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公步入秦皇的寝宫。这时花苑里秋菊正茂,芊草绵延,金雀唱晚,鹿哞呦呦,薰风软柳,丝竹轻弹。刘邦脚步不觉放轻放慢,踱起他那被人称叹的龙虎之步,他用力地翕动鼻翼,嗅到了俏丽的妙龄女娥方才具有的那种醉人的“暗香”。其香忽浓忽淡、时强时弱,有时就在附近,有时似已消失。他像个猎手,突然离开玉石墁地的长廊,对着花丛冲去。当他拨开花丛时,两个极其娇艳,他平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女娇娃,吓得花容顿失,掩口而拜。刘邦看得生起怜悯之心,伸手牵起两女。手所触及,肌肤之细腻、骨骼之轻柔,真是妙不可言。他牵着两女步入寝宫。白玉墁的地面,敷设了厚厚的殷红氍毹。宫立四铜柱,上铸无数赤身裸体的交媾生殖图,看得人心欲起。铜柱中空,内可冬置炭火,夏放贮冰;四周有帷,帷后隐以乐奏;围柱而置有兽皮大座若干,坐北朝南的王座后边设一衣屏,上彩绘龙凤相缠图;寝宫中不见照明之物,抬头看,才见顶端悬了一个径尺之夜明宝珠,射出幽幽的柔光……
“萧兄,你怎么还睡得着!外面闹得不像样了,你该管管!”樊哙摇着硕大的脑袋,用粗厚的手掌梳理着络腮胡,极认真地说。他虽然早年同刘邦寻花问柳、留宿野寨,但自从完婚之后,一直不忘信誓旦旦之情;嗜酒虽如故,嫖妓则不干了。昨夜一坛酒,醉得他直至清早方才苏醒过来。起来一见军营大变,官不见兵,兵不找官;军不成军,营不像营;费了老大劲建立起来的军纪,荡然无存。他惊讶地想:摧垮一支铁军,只需一夜的工夫!为了扭转这种局面,他马上想起了德高望重的萧何。
萧何一听樊哙之言,自然心惊。他一面叫人把典籍装箱收藏,一面沉思:自从张良来后,沛公明显地冷落了自己,不过平心而论,在军中出谋划策,确实非己之所长,不必锱铢必较。不过今日之事还非得张良出头不可。于是他慢吞吞地说:“理乱绳不可以急。张子房劝说于沛公最好!”
“萧兄,蓝田战后,子房便告假往商山访四皓了!曹参又被派守函谷关,也不在此。今日之事,惟咱们两人可谏……”
萧何听得张良不在,未免有些焦急。但他马上想出一激将法,截住樊哙话头道:“唉,‘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萧艾也’!沛公恐怕除了张良外,谁的话也不听入耳哟!”言毕,招过亲兵,令其火速往商山寻张良到咸阳来。
几句激人的话把樊哙压抑在心底多时的怨气搅乎起来,他一边疾走,一边念叨道:“凭什么?他一个外乡人,就因为长了张斯文秀气的脸,就因为牛皮吹得响!刘兄待他亲热得什么似的!刘兄呢,他竟然忘了当年沛县找钱躲难之苦,忘了在丰县等他的嫂子、侄儿,忘了十万弟兄等他率领,他这会儿还不知钻到哪个女人的怀里哩……”越念气越壮,到了寝宫旁,亲兵们见是樊哙来了,谁都不敢拦。
“沛公!沛公!”樊哙粗大的嗓门钻进刘邦耳鼓时,他正在搂着一个浑身溜滑的女娥熟睡。“沛公,刘兄!”樊哙见帷幔边几名半裸的宫女正用惊诧的眼光看自己时,火更大了。他转过衣屏,就见到刚刚罩了件长衣的刘邦眼圈发乌、目光倦怠,便低声斥责道:“沛公,你斩白蛇举义,是要打天下,还是要当个秦二世呢?如果你要做秦二世,咱们散伙!如果要取天下,你赶快出来收拾局面!”
“滚!你滚!怎么做要你教训!不就睡了个女人嘛!当亭长时睡得,进了皇宫难道睡不得了!”刘邦觉得在宫女面前丢了面子,突然发作起来。
樊哙见劝不动刘邦,气得一甩手,头也不回往外就走,在寝宫门口碰到了赶得气喘吁吁的张良,他脚步一收,喊道:“子房你回来得好,快去把刘三叫醒来吧!”
