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一看，正是成都知府曹大人，他们在骆大人府里见过。曹大人一见这人却是鼎鼎大名的瓜别土司，刚刚领了皇帝赐予的二品顶戴，此人又是恩师骆大人府上的贵客，赶紧上前以自己四品官员的礼节拜见曾祖父。曾祖父立即将曹大人扶起，谦虚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曹大人有礼了！”曹大人也回复曾祖父：“己大人有礼了，刚才多有冒犯，还请大人多多原谅！”
曾祖父简单地将事情的前后经过给曹大人说了，这一番寒暄完毕，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竟没想到堂堂知府曹大人都得向这个蛮子行礼，恭敬地听他陈述事情的原委，更是对曾祖父刮目相看，人众里一时间窃窃私语起来。
过了一会儿，曹大人对邹二虎喝道：“过来！”邹二虎扭扭捏捏地来到曹大人跟前，乖乖地叫了一声：“舅舅！”曹大人一听，气得涨红了脖子，狠狠地踹了邹二虎一脚，骂道：“畜生，尽给我丢脸，尽给我闯祸……”邹二虎赶紧从地上爬起，又恭恭敬敬地站到曹大人面前，见他这副怂样儿，曹大人又揪了一下他的耳朵，骂道：“叫你不听话，叫你惹是生非……”
曾祖父在一旁也不好干涉，疼得邹二虎直叫娘，看得大家笑呵呵。曹大人要他给曾祖父赔礼道歉，可这家伙硬是倔强不屈，认为自己没有错，好说歹说就是不让，气得曹大人又给了他一顿。原来邹二虎在过来抓人的时候，怕自己对付不了传说中凶恶的蛮子，便派了一个小兵前去知府搬救兵，可是自己平时惹事甚多，怕他的知府舅舅不会相信，就耍了一点小聪明，要那个禀告的人说：蛮子在宽窄巷子里抢人时把他给抓走了，小兵前来求救。快到现场时，邹二虎又派了一个能说会道的小厮前来禀告。知府舅舅一听，不得了了，蛮子都抢到他的地盘上来了，还劫了他姐姐家唯一的儿子，传宗接代的香火，自己的那个宝贝外甥。正在火急火燎时，第二个小厮又来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这还了得，赶紧召集了人马风风火火地赶来。到了现场一看，邹二虎正把己土司围住耀武扬威，死死认定人家就是抢了人的蛮子。舅舅好说歹说，外甥就是不信。曾祖父只得让士兵去了总督府，将朝廷前日里颁发的印信拿来给他过目，这畜生才老打老实相信了，却又将怨气发到了自己士兵的身上。曾祖父阻止道：“这事也不能全怪他们……”
曾祖父的话还没说完，邹二虎又将怒气转移到了卖身葬母的孩子身上。他认为此事皆因他而起，如若他不卖身葬母，就不会引人围观；如若无人围观，曾祖父自然不会询问；如若曾祖父不询问，那就不会有大家大动干戈；如若大家不大动干戈，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太太平平的。因此邹二虎将罪过全部转到小孩子身上，竟想要去踢那个孩子，都是他卖身葬母引起的误会，吓得他赶紧缩成一团跪在地上连声求饶。曾祖父一把拉住邹二虎的胳膊，死死捏住，但见他想要拔刀，更用足了力气，一下子疼得这家伙瘫倒在地。曹大人派人扶起邹二虎，其实是让人扣住了他，把他这个宝贝外甥管好，不能让他胡来，暗中保护姐姐家这唯一的香火。
曾祖父过去，扶起孩子，问道：“小兄弟，你为何卖身？”这回没有人再敢讥笑，孩子一看，曾祖父一脸慈祥，不像是个坏人的样子，便给曾祖父跪下，说道：“大人，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小人命苦，行年九岁，天公作孽，慈父见背。孤苦伶仃，与母亲相依为命，苟延残喘，才至今日。去年冬天，为持生计，母亲为人浣洗，感染风寒，饥寒交迫，仅以草药维持，苦苦熬过残冬。春日里疾病反复，又无钱医治，昨日弃儿而去。小人无依无靠，身无可用之物，只得卖身市野，为奴为仆，以求葬母，报其养育之恩。”
