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清早，文正安醒来，战战兢兢的手在枕头边一摸，居然摸着了两根金条和两箱银锭。这件事后来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愈传愈玄，纷纷传说水仙仙姑临凡显圣。城隍庙修复之后，根据老道士的回忆塑造了一尊水仙仙姑的金身，在城隍庙旁边新盖了一座水仙庙。水仙庙和城隍庙此后香火不断，日盛一日，文正安的晚年也因此有了着落。文天祥了解了其中的缘由和奥秘，内心冲动不已，久久不能平静。水仙的慈善心肠和侠义行为，好似一支荡心动魄的恋歌，又如一道穿云透雾的阳光，注入他的心田，拓展了他的襟怀，陶冶了他的情操。在他心目中，美与丑，善与恶，忠与奸，是与非，曲与直，日见清晰，日益明显地区分开来。五依依惜别临近年关，曾凤从扬州回来了，他有目的地从淮北带回了几匹纯种蒙古马和一些兵刃器械。如今贾似道已拥有雄兵十万，将校如云，侍卫似雨，还豢养了一班武功盖世的亲随，个个有腾空蹑壁之能，虎跳龙拿之技。
行刺眼下无从下手，只能从长计议，等待时机。日子像江河的流水一样，昼夜交替中不停地流逝，公元一二五〇年转瞬之间流过去了。过了年，文仪添了些单刀短棍和沙包之类，供曾凤师徒练习武艺。曾凤继续点教徒弟们在学文之余摔跤打拳，玩刀弄棍，进而训练马枪步箭，又把石头一堆堆垒砌起来，摆成种种阵式，传授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以至五行相生、八卦相错、明增暗减和背孤击虚等知识，指导他们穿梭般地进行操练演习。端午节这天，文仪家里来了许多亲戚朋友，挤挤攘攘，热热闹闹。文天祥的堂伯文行、堂叔文信和姑妈都来了，他的大舅曾裴、二舅曾榘和三位姨娘专程从梅溪来了，还有其他近亲和近邻。门窗两侧贴着红纸对联，挂着驱瘟避邪的菖蒲艾蒿，更增添了一种节日的气氛。小孩子的额头上抹着雄黄朱砂酒，有的入在生疮生疖的部位也涂擦了雄黄药酒。主人和客人都高高兴兴的，或坐在葡萄架下乘凉，或站在天井边闲谈，或随意吃些粽子、红菱角、桃李果子，或临窗弈棋弹琴，或外出游山玩水，或沿江岸看龙舟竞赛。这里的地方风俗，端午节作兴户外活动，叫做“游百病”意思是四处走动走动，游一游，可以消灾除病。当地弈棋成风，文天祥、金应、老夫肖耕山、刘洙、东家诗人刘伯定五人下得最好，号称“五霸”。
五霸争雄，见了面自然少不得拚杀一番。金应能攻善守，攻时摧枯拉朽，守则固若金汤。刘洙绰号“三脚猫”，又名刘猛子，戳不得的要戳，惹不得的偏要惹，在棋艺上，同样体现了他的幽默和放荡不羁的性格。文天祥对刘伯定的评价是：“嗜弈，最入幽眇，兔起鹘落，目不停瞬，解剥摧击，其势如风雨不可御。”
下来下去，肖耕山胜了二刘，却败于金应，金应又败于文天祥。文天祥的棋艺，达到了险绝、奇绝、神绝的境界，高瞻远瞩，高屋建瓴，高深莫测，无愧为“五霸”之首。后来他还专门编了一本书，自“玉屠金鼎”至“单骑见虏”四十局势图，成为象棋名谱。午餐摆席，文仪请出曾凤首席坐下，自己主位相陪。客人们久闻曾凤乃海内豪侠，见面果然气度洒脱，举止轩昂，英气逼人，都由衷地恭敬他，雄黄酒筛了一杯又一杯，敬了一轮又」轮。酒是助兴之物，又有雄黄冲发，大家愈喝愈带劲，愈带劲喝得愈多。正喝得津津有味时，一坨鸟屎掉下来，不偏不倚落在曾，的头顶上。他微微一怔，抬眼瞟了瞟，原来天花板上燕子筑了一个巢。众人怕他扫兴，连忙把话扯开，把事扯散。不扯则已，一扯反而火上加油。他立起身，一跺脚，来了个旱地拔葱，斜着身子飞腾而上，双手端着鸟窠飘然落地，气不长出，面不改色。不知谁“噢呀”了一声，几张桌子上的男女老少跟着一齐喝起彩来。义在这一片“了不得”的啧啧赞叹声中，曾凤轰动性地出了名，由此招来了麻烦和烦恼，富田一带的青少年络绎不绝地要拜他为师。曾凤本是世外之人，隐居峨嵋山，从不出头露面。