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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成长(2)

正午时分,酒席就设在土司家正房前面的庭院里。大管家布耳佐今天成了名副其实的管家,每当有客人临门他便高声吆喝来客的名字,引领他们到座位上坐下。他对座次的布局、长幼的顺序,安排得恰到好处。你绝对不会认为自己坐在了不该坐的位子上,或者这样的座次不合理,干了一辈子总管的布耳佐总能为你找到自己的归宿。爷爷坐在主桌上,频频举杯和大家同饮。四大头人谈笑风生,讲述着各自过年期间的奇闻逸事。两三天没有见到过的师爷,现在正红着脖子向“通衢之家”酒楼的老板和老板娘敬酒,老板娘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这对汉人夫妇也是土司家每年家族聚会时的座上宾,因为他们每年过年总是很客气地给土司送来十坛好酒,土司给他们回礼,他们却只是象征性地拿一点点,弄得土司家很不好意思。爷爷便每年都邀请他们来参加我们的家族聚会,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家人。时间长了竟形成规矩,他们要不送礼我们就不习惯,我们要不请他们,他们也会不自然。两家人的关系超出了一般摩梭人与汉人之间的友谊,而进入到亲戚一般的程度。老板娘怀里的孩子还小,我听说这个汉人小姑娘六个月就会说话了,这是真的吗?

今天来土司家的小伙子也很多,爷爷让他们聚集在大哥所在的那桌,给他们添了不少凳子,所以每次菜一上桌你便可以看到他们的筷子噼里啪啦在空中交战,送菜的厨娘刚一转身他们就把人家唤了回来,问道:“嘿!你的菜呢?你总不能端着空盘子招待我们吧!”弄得人家赶紧回去再盛一盘。眼尖的扎嬷自有对付这些野犊子的办法,她站起来招呼一声,厨娘们便火速向她聚拢,她就让其中一个懂事的厨娘传达她的命令,让厨房里一次上三盘菜放在大掌盘里端来。饱经沙场战绩卓著的娘娘扎嬷在战术上略加调整,立马就让大哥们服服帖帖,乖乖地在饭桌前好好吃饭了。

四大头人的家属们被安排成两桌,她们都是农村上来的,所以在饭桌上尽量扭扭捏捏,就连吃饭的时候都只害羞地夹着自己面前的那盘,我真担心她们一顿饭下来只吃了三样菜。这些农村妇女的身上,既深刻地体现出山里人的勤劳踏实,又不乏在骨子里透出没有见过世面的土里土气。她们很少有人主动起来说话或者敬酒,就只一边吃一边滚动眼珠子看着周围的人和瞅瞅远处她们自以为新奇的东西,想笑的时候就用手遮住自己的脸,露出两只眼睛叽里咕噜地偷着乐。

我的大妈当起了我们这桌的主人,她用各种幽默的语言和夸张的笑声招呼大家。她真是一个天生的演说家和外交家,只要到了她的面前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不是这家里的主人,如果你还感到见外你肯定会心生愧疚,因为主人家都已经这么热情了你还在那儿羞羞答答,你可真是对不起大家!大妈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忙人,而且她也很喜欢这样倒腾,她一会儿在这桌上一会儿又在那桌上,凡是她到过的酒桌就像点着的鞭炮一样,又是放光又是出声又是冒烟,喜庆得就跟烧开的水一样。奶奶在正房里和她的亲家母——二妈的母亲在一起就餐。我已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二妈的面,听说她就快要临产了。对于摩梭妇女,产前有诸多忌讳,所以二妈不便出门,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的姐姐们依次跟着她们的母亲坐下,她们全都盛装上场,在大家惊艳的目光中矜持着小姐们的风度仪表。自打我和母亲入席,三姐就投来询问的目光,她见我闷闷不乐,就一直死盯着我。我被姐姐灼热的目光刺痛,不由地埋下头来,谁知就在我低头的瞬间,我看到抱在姑妈怀里的表妹卓玛也埋着头,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我的目光牵引着姐姐把注意力投到了卓玛身上,凭着女孩儿的直觉,姐姐已经感觉到我和卓玛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姐姐的目光一直在我和卓玛之间闪烁徘徊,这使得姐姐们、表姐姐们无意中都注视着我们。我偶尔抬起头来,没有一次不看见她们在用询问的目光瞅着我,逼得我只能继续埋着头。

