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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沙葬(5)

你为什么管那条狼叫白孩儿呢?它小时候的名字叫白孩儿。白孩儿是我丈夫的名字,你为什么给它起我丈夫的名字?

那是为了纪念,为了那时还有一条狗记得他,别人都把他忘了。

原卉的心猛地一阵剌痛,滴出血,痛得她皱起眉头。它那时还有一个名字,叫小喇嘛,是白海起的。我丈夫?

他是不是你的丈夫,我不知道,他也没提过。我只知道那时只有小狗白孩儿是我们俩惟一活着的伴儿,也是惟一跟我们有感情的生命。也就它最疼最亲近我们。可它和他都撇下我离开了,我不愿意再走了,不愿意走了……说完,他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闭上双眼。

急得原齐差点揪着他问:先别走,先告诉我白海是怎么死的?他的遗物在哪里?

现在我不会死了,想死也死不成了。你放心。我想安静躺一会儿,你不要再问这问那了,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老喇嘛说。

大漠魂什么时候?

快了那个时辰快到了。

原卉激动得差点哭出来。她感激地望一眼老喇嘛清瘦的脸,轻轻下炕走出屋去。她冲着莽莽沙坨子低语道:感谢上帝,他答应了,答应了……

送走了铁巴连长,她和奥娅开始勘察诺干苏模这块儿绿洲。这是一个全靠人工改造、治理、保护出来的沙海中的小绿岛。先用沙巴嘎蒿和沙柳条子固定住四周流沙的侵人,圈出这块儿围绕诺干苏模庙为中心的小方圆地块儿,内里再搞综合治理。坨坡上种着耐旱耐风的高棵作物草木樨,还有些紫花苜蓿草,坨洼地上有一小片一小片的苞米高粱地,看来老喇嘛是靠它们打粮维持生存。庄稼地周围种了些防风树林,有杨树、沙枣拐、还有些白柠条。原卉深深感觉到这片错落有致、井井有条的绿洲是出自于位不同一般的高明设计师之手,是多年精心经营治理的结果。这个人不仅懂治沙学,还懂植物学,尤其是综合利用的沙漠植物学。这不会是云灯喇嘛,他只对藏经佛学有深奥研究,对自然科学不会有太深的兴致。这肯定是丈夫白海生前的杰作。

原卉在本子上做着记录,不认识的沙漠植物就问问奥娅。

咦?奥娅,云灯喇嘛的吃水问题怎么解决的呢?你看,这里没有河水,也没有水泡湖泊,门口也没有见井,真奇怪。

有井的,只不过不在门口,你跟我来,我领你去看看。

奥娅领着原卉沿着云灯喇嘛门口的一条小沙径走去。

这是一条长年被人畜踩踏出来的小路,直直不拐弯地伸向前边五十米外的一片洼地。那里长着鸡爪芦苇和茂密的水夷草、沙柳丛,地势低洼,是一块比平地低出二三十米的一个深凹盆地。下到下边,立刻感觉出潮湿、阴凉,空气新鲜湿润。这时前边草丛柳丛深处扑啦啦一片响动,纷纷飞出不少大小禽鸟。

我们好像惊动了这儿的飞禽走兽。奥姬说。不会有狼吧?原卉心惊地问。大白天狼不会来这儿。其实,狼也是怕人的。你不惹它,它也不会惹你。都是逼急了,饿急了才向人进攻。奥娅说着,走过去拨开小路尽头的一片芦苇和青草,于是看见了那个井。井口有两米方圆,水清澈而晶莹,不深,只有一二尺可见底。如果奥姬不拨开覆盖遮蔽的草丛,原舟决不会想到这里掩藏着这么一片生命的活水。这就是井呵?

叫沙井。别看这里是沙漠,可要是雨水好的年月,在任何一片低洼坑,一锹就挖出一个井来。不过旱天就够哈了,地下水很快就被沙漠吸干蒸发掉了。所以,沙漠里的水来得快,走得也快。