这次酒兴发作，一时莽撞漏了底，追悔莫及：“此地虽然好，只是不是了！”他知道不可再留下来，决意相辞上路，先去惠州莲花寺看看姐姐云海大士，再回四川峨嵋山。离别前夕，大家的心里格外难受，恋恋不舍之情油然而生。文仪和曾凤在书房里面谈心，刘洙、金应很早就来了，和文天祥兄弟姊妹一起陪着水仙玩耍。水仙一声不出，只抿着嘴笑，笑容异样的温存而又惨淡这种表情她从来不曾有过。曾凤走过来，他们相互之间还在那里呆呆望着，仿佛一度失散之后刚刚重逢似的。曾凤站了一阵，嗫嚅着嘴巴说：“我们明天赶早走……”虽然在场的人都已经晓得，可是仍然感到吃惊。
“师父，我们还有机会见面么？”“有的是。嗨，海内存知巳，天涯若比邻。”
曾风想跟他们幵句玩笑，然而找不出什么半开玩笑半当真或者一语双关的话来。他神色黯淡，若有所失地扭头走开了。掌灯时分，文天祥和水仙有了单独见面的机会。他俩沿着富川江走了很久。她一会儿跟他并肩而行，一会儿稍稍落在后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她的眼里，他的形象如同神一般完美，英俊、髙雅，拥有一切，而他也配拥有这一切。他听到了她的叹息似的呼吸，闻到了她那被露水打湿了的头发的幽香，他真想深情地拥抱她，把她搂在怀里，亲吻她那近在咫尺的花一样的睑蛋。这个秀外慧中的少女，在他的一生中占着多么重要的位置啊！她唤醒了他心中的青春的感觉，唤醒了那种超乎寻常的浪漫奇遇似的梦幻，以及对于美好人生的向往与追求。在充满芬芳、甜蜜和生趣盎然的园圃里，似水的柔情浇开了花朵，他得到了世间最宝贵的果实一颗纯真而隽永的爱心。他们海誓山盟，永远相爱，又指定了天上的一颗星星，以便夜晚在异地两个人可以同时相望。水仙解下随身佩带的雌雄宝剑送给文天祥，文天祥从颈上取下一块祖传玉佩递到水仙手上：物我两在，永不相忘。
“天祥哥，我真舍不得离开你！”
水仙轻轻地唤着，脸色苍白，眼睛有些红肿。他们彼此眼对着眼，相互凝视。这种含情脉脉的目光，好像把两个人的灵魂都融化在一起了。文天祥从恍恍惚惚中回味过来，把水仙揽在怀里：“师妹……我爱你！”
水仙异常温顺，绵绵婉婉，偎依着他，胸口突突地跳，微微隆起的乳房起起伏伏，忽然她抬起水汪汪的杏眼：“我问你一件私事，行吗？”“行，随便问什么都可以。”
“听说你要定亲了？她是谁？你见过她没有？”“……她叫欧阳静娴，住在县城，是白鹭州书院山长欧阳守道的从孙女，逢年过节有往来。小时候我和她在一起玩过，近两年没有见过面，听信叔说，她长得不错，才貌双全，人品出众。”
“哦！但愿你称心如意……”她声音发颤，说不出话来，咽下的眼泪把喉咙窒息了，痉挛地紧紧抱住文天祥。文天祥用手托起她那浑圆的下巴，在她柔软的嘴上和脸上亲吻着：“怎么哭哪，水仙？你，你不离开我，行吗？”“不……我只要能留在你的心目中，就心满意足了。”
“那你为什么哭呢？”“我爱你，又希望她也能爱你，对你好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俩抱头痛哭，抽抽噎噎地压抑着声音，生怕有人听见。
一有响动，赶紧分开。次曰黎明，曾凤便要赶早动身。宾主彼此厮混了一年多，实在难舍难分。世上无数伤心事，最苦死别与生离。水仙拉拉这个，扯扯那个，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曾凤辞过众人，到了文仪的跟前，含着泪说道：“老哥哥的大恩大德，小弟我和女儿终身难忘。”
“老一弟呀，”文仪热泪盈眶，“我和你自此一别，今生今世不知还能不能见面哟！”“快莫说断刀话。人生聚散无常，今日只当暂别。”