张良见樊哙满脸的不高兴,情知他闯宫碰了壁。他定了定神,让守在寝宫门边的亲兵去通报。少顷,亲兵出来恭请,张良这才漫步而入,见刘邦已在王座上依屏而坐,边上有两女在侍候。
张良恭恭敬敬行了臣礼,刘邦见此很是高兴,先问了问他去访“四皓”的情况,又谈了谈秦宫恢弘的建筑。张良才问道:“听说沛公得到了始皇帝的传国玉玺,良愿一睹为幸!”刘邦连忙找到随身的囊袋,将玉玺及发兵之虎符、徽调之竹节,一并拿出来给他鉴赏。张良双手接过来,双目凝注着这件宝物,心里感慨万端:它以前因为楚人卜和献璞玉被截了双腿,成了闻名一时的和氏璧;后来“完璧归赵”的故事,惊心动魄,始皇拿它来做皇帝之玺,雕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真是用心良苦啊!现在这个象征权力与财富的玉玺,就在他——被始皇灭国、追捕的人的手上。他捧着始皇视之为命根的宝物,心里觉得沧海桑田,世事真是不可思议。嗨,在冥冥天地间,有一种比玉玺,比虎符、竹节更珍贵的东西它就是民心啊!
“沛公,”张良眼里燃起炽烈的光芒,激动地说,“始皇视为命根子的宝物,今日喜到沛公手中,不知在您这里能放多久?”
“放多久?难道要得而复失?”刘邦闻说吃了一惊,推开女娥,起身反问道。
张良笑而不答,看看宫娥,随后又抬眼看着屋梁下垂吊的烁烁泛光的夜明珠发愣。刘邦一下子恍然大悟,起身收好玉玺、虎符等,拉着张良就走。
【谋定太子】
皇后吕雉得知汉高祖刘邦有了废黜太子刘盈的念头,不免有些惊慌失措。有人对她说:“留侯善于谋划,主上信任重用他。”
吕雉就派她哥哥、建成侯吕泽去拜见张良。吕泽一见到张良,就埋怨道:“君曾经是主上的谋臣,现在主上打算更换太子,君怎么能高枕而卧呢?”
张良笑着说:“当初主上曾多次陷入困难危急之中,因而侥幸采用了臣的计策。现在天下已经安定,主上只是因为偏爱的缘故想更换太子,这种骨肉之间的事情,即使臣等一百多人插上去,又有什么用呢?”
吕泽语气诚恳地说:“请你一定要为我谋划谋划。”
张良感到非常为难,但他又不愿意驳了吕泽的面子。他很清楚,驳了吕泽的面子,就是驳了吕雉的面子。他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说:“这件事情很难用口舌相争。臣仔细想了想,主上无法招致的人,在天下有四个。这四个人都已经年老,因为主上傲慢,侮辱人,所以他们逃避藏匿在山里,坚守道节,不做汉臣。然而,主上非常敬重这四个人。如果公真的不吝惜金玉币帛,让太子写一封信,言辞卑躬,派辩士用安车(可以坐乘的小车)邀请,他们应当来。来了以后,把他们当做宾客,让他们经常跟随太子上朝让主上看见他们。主上一定会感到惊异,并且询问他们。询问他们以后,主上自然真正了解这四个人的贤能。这对太子可是一大帮助。”
吕雉听了张良的建议,马上让吕泽派人送去刘盈写的信,用卑辞厚礼迎接这四位老人。这四位老人来到长安以后,就做了刘盈的老师。
西汉高帝十一年(公元前196年),淮南王黥布拥兵造反,当时汉高祖刘邦正好生了病,他打算派太子刘盈率领军队平定叛军。四个老人互相商量说:“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保全太子。太子率兵,事情就危险了。”
他们马上出动,劝吕泽说:“太子率兵打仗,有功地位不会再提高,无功自身就要受祸害。况且和太子一起出征的诸将,都是曾经和主上一起平定天下的猛将,现在派太子统率他们,这无异让羊统率群狼,他们不会为太子效力,太子无法立功是肯定的。臣听说‘母爱者子抱’,现在戚夫人日夜侍候皇帝,赵王如意常常抱在胸前,皇帝曾经说过‘终究不能让不肖之子居于爱子之上’,这很明白,赵王如意取代太子地位是肯定无疑的。君应当请吕后阻止主上的计划。”
吕泽连夜去见吕雉,转述了四位老人的意思。