孩子说得恳恳切切，凄凄惨惨，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不少人还掉下泪来。曾祖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乡何处？”
“小人姓陈名广文，本是广元县陈家坝人氏，祖上家道中落，父亲随着药材商贩卖杜仲为生，辗转广元和蓉城之间，后因匪患猖獗，杀人劫货，家父惨死道中，自此负债高垒。我与母亲流浪至此，艰难度日，哪知……”广文没有说完，已经泣不成声。曾祖父拍了拍他的小肩膀，问道：“你是不是男子汉？”广文点点头。曾祖父又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是不是男子汉？”广文小声地应了一声：“是。”曾祖父摇摇头，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再一次问道：“你是不是男子汉？”广文流着眼泪，瞪大了眼睛，放大了鼻孔，咬着嘴巴大声地说：“是！”
曾祖父笑了，说道：“好样儿的，男子汉就该这样！我们摩梭人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举行了成丁礼，是个大人了。”说完他解下了自己的匕首，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猛然退到邹二虎身旁，电光火石之间就把邹二虎的刀夺了过来，吓得二虎及其护卫后退几步。只听当的一声，匕首竟将邹二虎的刀轻松地劈成了两半，众人无不惊骇。曾祖父将匕首握在手里，对广文说道：“这把匕首千金难买，万金难求，价值连城，世所罕见，是我从一个藏族土司手里得来的。他送我之日，我也如你这般大小，我们押着马帮在去拉萨的路上，我赤手空拳打死一头野狼，那时候我竟不知它是一头狼，就当一只疯狗给处理了。附近的一个藏族土司听说了，亲自送了我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说我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虽然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却受到了他们英雄般的款待。今天，我把匕首送给你，敬佩你是个汉子。你们汉人规矩太多，你把自己卖了，也不想丢母亲的脸，想让她入土为安，这是对的，我理解你。但是我们摩梭人却不一样，我们最爱自己的母亲，生前一样，生后也一样，生前是快乐的，生后也是快乐的。死了就死了，如果像你一样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就会自己刨一个坑也要把她埋了，不会让她在大街上丢人现眼，博取别人的同情。我不给你钱是因为我敬重你，你是个汉子，你身上还是有骨气的，我喜欢有骨气的人。现在你是它的主人了，你可以随意处置它，你可以把它卖了换得一大笔钱，去办你母亲的后事；你也可以把它当成你的生命，守护一辈子，它会帮你轻松地挖一个坑，把你母亲埋了；当然你也可以不要它，继续跪在这里，换取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求得他们丢在地上的一两个铜子儿。你想怎样，你自己看着办吧！”
曾祖父将匕首塞到广文手里，广文看见刀鞘上刻着的两条飞龙，镶嵌着黄金包裹着玛瑙，刀把全部用细细的银丝绕成，握在手里阵阵发寒。虽然自己从没见过世面，却也明白这确实是一把世所罕见的宝刀。该怎么办呢？是要自己坚强地站起来，还是永远依靠别人的扶持，或者就此放弃？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大人给他拿主意，广文的心里感到恐慌和茫然。
曾祖父见他又不说话，再问了一遍：“怎么办？”