真奇妙,这里的沙漠,跟我曾去过的沙都一沙坡头和腾格里大沙漠完全不一样。那里的水位决没有这儿的高。原卉发着感慨。

别忘了,这里的土地是后退化成沙地的,原先叫科尔沁草原,曾经是水草丰美绿浪滚滚的大草原,沦为沙地沙坨子也是仅仅百年的工夫。奥碰说。

噢,真可惜呵,真难以想象,在草原变成如此的大沙漠,黄灿灿的沙侵吞了绿油油的草,真像是恶魔的手里变出戏法。一个可怕的变戏法。

她们离开沙井,往回走出十多米远,原卉偶然回过头一看,眼前出现了一个美妙的奇迹。沙井的周围聚集了许多生灵,有一只狐狸往并里伸进尖嘴饮水,还有两只獾子,几只旱獭,不远处有飞禽沙斑鸡、老鹰、雀鸟、野猪……。这些生灵,经历了一天的觅食、求爱等疲劳,感到焦渴了,当黄昏来临之际,都到这方圆百里惟一的活水处进行洗涤、游戏、饮喝。此时此刻,它们之间相安无事,互不侵犯,就是平时相对立有嫌隙的,这会儿也都暂时休战,各不相扰。这真是个奇特的世界。

看着这些,原丼惊异地站着不忍离去。你看,它们多么可爱,多有意思!像一群懂事的孩子,不打架,不称霸,不挑斗,先来饮水的悄悄退去,让给后来的,友好和睦。似乎在沙井边它们有着一种共同遵守的法则,谁也不破坏。

是呵,沙地动物有它们的特殊法则。一种生存本能的法则。

她们两人一边说着一边离开洼地往上走。这时从附近传出一个奇特的响动,引起了两个人的注意。原卉注视着出动静的那片草丛。果然,不一会儿从那里伸出个人脑袋,张望沙井周围的情况,并向那边悄悄摸去。这人是铁巴连长,手里提着一杆猎枪。

咦?他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原卉惊问,奥娅,咱们快去阻止他,别让他枪杀那些野物!原卉说着,拉着奥娅的手,急忙奔过去挡在铁巴的面前,喂喂,你要干什么?

你们不要管!铁巴压低声音,挥了挥手。

老铁,你不是回村了吗,咋又掉了魂似的转回来了?奥娅问。

老坟丘那儿有一对狐狸脚印,我码着脚印过来的。妈的,没想到这里集中了这么多猎物!铁巴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眉飞色舞,一张狐皮现在值一百五十块呐!真他妈的来神儿!

不许你杀害那些动物!原卉严正地警告。嗬嗬嗬,狐狸狼獾野生野长,你们管天管地还管我打猎!大教授,你就去管你的治沙绿化去吧!别在这儿耽误事儿!铁巴嬉笑着,并不理睬她们。绕过她们身边,猫着腰,端着枪,轻悄悄地靠近沙井,趴在一个小土包后边伸出枪口瞄准起来。

原卉又气又急,毫无办法,又无法跟他理论,眼睁挣地看着一场惨杀即将发生。她知道沙漠里的动物和植物互相都有依附关系,形成特殊的生物链,不能随便伤害其中任何一物一草的。奥娅则说着:不管用的,铁巴这个人就爱打猎,劝不住的。并不去阻止。原丼眼里汪出泪水。当当当!当当当!

突然,半空中传出一阵猛烈敲击铁器的声响!同时传出一声高昂嘹亮的呼喝声:呜一一哦一一猎人来了——

沙井边所有生灵一听这突如其来的震荡声和呼喝声,吓得顿时一个个逃遁无影,空留出静静一片沙井水,幽幽地发出蔚蓝色光。

铁巴愕然,随之怒气冲天骂出口:你娘的!感动得要哭出泪的原卉急转身,抬头去望那传出响动的沙坡顶。

云灯喇嘛站在沙坡顶上。拄着拐棍。一只手提着一个破洋铁盆和小铁锤。一脸病容,一脸肃穆,又一脸慈祥的超然。黄昏的落霞映着这张脸,更加铜雕石刻般的凝固、坚硬。

这时她们才发现了西边的那个天。妈呀,你们看,西边的天咋的了?奥娅惊呼起来。西边的天空整个地在燃烧。沙尘、浮云、烟雾,此刻全被点燃,形成了一个浓重的赤红燃烧的巨型大幕,扣罩在西边的大漠上空。云片像鱼鳞般散开,尽管肉眼感觉不出飞动,但那明明是在疾速地飞旋。很显然,高空中正发生着一场激烈无比的风云突变。渐渐,高空中的鱼鳞片也燃烧起来,胭红如血,血光满天。这是一种令人生畏的血色普照,血色淹没。而此刻,大漠一片静默,死般静默,没有任何声响,吵噪的雀群早已飞遁,连空气也凝固不动。这是沉重的宁静,异样的令人透不过气的宁静。万物都会在这威严的景色中瑟瑟发抖,像一只吓呆的羔羊。

啼嘛咪叭哞晬!天呈奇象,那个时辰就要来临了。沙地人间将有一场浩劫,一场大灾,我早料到了,啊、啊,慈悲的佛……云灯喇嘛向西天那奇景合掌念佛,一脸虔诚。旱了整整一冬一春,为的就是降临这个时辰。这个早已在冥冥中注定的无法回避的时辰啊!