曾凤松开文仪的手，背着褡裢往外走。水仙见父亲走了，不好留连，只得随后跟上。文仪头天已托人在南门外十里长亭备下茶水，便与天祥、璧儿、刘洙、金应几个人一直送下去。走到城隍庙，曾凤要进庙磕个头，送行的人跟着进了庙门。文仪向来守儒不信神佛，寻常不肯烧香拜庙，只有对待土地公婆例外。等曾凤磕了头，他也照样跪拜作了揖。出得山门，曾凤停下来，劝阻道：“革斋兄，我晓得你们打算远远地送我父女一程。不过，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就此告别。常言道，从哪里来再由哪里去嘛。”
文仪要送至十里长亭，曾凤固辞不肯。僵持了好久，文仪等人才与曾凤、水仙依依惜别。六瞻仰乡贤像水仙走了，心爱的义不见了。人去楼空，一桩桩往事却不断地在文天祥的脑幕上映现出来。他俩曾经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度过了那么多回味无穷的美好时光。文天祥尝到了离别的伤痛与苦楚，精神和生活空虚了，连五脏六腑也掏空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常常要到两个人曾经相爱过的地方去走一走，寻觅她的痕迹。哪里知道这种痕迹俯拾皆是，多如牛毛，大边小路都有她留下的脚印，大街小巷都有她的影子在忽闪。在郁郁苍苍的竹林深处，在扑朔迷离的溶洞里面，在峰峦起伏的文山之中，在激流油涌的富川江畔，在卧室，在书斋，还有练武场，似乎到处都有她的身影。文天祥好像一个梦游患者，神不守舍，东游西荡，怅然若失，一切都不感兴趣了，一点气力也没有了，只觉得世界又乏味又无聊，大自然的一切美景，都和他心爱的人儿一同消失了。他不愿意接触任何人，连父母也不愿意见面，一心只想着水仙，口里叨念着水仙，四处追寻水仙。文仪夫妻不久就窥破了儿子心头的隐秘。文天祥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等待着一场倾盆大雨的降临。可是，双亲大人都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一如既往地过日子。对于父母的宽容态度，文天祥反而感到不安起来。八月的一天，用罢早饭，文天祥、文璧、刘洙和金应净过手，燃起香，正要读书，文仪满面春风地走进书斋：“今天歇一歇吧，秋高气爽，我带你们去看一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哇？”文璧和刘洙好奇地瞪着滴溜圆的眼睛。
“那里么，”文仪故弄玄虚，“有高山流水，有楼台亭阁，有珍珠宝贝，也有布帛柴米，什么都有，应有尽有，取之不尽。”
“有人没有？”金应问。
“有人，还有先生咧。”
“他们讲不讲学？”“讲，讲得好极了，天下第一流的水平。”
“好，好……”孩子们兴奋地蹦跳起来。文仪一边笑吟吟地说着，一边觑着文天祥。文天祥也被打动了：“那倒值得去看一看。”
天色清朗，碧空如洗，艳阳把田园山水照得彩色缤纷。山花丛丛簇簇，轻摇曼舞，向着山路上的行人频频点头。文天祥跟在父亲的后头默默地走着。文仪喜笑颜开，跟同路的行人闲聊。文天祥高兴他们扯谈，高兴这样引开了父亲的注意力。文璧、刘洙和金应不甘寂寞，纠缠着文天祥问这问那。他们进县城的机会很少，少见多怪，一切都感到很稀奇，随便看到一点小景致都觉得趣味无穷。文天祥的思想不知不觉转过来了，心情开朗了，不断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眼睛有了光泽。船到江心自然直。文仪运用这种潜移默化的法子，就像艄公扳舵一样，顺顺当当把船扶正了。晌午，刮起了风。从东南方涌来的浓云遮住了太阳，天色愈来愈暗，接着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文璧摸摸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愁眉苦睑地央求父亲改日再去。文天祥是个犟脾气，不等父亲开口，抢着说：“落点雨怕什么，凉快凉快，还好些。”