广文抬起眼睛看着曾祖父，又看看四周围观的人群，手里拿着沉甸甸的匕首，心中沉吟良久，想到就算母亲在世，她也不希望自己是这副模样，便对曾祖父说：“匕首我还给您，我也不需要别人的帮助，我就算用手刨，也要刨一个坑把我母亲给埋了。您说得对，男子汉不该跪在地上，祈求别人的怜悯！”广文说完，便将匕首还给曾祖父，向他鞠了一躬，回头将系在担架上的绳子套在自己单薄的肩膀上，倾斜着身子，拖着母亲的遗体艰难前行。路人纷纷让开道来，大家指指点点，却没有人上来帮他一把。曾祖父将匕首插进腰里，用摩梭语问道：“阿普拉哈说啥子？”
摩梭小伙子们答道：“宁愿失去当皇帝的父亲，也不愿失去做用人的母亲。”
曾祖父又说：“为人除病去疾，自己将获得长寿。”
小伙子们应道：“为人架桥铺路，自己行路也安稳。”
曾祖父说：“有酒有肉时，应诚心待朋友。”
小伙子们说：“逢灾遇难处，自有村人争相助。”
曾祖父又说：“不饿饭的时候，拉着耕牛犁地种田。”
小伙子们说：“口不渴的时候，扛着锄头挖洞积水。”
曾祖父又说：“快马被人骑，切莫不高兴。”
小伙子们应道：“能人被人求，莫要不畅快。”
曾祖父又说：“骏马的蹄下没有沟，勇士的面前无难事。干不干？”
大伙儿都说：“干！”
曾祖父问道：“天底下什么最美？”
众小伙儿回答：“阿妈最美！”
曾祖父又问道：“天底下什么最大？”
众小伙儿答道：“舅舅最大。”
曾祖父又问道：“舅舅家养大的儿子，帮不帮阿妈家遇难的儿子？”
众小伙儿说道：“帮！”
曾祖父就问道：“人家儿子的阿妈死了，小孩子自己一个人拉，摩梭人家的儿子看见了，好不好意思？”
众小伙儿回答：“不好意思！”
曾祖父便说：“不好意思还愣着干什么呢？”
说完大家都笑了，七八个小伙子冲了出来，大步流星赶到广文跟前，抢过他肩上的绳子挎在肩上，四个人四只角便将担架抬了起来。曾祖父掏钱在铁匠铺里买了一把锄头，交给他的贴身侍卫扎西，让他把这件事情给办好了。扎西跑过去牵住广文的手，拖着他跟着大伙儿一起飞奔起来，唱起送葬的山歌。汉人没有见过摩梭人这种独特的送葬方式，不少人惊讶地跟着看热闹去了。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尽，恰在这时骆大人派人过来传话，说是匪首石达开已经押到成都了，明日就将受审，要曾祖父马上回去参加庆功的宴会。曾祖父告别了曹大人和他那宝贝外甥，立刻带领着人马回总督府里去。一路上皆有百姓呼应着朝总督府所在的方向跑去，说是大名鼎鼎的天国翼王石达开来了。到得府外，百姓们已经将总督府围得水泄不通。曾祖父的人马好不容易挤了进去，正巧碰见刘大人在门口安排防务。一见土司过来，刘大人赶紧迎了上去，说道：
“己大人来得正好，骆大人吩咐，现在是非常时期，他想把土司的一百精骥暂时编入巡城守卫中去，三日过后归还大人如何？”
曾祖父马上答应，立刻派人去各处齐集人马，做好全副武装，随时听候刘大人调遣。总督府里重兵把守，到处都有巡逻的士兵；大街小巷人头攒动，随处剑拔弩张，时时可能短兵交接。紧张的气氛笼罩了全城，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夜晚。成都平原连日里潮热气闷，暑气蒸蒸，今夜却雷声大作，雨倾如注，一洗往日的沉闷。
次日清晨，天朗气清，阳光明媚，总督府里守卫森严，众位朝臣皆在大堂会审逆贼。不到中午，便传出凌迟处死石达开等人的消息。大街上人声鼎沸，纷纷朝着午门涌动。曾祖父选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也等候在那里，想亲眼见见这个传说中的风云人物。围观的百姓密密麻麻，挤得刑场水泄不通，数万人齐聚只为能瞻仰这位伟大的英雄人物。朝廷自有重兵把守，明岗暗哨，以防中途遇到不测。刑车缓缓驶来，百姓们鸦雀无声，吱吱呀呀的车轮碾在大街上，发出雷鸣般的响声。停车之后，石达开等人缓步从囚车上下来，手铐脚镣叮当作响，只见四人身着黄缎袍，脚踏黄缎靴，头戴黄缎风帽，仍是天国衣冠，最为醒目的要数翼王冠上的五条金龙，简直熠熠生辉，金光灿烂，栩栩如生，几欲飞出。人们纷纷朝前拥挤推拿，争相一睹翼王的风采。清军将士将刑场层层围住，重兵看押，生怕有丝毫闪失，不惜用木棍不断敲打往前涌动的人群。押赴刑场之时，石达开从容缓步不失大将风度，宰辅曾仕和、中丞黄再忠、恩丞韦普成三人随侍左右，没有半点胆怯的颜色。