原卉、奥娅,还有铁巴都来到云灯喇嘛的身后,内心涌满被震慑住的迷惘。

老喇嘛瞥一眼铁巴,威严地警告:孽种,你快快离开这里去吧,不要再进这块净土,不要再用你那双罪恶的手杀生流血。天有血光,上天已怒,惩戒将到,不听劝诫,你也逃不了那个时辰。记住,记住啊——

走了白孩儿,日子变得索然无味。

杀绝了沙地的狗,保下来的苞米也远不够沙地农民熬过灾年。他们向政府向外边的世界伸手,要求救济粮、救济款、救济衣物。尽管这样,荒野上常有饿殍,要饭的农民成群成帮,丢尽了政府和领导者们的脸。而老天仍不停止惩罚,大风卷起成吨成吨的黄沙,扑向沙坨子里苟延残喘的村落。

有一夜,诺干苏模庙一带的自然村落,十有八九被流沙吞没。政府又费尽人力物力迁徙这些无家可归的农户们,安置在沙地外合适的地方。有的归进别的村,有的重新开辟新村。

挨着诺干苏模庙的黑儿沟村更是在劫难逃。黄沙埋了房子,埋了水井,埋了田地,埋了人们生存的希望。政府安排他们迁到五十里外的地方,重建新黑儿沟村。其实,那一带也开始沙化,属于沙坨子地,要是人类开进去,再开垦那些植被稀疏的坨地,不用多久,依旧会被黄澄澄的流沙掩埋掉。这是个恶性循环。

人就像一群旱年蝗虫,吃完这片田地又飞往那片田地,一片一片地吃干吞净。最后啃自个儿的脚脖丫子。云灯望着忙忙碌碌搬迁的村人说。他坐在房顶烟函上。房子已埋进流沙,只露出烟囱尖。脚边放着一堆从房里挖掘出来的生活用品,铺盖行李,还有一包视若性命的经卷书册和佛像。

以我看呵,人像一群蚂蚁,掏完了这块儿地,再搬到另外一块儿地去掏,全掏空拉倒。白海坐在行李上,拿草棍在沙地上随便写着字。他爱写中字,而且好把口写成个小圆圈,再把贯穿的一竖!上下抻得很长。以前有位测字先生曾给他拆过中字,说他这人一生总在方圆里挣扎,有时把方当圆,有时把圆当方,方方圆圆,圆圆方方,永逃不脱方圆之困。而且他总想冲破这现成的方圆规矩,独树一帜,走出方圆。一个竖!穿过方圆,可结果成为人口中的独条杆,一生总被人说三道四,命运多舛。而且一!下边少个根基,难有大果。他听后苦笑,心想,这可是没办法的事。管不了那么多,对他来说有无大果的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那个总想冲破方圆牢笼的过程。人生不就是从生到死的几十年过程嘛。出世为生,入地为死,老子说这叫出生入死。这里有一种道理,谁能悟出谁得正道。他惟一的追求就是把这出生入死的过程走得问心无愧,走得充实些,有意义些,也自然些,当然也少些世俗功利性。

咱们是不是也随着第一批蝗虫或蚂蚁群撤走呢?白海仍旧划着他的那个中,一只小马蛇子不知好歹闯进他的方圆,他一下子用草棍摁住它。马蛇子在他的草棍下挣扎。

你就跟他们走吧。云灯喇嘛的眼睛久久凝视着诺干苏模庙的方向。又说一句:你放开它!

你呢?你还想留在这儿不成?白海问,草棍抬起,放开了小马蛇子。小马蛇子失魂落魄地逃走。云灯感激地望他一眼。

对,我不走,我要留在这儿。云灯说。留在这儿?在这被沙子埋掉的旧村里?白海惊奇地望着云灯那张非常认真的脸。

不、不、不在这儿。我要去诺干苏模庙旧址,在那儿搭个小窝棚落脚。

在那儿落脚?为什么?