“要去你去，我怕雨。”
文璧噘着嘴巴。
“从小不经风雨，见世面，今后如何担当得起大任。做事畏三畏四，就称不得英雄，算不得好汉。”
文仪很欣赏文天祥的倔劲和刚强气质，赞许地点点头，侧过脸去对文璧说：“你大哥讲得有理。人生在世，就好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想前进就要奋斗，拚搏，迎难而上，百折不挠，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父兄的话，句句切中文璧的要害。他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乖巧机灵，能说会道，又会读书，可就是怕苦怕累怕吃亏，不像文天祥、刘洙和金应那样有勇气、有志气、有骨气，做事一竿子插到底，不到黄河心不死。文仪没有过多地责备文璧，他还小，不谙事，况且人各有志，很难强求，许多事情只能循循诱导，到什么山里唱什么歌。雨下个不停，他们也没有停步，冒雨赶路，后来搭上了一辆马车。进城的时候，快要断黑了，文仪领着孩子在堂弟文信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他们来到庐陵学馆。进得门来，里面静悄悄的，一无庠生，二无先生。文璧失望了，还有点幸灾乐祸：千辛万苦冒雨赶进城，却扑了个空。庐陵学馆在当时是颇有名气的，规模不箅小，学风也好，培养过许多人才。这地方依山傍水，环境优美。山坡有成片的樟树、栗树、杉木和毛竹，中间还间杂着枫树、桑树和槐树，山腰和溪涧边点缀着翘角亭子和石凳，溪水潺潺作响地流入学馆。学馆里面林荫夹道，还有一个大莲池，荷花盛开，清香扑鼻。文仪一行五人穿过红执覆盖的青石甬道，绕过天井，从穿堂走上宽敞明亮的殿堂。由于正值农忙季节，早稻抢收，晚稻抢插，庠生放假回家去了，先生也不在校，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子坐在竹椅上打瞌睡。文璧抽动着鼻翼，揶揄地嘟哝着：“看，看，看什么……白跑一趟……不如到道观佛庙去转一转，那里面还有木菩萨看哩。”
“木菩萨是想象加工出来的，未必灵。”
文天祥、刘洙和金应一齐反驳说。文仪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头，指着正面墙壁：“这些才是灵菩萨，真人真事，有求必应。”
孩子们举目一望，啊，壁龛里供奉着几尊大塑像，像下的供桌上摆着供品、供果和香炉、烛台，两侧陈列着他们的一些遗物和着作。文仪上了供果，点燃香烛，仰望着第一尊塑像，介绍说：“这是欧阳文忠公，名修，字永叔，我们宋朝的大政治家，大文学家，二十三岁中进士，官做到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提出改革弊政，首创革新文风。他是古文运动的领袖，文坛霸主，散文、诗、词、史传等方面，无所不精，成就极高。苏轼评价他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不仅文章名冠天下，风节自恃，而且对社会和文学事业的发展，都起了积极的推进作用。”
“他是庐陵人？”刘洙问。
“你读过《醉翁亭记》吗？”“读过呀。”
“你背一背最后一句。”
“哦，对，对，庐陵欧阳修也。”“欧母画荻讲的就是他的故事。他幼年丧父，家贫，母亲教他读书写字，买不起书墨纸笔，就用荻杆儿在沙盘上写字，边教边练……他成名之后，非常注意奖励和提拔人才，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等人，都是他培养扶植起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