第一个出现在曾祖父眼里的正是翼王石达开，他简直没有想到这个叱咤风云的龙虎人物，竟是这样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年汉子，真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心中既是敬佩又是惋惜。眼看到了行刑台的石阶跟前，曾仕和三人停下脚步在旁侍立，恭敬有请翼王先行登台。石达开这才迈开大步向上一跃，手铐脚镣哐啷一响，人已经立在行刑台上，百姓声中阵阵叫好。石翼王环顾四周，没想到自己就义之时竟有数万百姓前来送行，心中感慨，豪气顿生，俯仰之间尽显英雄本色。清王朝如此公然行刑，就是想杀一儆百，起到慑服四方的作用。谁知四人竟泰然自若，谈笑风生，老百姓深为感动大声叫好，就连监刑的官员也都暗自佩服，眉宇之间表情多多。
时辰一到，刘大人下令即刻行刑，衙役便将他们四人两两对绑于行刑柱上。刽子手先在宰辅曾仕和身上动了第一刀，曾仕和受不住剧痛，惨叫一声，绑在他对面的翼王便大声叱道：“为什么不能忍受此须臾时间？切不可于清妖面前落下笑柄。”曾仕和这才咬紧牙关，不再出声，直至气尽，都没有半点呻吟。接下来的是恩丞韦普成，他大笑着跟翼王告别，来生还将追随于他，十八年后大家又是一条好汉。刽子手每动一刀，他便大笑一阵，瞪红了眼睛，怒叱着敌人，吓得清兵们个个胆战心惊，目不敢视。过了好久，笑声终于停止，大家方才知道，这位英雄已经归西，百姓中顿时哭声四起，一片哀号。行刑完毕的刽子手满身是血，成了血人，烈日暴晒着刑场，血迹很快变得黏稠。衙役提来两桶清水，朝行刑人头上泼了下去，可是水却冲不走已经凝固的血，反而使他全身的衣服黏在一起，让他浑身感到不舒服。
曾祖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残酷的行刑场面，他想走了，想离开这个地方，想回到瓜别，永远不再回来。汉人管我们叫蛮子，摩梭蛮，可是看了这些凌迟的酷刑，竟还有数万人的看客拍手叫好，那痛不是痛在他们身上，而是刺激了他们的感官，让他们看到了与自己不同的人的下场，仅此而已。曾祖父正要转身离去，却有人用嘶哑的声音高声诵道：
扬鞭慷慨莅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
只恨苍天昏瞆瞆，欲凭赤手拯元元。
三军揽辔悲赢马，万众梯山似病猿。
我志未成人已苦，东南到处有啼痕。
此人正是中丞黄再忠，趁着刽子手准备行刑的间隙，他念起这首石达开所作的慷慨激昂的诗，竟然掉下泪来。谁知石翼王一听却笑着问道：“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去年冬天，太平军与清军横江大战期间，云贵高原上西风凛冽，天寒地冻，将士们多来自南方，又连连征战，衣衫单薄，受不住高原的残风酷寒。石达开便派遣黄再忠等大将，拿着银两去双龙场买酒给众将士御寒，这首诗就是当时石达开苦中作乐所引。
黄再忠一听，心胸豁然开朗，想到前面的两位兄弟已去，大家竟无酒话别，甚是遗憾。清妖苛刻殆尽，连一碗水酒都舍不得让百姓奉献上来。现在翼王把无酒当有酒，索性饮个痛快醉个畅快，于是马上和道：“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石达开笑道：“哈哈哈哈！好！甚好！醉是如此，醒是如此；生当如斯，死亦如斯。不枉天地一唏嘘，堪比世间万年侯。昔日太白歌曰：‘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何处有酒？何处无酒哉？哈哈哈哈……”
“翼王真是‘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无酒已胜有酒，不落他人笑柄！”黄再忠赞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