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林和他的妻子神色悲哀地互望了一眼。爱格勃勒这些话也勾起了他们美好温馨的回忆。那时候宴飨需用的各种好东西都是在他们的铺子里购买的，那时候那种盛宴有时一次就是一百个人以上，奢靡无度地在那里又吃又喝的，晚上他们参加了一处那种盛宴回到家后，夫妇俩便坐在他们的小沙发上，账簿摆在他们前面，把那一长串蜿蜿蜒蜒的账目记到账簿里去，然后把那一栏一栏像他们的手臂那么长的数目字合计起来——这是他们生活里最畅快最过瘾的事情啊。
“然后是梭伦，那个我们常叫他天狗的，”爱格勃勒继续说，神往于他所追怀的那些美好时日，“维林，你还记不记得，他有次宰了一条肥牛，举行痛饮白兰地的酒会……而现在你弄到了什么？一点不冷不热的咖啡、几片甜饼干……其他剩下的是假借宗教名义的滑稽歌曲，诙谐逗笑的讲话，友善的言辞，还有一只只汗流湿湿的手等着你去握！由此可见那走运新崛起一代的一斑了。他们不像老一辈的人那样辛勤地工作，也不像他们那样自得其乐，只是四体不动地坐在那里唱歌，使自己一日日心宽体胖，而翻越的白眼让你看了足够生一场病，这些人就是新的‘前进分子’——是这个国家的精英！你听我说，要打倒这些犯上作乱的暴民！打倒这批地痞流氓！”
想到他被强迫在牧师公馆里挨受两个小时的缓慢煎熬，使他痛恨得不得了，不禁口没遮拦起来。维林惊恐地“嘘”了他一下，要他小心，而他对于刚才出口的最后那几句勇气百倍的豪语也不免疑惧起来了。他忽然把话打住，接着有好一会儿的静默无声，就像那位织工的阴影在房间出现似的。
“爱格勃勒，他们在家都好吧？”中止了一会后，维林太太再次地问，想把谈话转到别的话题上。
那位兽医不以为然地摇了摇手，一脸痛苦扭曲的表情，把头转到一边去；每当有人提起他的老婆时，他的脸上总是这么痛苦扭曲着。
“让我们别谈那些吧，维林太太！徒乱人意，徒烦我心罢了……1惟一让我觉得安慰的是，所有我的苦难——是由于年岁不好时日维艰之故。让我再加上一点，由于我的才德浅薄——我为我可怜的妻子和几个天真无邪的小家伙而受苦受难。我要不是为了他们，我会起而反抗，向那些恶汉的脸上吐口水来表示我的轻蔑，维林夫人，你尽可相信我的话。但是，为了我可怜的妻子和孩子的缘故，我要干尽苦杯，承担一切痛苦心酸。当然不！我的好维林太太，你弄错了一点！我不是这么一个惨无人道专门制造痛苦的人啊，只因为我的骄傲，我竟还让我的小苏菲在她已经饱受痛苦折磨之余，再去忍受痛苦折磨！”
“可是，我亲爱的爱格勃勒先生啊，我不会说维林太太温和地抗议说。
“不，不，我的好女士！你不知道我的苏菲……事实如此！我爱她迄今二十年了，备尝苦痛悲哀、烦忧不安，而你不曾像我这样爱过她。一个人懂得了感谢上帝，因为上帝赐给他一个贤妻良母，忠贞、善良……我的苏菲就是这样的。模范母亲、标准妻子……高贵、自我牺牲，她能吃苦、忍耐，性情好得不得了，虽然至今依然在患难苦痛之中，她还是那么地可爱、美好……”
那白兰地一如往常那样对他起了作用。他眼里泪水已汩汩然要流出来，他把夹鼻眼镜推高以遮掩住它。他的声音呜咽沙哑，他的言辞和手势显示出他对妻子依然怀有热情，不过他这些言语动作在那些认识她——那个名叫爱格勃勒夫人的、樵悴不堪的小妇人——的人听来，多少是别扭、不大顺耳的。