席间不断传来敬酒的歌声,甚至有人端着酒碗对起山歌。唱山歌是一门艺术,也是一种生活,就像我们可以不喝茶却不能没有茶,我们可以不饮酒却不能没有酒,因为它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简直不可分割。我没法想象,摩梭人没有山歌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吃饭的时候会唱山歌,烤火的时候会唱山歌,走路的时候会唱山歌,跳舞的时候会唱山歌,甚至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家奴蹲在厕所里也在使劲儿地喊着山歌。山歌在摩梭人的生活里无处不在,放羊的时候,牧马的时候,耕地的时候,犁田的时候,秋收的时候,砍柴的时候,打猪草的时候,积肥的时候,喂鸡的时候,烧火的时候,做饭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不管哪个时候总会有歌声响起。我们在山歌中诞生,在山歌中成长,在山歌中死去,我们的一生都与山歌无法分离。如果说生活是我们的身体,那山歌就是我们的衣服,你可以想象如果我们没有衣服,那会是怎样的糟糕。

土司家最优秀的歌手当然要数卦祖老爷爷和我的大妈。一个是行程万里,走遍五湖四海的老马脚子;一个是泸沽湖畔出来,天生就有曼妙歌喉的摩梭女人。只要有他俩在一起,你马上就会迷路,迷失在他们的歌声里。因为他们这会儿唱的是瓜别的小金河,一会儿就到了盐源的百灵山;刚才还唱着左所的泸沽湖,现在又到了古柏树的岩洞。随着他们的歌声,你可以走遍摩梭人曾经、现在聚居过的每一个地方。不过这会儿还不到燃起篝火的时候,否则连土司家的官寨和碉楼都会唱起歌来跳起舞,大家一起狂欢。

宴席就要结束,三姐终于忍耐不住,突然从凳子上蹦起来,对着我大声喊:“阿弟,抬起头来。”我顿时抬起头来,我可不知道自己在姐姐眼里正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姐姐发飙了,喊道:“说!谁欺负你了?”嗬!我的姐姐,她像一只准备战斗的公鸡,脸已经红到了脖子。你见到过即将打架的斗鸡吗?姐姐正像斗鸡一样挺起胸脯,伸直脖子,双手插在腰间,提起自己的裙摆,眼睛怒目而视,就要跟人打架。我们这一桌人马上安静下来,就连素来厉害的老扎嬷都被姐姐的怒气呛了一口,正在擦着嘴巴上残余的汤汁儿。在邻桌敬酒的大妈听见了三姐的怒喝,她赶紧加大了自己的笑声,很快和大家干起杯来。我没有说话,又将头埋了下去,母亲便想抱着我回去。谁知三姐干脆跑了过来,抓住我的手,厉声叱道:“是谁欺负你?幺姐给你报仇!”我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反倒被姐姐的怒气激发,刚才哭了过后还残留在眼睑里没有什么意义的两滴眼泪,竟然不知趣地流了下来,这更让姐姐以为我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她简直就要暴跳如雷。姐姐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吃惊地望着她,唯有我们的表妹卓玛埋头于姑妈怀中。姐姐便将所有怒气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不用说你也会猜到那个人是谁。

正在这时大妈窜了过来,她伸手一招,大姐和二姐就架在了三姐的胳膊上。大妈的嘴巴一歪眼睛一转,三姐便被她的两个姐姐架走了。可怜的三姐自然不愿意这样离去,她摇着晃着回过头来喊道:“你等着啊!你等着……”大家都不知道她在叫谁等着,只晓得三小姐一反常态地充满了愤怒。大妈对我母亲说:“管教好你的儿子,不要惹是生非。”母亲点点头,抱着我跟着扎嬷一起回去了。

我们前脚到达厨房,三姐的后脚就跟了进来。你不得不惊讶我的姐姐有这样的能力,只要她想出现在哪里,就会不折不扣地马上出现在哪里。她的身后还跟着气喘吁吁的苦若玛,小丫头的鼻尖上渗出了汗水。一看到我躺在母亲怀里,姐姐立即过来温柔地问好:“阿弟,小阿弟?”

我睁开眼睛看着姐姐,姐姐正朝我微笑!