吕雉便在刘邦面前按照四位老人的意思哭闹起来。她说:“黥布是天下的猛将,善于用兵,诸将都是陛下的同辈人,让太子统率这些人,无异于让羊统率群狼,没有人肯为太子所用,而且让黥布知道,就会击鼓向西进军。主上虽然生病,只要勉强乘坐辎车,躺着监护军队,诸将就不敢不效力。主上虽然辛苦,为了妻子儿女也要努力坚持。”
刘邦恼悻悻地说:“我想这小子本来就没有这个本事,你老公自己去吧。”
他就这样拖着病体,亲自率兵出发了。留守的大臣都到霸上为刘邦送行。张良虽然身体有病,也勉强起来,来到曲邮,拜见刘邦说:“臣应当随行,无奈病情很重。陛下当心,楚人剽悍敏捷,希望主上不要和楚人争锋。”
刘邦很担心张良的身体,便也一再叮嘱他注意保重。
张良乘机劝刘邦说:“陛下亲征,应当让太子担任将军,监护关中的军队。”
刘邦答应了张良的要求,又对张良说:“子房虽然有病,也要勉力辅佐太子。”
他决定让张良兼任太子少傅。
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刘邦讨伐黥布回来,想到刘盈竟然连出征讨伐叛军的事情都做不了,他就感到非常沮丧。于是,他又一次提出让赵王刘如意取代太子刘盈,太子太傅叔孙通连忙向刘邦进谏说:“从前,晋献公因为宠幸骊姬的缘故,废黜太子,改立奚齐,使晋国大乱几十年,被天下人耻笑。秦始皇因为不及早确立扶苏,使赵高乘机诈立胡亥,结果自取灭亡,这是陛下亲眼看到的事实。现在太子仁孝,人所共知。吕后和陛下同甘共苦,是患难夫妻,怎么可以背弃她呢!陛下一定要废嫡立少,臣请先伏诛,用臣的颈血污地。”
刘邦把手一摆,说:“那算啦,我只不过开开玩笑罢了。”
叔孙通说:“太子是天下的根本,根本一动摇,天下就会震动,怎么能拿天下的根本开玩笑呢?”
刘邦无可奈何地说:“我听从公的意见。”
不过,众人都看得出来,刘邦只是在敷衍叔孙通而已,形势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有一天,刘邦设酒宴款待群臣,刘盈在旁边侍奉他。他突然发现,有四位老人紧紧跟随刘盈,他们的年龄都有八十多岁,须发眉毛雪白,衣冠整洁威严,十分醒目。刘邦十分奇怪,他连忙问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四位老人马上上前回话,他们各自报上姓名,原来他们就是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刘邦大吃一惊,说:“我寻找公等多年,公等躲避我,今天公等为什么主动和我儿子交往?”
四位老人说:“陛下轻士善骂,臣等守义不受辱,所以害怕而逃亡躲藏起来。听说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没有人不伸长脖子想为太子效死,所以臣等来了。”
刘邦说:“麻烦诸公善始善终,好好地调护太子吧。”
四位老人向刘邦敬酒以后,便迅速离去。刘邦目送着他们,内心感到无限惆怅。他召来戚夫人,指着四位老人的背影给她看,说:“我想改立太子,他们四人辅佐太子,羽翼已成,难以动摇。吕雉真的要做你的主人了。”
戚夫人伤心地落下了眼泪。刘邦说:“你为我跳楚舞,我为你唱楚歌。”
说罢,他纵情地唱了起来……
他一连唱了几遍,戚夫人悲痛欲绝。刘邦感到索然寡味,便起身离去,结束酒宴。
刘邦最终没有废立太子,张良建议请来的这四位皓首老人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张良虽系文弱之士,不曾挥戈横刀,厮杀于战场却以军事谋略著称。他一生反秦扶汉,功不可没;筹划大事,事毕竟成。历来史家,无不倾墨书载他那深邃的才智,极口称赞他那神妙的权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