“我可怜的妻子总是生病，”他继续说，不再想掩藏他的感情。“你知道她单独时，常为那些幻影幻象或幻觉所苦，你想象得到，我一想起就觉得事情实在很糟糕，因为她是完全无助的。我们住的地方是那样的荒僻、偏远……那是很可怕的！有个夜晚我从你这里返回家去……我想那时已相当晚了……在很远的一段距离外我看见寝室里灯光还亮着，我想一定有不对劲的事，而当我走进去——啊，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我发现我那瘦小的妻子己经起身来坐在床上，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牙齿喀喀喀地颤着。我冲上去把她紧抱在双臂里，起先她讲不出话来，只是全身都在发抖。‘我的苏菲、我的心肝宝贝呀，’我叫着——‘发生了什么事？’终于她恢复了气力和镇静，说她听到有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到窗口有各种可怕的面孔，并且听到有人向她叫喊，说他们要杀死她和她的孩子——这一切当然是精神错乱之下的幻想，但是够恐怖的——目击这种景象让我肠断心碎啊！”
他让自己尽量地发泄，不再掩藏压抑。泪珠从他那又粗又浓的胡须滚流而下，他的身体往前倾俯，把他的面孔埋在他的双手之间。
“我的好爱格勃勒先生啊维林太太说。这时她丈夫也表示嘉许地拍着爱格勃勒的双膝，并说：“我亲爱的老友，别这么伤心欲绝吧！你看好了，夏天时你妻子的身体会恢复健康的。当春回大地时我们会忘掉严冬里的一切不快。”
但他没听到他们讲的话。他陷入一种迷醉恍惚里了，这是他喝醉酒的神态，骤然间他仰起头来，他的脸孔，在他刚来时是冻成紫蓝色的，现在已变成火红，并且显得虎虎有神。
“你可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说，声音显得奇特，一边从这个望到那个，然后举起他的手。“这里的空气里面有人施行巫术，尚未为人所知的巫术……有某种邪术恶行正在进行。”
“喂喂，但是爱格勃勒先生呀！”维林太太声音呜咽地说。“前些时候你也说到这个；你让我们觉得疑惑、心神不宁的。”
“我亲爱的维林夫人，请原谅我吧，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既不信有鬼也不信有什么以脐为口以乳为眼，头长在臂下龇牙裂嘴的鬼怪神仙……这种愚蠢荒唐的事我留给那些‘蠢东西’去相信。但是维林太太啊，我说的是另一种我们还不明就里，然而它会偷偷地吸干我们的血的魔术啊。要不是我们曾生长于这种气候里，这种邪术会把心从我们身上挖走，把血喝干，把骨髓吸光。你可以相信我这话！我常感觉到它的存在，不然我可怜的苏菲和我为何会变得这么倒霉、这么惨呢？”
他重又把脸孔藏埋于双手里，他大声地唏唬、啜泣，听起来就像是浊重的痛苦呻吟那样。
“但是，亲爱的爱格勃勒先生啊！”维林和他的妻子俩都叫喊道，带着真正的同情地，因为他们试着想让他理性些、平静些。
“我亲爱的朋友啊，看在老天的份上别这样伤心气馁好吗？你自己再调杯饮料吧，脑子里别再想这些了。我们该玩一点我们过去所玩的小小游戏啊，我们全都需要一点娱乐轻松呢。”
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爱格勃勒抬起了头，以一种他特具的手势，手指从发间梳理过去。他先仰首看了维林一眼，随即瞥了一眼那钟，神情沮丧。
“我该想到……我想我答应过我太太——”他含含糊糊地说。
“噢，我亲爱的老友，你现在这个样子可不能回家去喔。你会把你的郁郁不乐感染给你的妻子呢。我们可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你还记得有一天我曾赢了你五千三百克罗臬那回事吧，你现在该报一箭之仇啊……小赛盈啊，去把牌拿出来，同时再给爱格勃勒先生另外调半杯饮料。”
爱格勃勒看到了牌，抗拒的心意很快就被压伏、打消了。
这种小小的牌局，维林一家要人相信打这种牌，他们是准输不赢白送钱的，但事实上可不是这样。不错的，他们不赌现金的，因为爱格勃勒已经整个破产了，他们休想从他那里赢得什么钱；后来他们偶然想到了一个行得通的好办法，他们以欠账的方式来赌，并把赌注下得高高的，如此这般地他们的癖好遂如愿以偿、渴想数字增加的欲望乃得到满足，因此，他们由来已久的打牌兴趣又被引起。