“你下来嘛!”姐姐要求道。

我看看母亲,母亲也在等待我的答复。我点点头,母亲便把我放了下来。我活动活动稍微有些麻木的四肢,姐姐帮着我整理衣服。母亲让我们在灶膛前的小凳上坐下,姐姐便着急地问道:“告诉幺姐,谁欺负你了?”母亲的余光并没有离开我们,恰好相反,她正用某种我们无法看见的方式监视我们。我说:“没有什么,我就是想哭。”姐姐噘起小嘴,惊讶地看了看她的苦若玛。苦若玛扬了扬眉毛,那样子好像是说我在撒谎。姐姐说:“你不要怕,姐姐给你做主。”我真的没有什么冤情,姐姐这么说倒使我感到压抑,就好像我在故意隐瞒她们。我摇摇头,叹了口气,望着灶膛里的炭火,用手托着下巴颏,什么话也不想说。姐姐跟她的丫鬟对了对眼神,站到我身后,对我说:“那,我们出去玩游戏吧!”我朝母亲望去,母亲点点头,我就起身跟着姐姐出去。快到门口时,母亲叫住我,我回头过去看她,她却什么话也没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姐姐便和苦若玛一起拉着我出去了。

姐姐带领我们来到碉楼,一路上她什么话也没说,直到我们上了碉楼的第三层,姐姐才小声说道:“阿弟,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了,我们谁都不说。”我看看苦若玛,她也做出一副坚决的表情,她是不会出卖我和姐姐的。我说:“真的没有谁欺负我嘛,就是今天早上……”我将自己如何从姐姐那里回去,如何撞倒了卓玛,如何向她道歉,如何让扎嬷误会,以及为何无缘无故就想哭泣的经过全部告诉了姐姐。姐姐听了,认真说道:“那么,你的意思就是没有人欺负你了?”我说:“是的。”可姐姐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平白无故想哭。我说:“就是那样一种感觉嘛,莫名其妙地想找个人发泄,扎嬷就撞到了枪口上。”姐姐又点点头,不过她还是不明白:“人家又没有惹你,难道……”难道什么?姐姐瞪大了眼睛,张着嘴,竖起眉毛,我和苦若玛都惊讶地望着她。

姐姐终于说:“难道是因为‘劫’?”

“‘劫’?”我惊讶道。

“是啊,你看你平白无故就想哭,不是‘劫’是因为什么?”姐姐推理道。

“小姐,‘劫’是害人争斗的,不是想要哭的。”苦若玛纠正道。

“我们跟卓玛第一次见面就把她弄哭了,阿弟跟卓玛第二次见面又把她弄哭了,这算什么?”姐姐分析道。

“哦,有道理,小姐继续说!”苦若玛也认为很有可能如此。

“她是不是把鬼传染给你了?”姐姐问。

“有吗?”我身上都要起鸡皮疙瘩了。碉楼里的光线很淡,四周充满黑暗,只有枪眼儿里透进一些微光。

“有啊!你看她一直在哭一直在哭,有不哭的时候吗?”姐姐反问道。

我和苦若玛不觉一怔。

“是呀,她一直在哭哦!”我说。

“这不就得了嘛,她身上有鬼,你肯定撞鬼了。”姐姐肯定地说。

“小姐的意思是小少爷撞到表小姐身上,就被染上了鬼?”苦若玛想了想,她在脑袋里努力勾画出我撞鬼时候的情形,然后又联想到她莽莽撞撞地瞧见我哭泣时候的样子,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抓住小她一岁的我的姐姐的手,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我怎么感觉不到?”我说。

“你不是哭了么?”姐姐说,“这就是证据,不会错。”

苦若玛把姐姐的手抓得更紧了,她害怕地看着周围的黑暗,甚至在我们身后搜寻着什么,这使我们也感到有点紧张。可怜的苦若玛的胆子也实在太小了,简直跟她的名字不能匹配。摩梭人把世界上的鬼分成多种,每一种都会引起一种不祥的事情。比如,害人生病的鬼叫“嘎”,害人遭遇厄运的鬼叫“克”,害人闹事的鬼叫“祝”,害人猜忌翻脸的鬼叫“噶巴”,害人互相辱骂的鬼叫“秩”,等等。这些不同种类的鬼,在我们看不到的世界里与我们同在,参与了我们全部不幸的遭遇,正如还有一种叫“署”的鬼专门指使人搞阴谋诡计陷害别人。如此说来,我们跟表妹卓玛之间根本就没有矛盾,而是有鬼从中作梗。

