧濯垂眸,应道:“正是如此。”
世上之事,就如这窗外的雪,总会停,也总会过去。
乌发、雪冠,楚银霂提着银白色裙摆走上楼梯,见到此处,微微勾起笑容,矜持而优雅。
几人转头望去,夏宛峙眼前一亮,顾影净等人站起行礼,项沧濯同样一礼:“见过上神,久仰。”
夏宛峙转头看他,目光一凝,问:“你认识银霂?”
项沧濯拿着扇子一敲额头,一副不愿提起的样子。
楚银霂噗嗤一笑,在夏宛峙旁边的座位上坐下,解释道:“他是必须认识,飞升之后没把在职众神的职位样貌特征全部记下来以前不能出门!”
“这样?”夏宛峙倒起了兴致,问:“还有这种吗?我能不能也看看?”
楚银霂笑着点头,“回头我替你找一份。”
只要不是非得记全了才能走,这绝对是好东西。
“那多谢你了,银霂。”
楚银霂笑笑,道:“没事,倒是你们两个,也认识吗?”
夏宛峙回答:“是啊,碰巧今日得见,便谈了几句。”
“平辈论交?”
夏宛峙疑惑:“怎么了?”
楚银霂眉眼弯弯,道:“没什么呀,辈分这种事在天界算什么?十几年都够凡间传一辈了,这时间再翻个十倍在天界都不算什么!”
“……”
夏宛峙总觉得哪里不对。
看着这两位,项沧濯握着酒杯淡然自若、毫无不适之色。
楚银霂又把视线转到项沧濯身上,问:“我观你这伤尚未好全,你们家那几位长辈也肯放心让你下来吗?”
“哪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们反倒有些不快,”项沧濯不在意地笑道,“家中长辈布置予我的,初飞升的第一个任务尚未完成,时限就剩下两天了。”
楚银霂十分叹为观止地打量了他好一回,问:“你不急吗?”
“急呀。”项沧濯说着,放下酒杯,对这两位一拱手,道,“在下有事在身,先告辞了,两位,有缘再会。”
夏宛峙:“……”
隔壁点了几样点心随便吃几口的六个人见状起身跟着他离开。
夏宛峙蹙眉不解,道:“听起来沧濯家中长辈并不多关心他,天界不管吗?”
“怎么可能不关心他?”楚银霂讽刺一笑,言辞中的不屑毫不掩饰,“道恒以下的攻击项沧濯手中那把扇子足以抵挡,道恒以上天极以下若对他产生杀意或将对他有杀意,必会提前有所感应。而若天极境的存在对他产生杀意,凭他的长辈也救不了。如此‘爱护’,当真叹为观止。”
这样的保护对一个飞升的修士来说确实过了,夏宛峙心中一动。
“……银霂,你似对此十分不屑?”
楚银霂撇嘴,问道:“第一,这么好的法器你说项沧濯一个才飞升的修士能用得出几重力量?哦,我忘了,拥有这个法器的时候他连飞升都没有!”
夏宛峙点头表示明白。
楚银霂翻了个杯子在手中把玩,道:“第二,你却是没注意,他姓什么?”
夏宛峙神色霎时一僵,却仍在负隅顽抗。
“天下姓项的那么多……”
“拥有整个天界在职众神的职位、样貌、特征……”
夏宛峙抬手制止,道:“我明白了……”
他现在只想一件事,除了那位少主,项家最近飞升的族人还有第二位吗?
“……我以为他跟重君一样大。”
楚银霂重重点头:“是差不多,几千岁的人差个十几岁你说谁会觉得这是差别?”她跟宛峙差了都有几万年了,十几年算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