维林到铺子里走了一趟，亲自确定一下那个小伙计是否真的睡了，回来后他们便围着桌子而坐，发好牌开始玩起来了。
“我翻牌了，”爱格勃勒立刻吼着说。
“我也不补了，”维林太太低声地说。
“噢，那我赢你们了，”维林表示赞同地说，伸出手去打算拿走桌上那两张牌。
但是爱格勃勒布满海绵般细孔的手，压住那两张牌，说道：
“你不要乱来喔……我的点数比你的大。”
“船长，停船了，我们颠得很厉害哩维林笑着说。“你今天运气似乎不错啊。”
爱格勃勒又把他的夹鼻眼镜戴了上去；这一副眼镜是他大约二年前开始戴的，为的是要增加他自己在那些“蠢东西”的心目中的“分量”。他满面红光、神采飞扬地笑着，根本没去注意那钟敲了警告性的十响。
他打赢了一圈，使他的对手吃瘪了，这时他把两只大手搭搁于两边身侧，很开心地望望那个，然后说：
“哎哎，老朋友啊……我们今晚可乐得真舒服啊！”
卷二
一连几日温暖和煦的春天天气之后，这天太阳西下的时候，突然刮起r狂急的北风。汉姗单独和孩子们待在家里，孩子们早就被安顿上床去睡觉了。伊曼纽和几个仆人，连同晚上经常来的一些客人，都去参加在斯奇倍莱会堂举行的“抗议”大会了。来自整个区域各个村落的民众，整天不断地拥入会堂。甚至从早上就有许多车辆陆续到达，有不少人在牧师公馆那里就下车，这些人有的是想访晤伊曼纽，有的是想参加末尔必教堂里的礼拜仪式。除此而外，国会里的两名议员也来访晤他，做了一次长谈，这二人的出身是西海岸农夫，今天被请来在大会里发表演讲的。下午又有一群来自山丁吉高中的学生来拜访，他们捎来了那位因病退休的老学监的祝贺慰问之忱和一些消息。这些人都要喝杯咖啡或吃点什么’所以公馆里整天都有一大堆事好忙——好像客栈碰上了赶集的日子那般。
一整天忙下来，汉姗盼望有个安安静静的夜晚。她既经常不得安宁而又无法享受热闹的乐趣。伊曼纽很喜欢家里总是宾朋满座，而她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分享他这种喜悦。
她常希望他对一些朋友门户不要那么开放，因为他们逐渐地变成进出牧师公馆，就像是出入自已的家门似的，成为一种习惯……
但是现在，她一个人独自在家里，孩子已经就寝了，她燃着荧荧一灯，坐在长桌旁边，手中缝缀着衣物，在这空荡的大屋子里，在这她从来不曾觉得安然自在的房屋里，她觉得有点精神不振，有点孤单。公馆的那些巍然宽敞的厅堂，注定是群贤毕至老少咸集的场所，整天的谈话声、歌唱声不绝于耳，尽管这里成为她的家已有七年之久，置身其间她总是免不了会觉得自己是个不速之客。有时候她似乎觉得以前曾居住于此宅的那些人，形影精灵依然出没于这个屋里——而其中康迪奇阿·田内绅和他那位高傲的女儿尤其如此——他们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以威胁的眼光监视着她。当初她和伊曼纽二人都憧憬于过那平静的隐退的耕作生涯，虽然如今的事事物物与原先的心愿大相径庭，然而他却能安然满足——这是为什么呢，她常百思不得其解。她不止一次地想起——尤其是过了烦人的一天之后——那一间小屋子，心里总是一阵黯然。那小屋在青山间、绿水旁，屋子前后长满了野玫瑰，那是他们刚订婚时想购买的；她常以幻想描绘着他们可以多么快乐、多么宁静地生活起居于那些温暖、舒适的小房间里靣，远离了喧嚣的人群，也有供人们活动的空闲……每当她想着这些，她就越发觉是被囚禁在这空荡荡的牧师公馆里。