“我们要不要找她谈谈?”我说。

“谈什么?”姐姐反问道。

“谈鬼的事情呗!”苦若玛插嘴说,一脸激动的样子。

“她会理我们吗?”对此我感到担心,因为我已经试过,她根本不理会我,我把这事儿告诉了姐姐。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告诉她。”姐姐郑重地说。不过,她的眼睛转了一圈,嘴唇抖动一下,继续说道:“我跟她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我也不想跟她交朋友,为了以后清净的日子,我们只需把她身上的鬼赶走……不过,你以后要跟她交朋友吗?”姐姐突然问我。我一时答不出来,我还没有想过要不要和卓玛交朋友,因为每次见到她不是哭就是闹,简直腾不出心思来想这样的事情。姐姐有些着急了,她说:“反正我不管,你必须站在我这头,你还是不是我弟弟了?”我说:“是!”姐姐说:“那就好,你永远也不能跟她交朋友。”我点点头。姐姐又对她的贴身丫鬟说:“你就更不用说了,这是理所应当的,我是你主子。”苦若玛也点点头。姐姐又说:“今天的事情,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你们明白吗?”我们明白。“可是,我们应该怎么给卓玛驱鬼呢?”姐姐说着,为难地摊开双手。这时候胆小鬼苦若玛跳了出来说道:

“我的表弟会!”

“你的表弟?”姐姐皱起眉头,她还不知道苦若玛有个这么厉害的表弟,以至她的表情现出从所未有的骄傲。

“兰波表叔的儿子呀,你们见过的!”苦若玛瞪大了眼睛说道,就好像在嘲笑我们没有见过世面。

我和姐姐马上就笑了,我说:“他是你表弟吗?”

“我比他大几天,所以他很不情愿地叫我表姐。”苦若玛自豪地说,她有一个将来可以做达巴的了不起的表弟!

“我们倒可以找他来帮忙哦!”姐姐建议道。

“他不会来的。”苦若玛难为情地说。

“为什么?”我和姐姐同时问道,我们可是土司家的少爷和小姐,他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尤其是我的姐姐,听到一个架子比她还大的小子,她简直要发怒了,毛都竖了起来!

“他从来不离开表叔,一步都不行,打小就这样。”苦若玛说。

“那怎么办呢?”我说。

“我们去把他抓来!”我的姐姐提议。

“可以!”我立马赞成。

可苦若玛说什么也不干,她倒挺关心她的表弟的,竟然敢为了他反对自己的主子。

“为什么呀?”我的姐姐笑着盯住她的贴身丫鬟,那样子真有百般韵味。我也学着她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苦若玛。

“咦?小姐,你们怎么这样!”可怜的苦若玛害起羞来。

“那要怎样?”姐姐用妩媚的表情回复苦若玛,苦若玛的脸都红到耳根了。

“他是表叔家唯一的孩子嘛,又没有哥哥姐姐,也没有弟弟妹妹。”苦若玛认真地说。

“所以你就对他‘嗯哼啊哼’了?”姐姐俏皮地说。

“什么‘嗯哼啊哼’嘛?小姐就爱胡说。”苦若玛拉着姐姐的手说。

“‘嗯哼啊哼’的意思就是‘嗯哼啊哼’嘛,是不阿弟?”姐姐朝我眨眨眼睛笑道。我也笑着对苦若玛说:“‘嗯哼啊哼’嘛,哦?”羞得人家姑娘没话说了,赶紧装出生气的样子。

“你这个小犊子,还敢生气?”姐姐打笑道。

“就是生气了嘛,小姐乱说人家。”苦若玛苦着脸说。

“我乱说你什么了?”姐姐故作认真地质问道。

“你说人家……”苦若玛不说了,顿了顿脚。

“我说什么了,我们什么都没说嘛!我说什么了吗?阿弟!”姐姐一本正经地问我。

“幺姐什么都没说啊!”我做证道。

“哎呀!你们两个主子,只知道欺负人。”苦若玛就要哭了,很感委屈。

“我们又欺负你了?”姐姐气势汹汹地问道。

“这还不算欺负……”苦若玛噘起了小嘴。

“咦?你还噘嘴?再噘一个?”姐姐的话音刚落,人家姑娘就伤心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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