对我来说,惟有那儿是净土,我八岁就在那儿出家受戒。云灯深思熟虑地说。显然他想了很久,我讨厌当蝶虫蚂蚁。

可在那儿,你怎么生存?白天四处化缘为生,夜里归来在那儿歇脚。白海被他的想法震动。他脑子里突然灵机一闪。喂喂,我有个主意,不必化缘为生当寄生虫。白海拍拍云灯的肩头,有些激动,我曾去诺干苏模庙旧址一带考察过,那里是风化的固定沙丘地带,只要先稳住四周的流沙入侵,然后在固定沙丘上垫些黑土和羊牛粪等有机肥料,很快会治理改造出一小块能长庄稼的土地来。要是成功了,我们可以长住在那儿,自给自足,扎下脚根,进一步向四周扩展,在大沙海里搞出一块儿小绿洲来,你说怎么样?

老说我们我们的,看样子,你还想跟我搭伴呵!云灯喇嘛显然被他的计划吸引住,笑着说,你这人也真奇怪,好好的大城市不去呆,却死认上这个大沙坨子,还有我这老喇嘛。

是啊,我跟你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棒打不散呵。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我的计划?

让我想一想,这可不是简单的事。嗨,你这老喇嘛,你应该改革一下你们喇嘛教的一些教规,改掉靠化缘布施为生的生存方式。内地的佛教禅宗,为何历尽劫难还能生存发扬?禅宗由慧能、怀让、马祖等高僧下传至百丈禅师,这位百丈掸师制定出一个百丈清规:一个出家僧侣除了遵循五戒之外,还要做到从事耕种,自食其力,革除原先的靠信徒供养过活的乞食寄生方式,信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准则。所以后来,唐武宗皇帝全国灭佛,拆庙逐僧还俗,佛门遭大劫难时,各宗派里只有禅宗能够幸存。你想想,这主要原因是禅门和尚都参加耕作,自给自足,不需要依靠寄生于社会。而且,他们就是拆除了寺庙也照样悟禅悟佛,不须非靠经典佛像和庙堂不可。从事耕种,坚持劳作,就等于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老喇嘛,如何?咱们就学百丈禅师,自力更生,求存于沙漠吧!

好一个百丈清规!妙,妙,妙。云灯喇嘛拍掌含笑,几次运动,喇嘛教遭难,我们这儿遣返了所有喇嘛,征用、拆除了所有寺庙,现在想来,本教早些引进百丈清规自力更生从事耕作的话,或许不会这么个下场了。云灯喇嘛不禁感慨起来。

想通了,咱们说干就干。察看地点,选择位置,去搭个睡觉的窝棚先扎下来。白海说。

别急,咱们先跟村干部打一下招呼,领回咱们那份救济粮。云灯不慌不忙地说。

好呵,你这喇嘛也学会精打细算了。现在不是提倡承包吗,我们就去承包那块旧庙址地,他们巴不得少两个人跟他们抢粮食吃呢。

果然,村政府很鼓励和支持他们的计划。并帮助他们在旧庙原址上盖起了两间土房,门前沙洼地上挖出了一口沙井。

行了,有了可睡的狗窝,可饮的沙井,就算安顿了。明日个起,解决填肚子的事儿。白海在土炕上打了个滚儿,跷着双脚,乐滋滋地说。

咋个解决?靠咱的两双赤手空拳去砸沙坨子要粮?云灯喇嘛用抹布细细地擦拭着他那张炕桌说。这张桌子跟随广他三十年,老庙存留的惟一纪念物。

学拉大耙时,我听你的,这回,你就听我的,保证饿不死你。白海从衣服兜里翻出一张揉皱的汇款单,递给他,明日个你去县城,取这笔款子,再用这笔款子买一头牛和苞米高粱种子回来。

唾唾,这张破纸还能换钱?你别拿我老喇嘛开心了!云灯看看那张绿格子绿字的信封纸,团把团把又扔了回来。

白海这才明白老嘛嘛可能从未见过邮局汇款单,于是如此这般解释一番,然后郑重说:这可是落实政策补发给我的几年工资,你个老喇嘛拿仔细了,别给我弄丢了。快过期了,再不去领,人家邮局可能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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