除了这个，今晚还有强烈的暴风雨在屋子的四周呼嘯怒吼着，把在屋外的附属建筑物的种种声响阵阵地吹送过来。谷仓那里有一个遮门，被吹得发出了砰砰的响声，而且从前门震摇的情形，她知道尼尔思出门时又忘记把外头的门关好了。一只母牛在棚里咽咽鸣叫着——这些琐碎的事物引起了身为家庭主妇的烦忧焦急，而这种烦忧是她想要把这个大屋子管理好的责任感所致。她心里焦虑地想，不知阿比侬在出门之前，有没有给那只患有气喘病的母牛挤奶，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地料理一下下午倾倒掉的那些灰烬。阿比侬近来是变得那么地心不在焉，每当尼尔思在院子里出现，她就赶忙地往窗子外面瞧……自从尼尔思在报上发表文章以来，他就特别为人所注意，受到诸多的奉承，但愿他没被这些惯坏了才好。他已经变得十分疏懒于他的工作了，她想，忽然一声呻吟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通到寝室的门半掩着，那声音来自寝室，那是雷谛在梦中发出的哭叫声。这天早上他3和他的父亲到斯奇倍莱去，当教堂里仪式正进行时，他可能同那些渔夫的孩子跑到海边去玩了。但在他们返回的途中他不见了，而且整个下午都找不到他。直到黄昏，伊曼纽出门之后，她才发现他坐在通往小阁楼的楼梯端那里，双手掩覆着他那只有毛病的耳朵，脸上哭得红红肿肿的。她立刻让他上床去睡，她给他那只病耳滴了几滴从老司隆·格瑞特那里得来的亚麻仁油，滴了药油后，不久他就睡着了。但在睡梦中他不时地发出呻吟声，而这次老毛病重新发作，助长了她今晚的愁闷、沮丧。
伊曼纽不管到哪里去，不管是怎样的一种天气，总是喜欢把孩子带在身边同行，这是她一向所不同意而和他意见相左的——他允许孩子们和那些野孩子乱跑乱叫喧闹嬉戏，任他们去历经那么多令人不快、让人担心的事物，这更是她所不明白而期期以为不可的。从她自己的童年，她想起那些穷苦人家之间常发生的许多丑恶的事情。当她看到雷谛和希果丽看着补绽累累的衣服、破洞数出的袜子和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在一起追逐玩乐，正如自己童年时候的情形，对于她，伊曼纽的目前实际生活情形与她所憧憬、心所向往的二者之间的差异，她不禁感到些许的不满，在高中时代，她内心里所想象、描绘过自己生活的远景，并不是目前这个样子的，而是具有较高智慧、较多知识的生活——她曾盼望能够借着她的婚姻而实现它。
一次又一次，她下定决心要跟伊曼纽谈谈孩子教养的问题，但是到时总是三心二意起来，没办法把话说出口。每次他一回来进到房间里，看到他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心神完全贯注于他的大事之上，她立刻就对自己没有信心了。他献身于他的崇高职业，以不可摇撼的信念和乐意自我地牺牲从事工作，面对他这种精神、态度，对于她日常生活里发生的一些烦心事情，她就再也说不出抱怨诉苦的话来了。
……她把头抬起来。寝室里传来一连串隐然可闻的尖叫声，她赶忙把手中编织的东西放下，站起身来。但是当她赶到雷谙的卧房一看，令她惊异的是，他显然睡得好好的。她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她安慰自己地想，刚才她可能听错了；而正当她转身要走开时，那个男孩翻了一个身成为正面向上，他磨咬着牙齿，跟着又发出了三声骇人的尖叫声。
“啊，孩子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叫喊着，把他拉起来想弄醒他。
那男孩揉揉他的眼睛，惊愕地看了看四周，最后他说：
“我没怎样啦。”
“那么你干什么那样叫喊？是不是做了噩梦？什么地方痛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