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光似画笔,将凌波山的一草一木都添上了浓墨淡彩——灌木葳蕤丛生,花树亭亭玉立,藤蔓缠缠绵延,让人不由地心旷神怡,心生亲近之意。
“青山掩映着绿波,湖光倒影着山峦,如此美景良辰,人间仙境也莫过于是罢!”一个约莫十一二岁锦衣少年,说起话来摇头晃脑,很是可人怜爱,但满面疲惫也掩不住稚嫩的神色,他带着一个青衣书童缓步徐行,不一会就被后面的人赶上了。
当前几个美娇娘,轻罗衣,白绫裳,缎面薄地绣花鞋,人生得娇娇怯怯,却步履带风,转眼就到了跟前。
“小阿哥,赶紧给奴让让路啊!奴好心急的哟!”说话的是个梳着堕马髻的圆脸妇人,她十指纤纤,捏着一块红梅吐蕊的丝帕,一边抹汗,一边淘气的抛了个媚眼过来。
那少年面色绯红,赶紧垂首敛袖,侧身让道。
“小心眼珠子掉到山里头去了哟!”一旁的紫衣少妇也出口调笑,其他几个跟着咯咯咯地笑起来。
“少年郎,脸皮恁个薄呢!”
“再过几年就要娶媳妇的啦,害个什么羞嘛!”
“就是说呀,这男人的脸皮可不是越老越厚么,我娘家邻县的那个陈老爷,都八十有五了,前些日子还又买了个小妾哩!”
……
一时间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少年面有薄怒,抿紧了唇不说话。他的小厮也面嫩得紧,绞着衣袖局促的望着他,喃喃道:“澄少爷,我们快走吧。”
“各位婶婶可真是貌美如花呀!”一颗小脑袋从少年背后伸了出来,原来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儿。她梳着双丫髻,两髻间用粉红色缎带扎了个蝴蝶结,留出长长的两截丝带随风翻飞,像极了乳燕的尾羽。
“人家说江凌的女子如镜湖的水一般温柔,似凌波山一般沉静,比百花还要芬芳,是不是呀,哥哥?”童音清脆悦耳,她笑眯眯的,一边扯那少年的衣袖,一边忽闪着亮晶晶的双眼盯着那群女子瞧。
一时间那群女子面上都有点讪讪的,唯有一个肤色有点黑的高个女子一本正经的答道:“可不是么,要说咱们江凌的女子那可是顶顶要得的,就是宫里面的娘娘,也有不少是出自咱们江凌哩。”
身边的紫衣少妇就戳了戳她:“小姑,人家讽刺我们呢!”
高个女子不以为意,压低了嗓音道“我刚才可是什么也没说。再说,这么小的孩子,哪来那么多坏心眼?”
山道狭窄,人都涌在一处,隔不了多远,虽然她声音不高,但也清晰可闻。女孩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转,主意一定,她立马乳燕投林般要奔向那高个女子。
一双白皙的手及时伸了出来!
“二姐儿可别闹腾,澄哥哥累着呢,还是早早爬完山好回去歇着罢。”她身量和二姐儿一般大小,眉宇清秀,面容沉静,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股子书卷气。在场的人无不在心里暗赞:好一个清贵女子!
二姐儿扭了扭,未能脱身,只好作罢,乖乖的站直了身体,嘴巴却直嘟囔:“寄姐儿,你小小人儿,哪来那许多道理,出来玩自然要尽兴才行!”
寄姐儿但笑不语,抬起脸来就看见苏澄正瞪着二姐儿,两条眉毛生生给皱成了川字型。
二姐儿顶会看人眉高眼低,一见这架势,就知道自己惹恼哥哥了。立马牛皮糖样的黏糊过去,又是许诺又是发誓的说了一车子好话才把哥哥哄得舒眉展目,不再给她脸色看。
众人见此都吃吃地笑,有笑二姐儿可爱伶俐的,也有笑那少年被女孩子哄骗的。只那高个得女子委实太实在,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流了出来:“我今儿总算知道,什么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
寄姐儿就很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回过头来就见一个布衣少年从后面穿行上来,灰色长裤从裤脚处用白色粗纱布旋绕着绑缚起来,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既干净又爽利。他行走如疾风,片刻就越了过去,留给众人一个壮实的背影。
锦衣少年渐渐敛去眼中的艳羡,无奈的笑了笑:“天色不早了,我们又是要登上顶的,不如加快脚程吧,免得下山时天都黑了。”
寄姐儿颔首,二姐儿却一屁股坐在石阶上,赖着不起来:“我的脚疼,肯定是磨破了,寄姐儿你快来给我看看。”
一旁的妇人女子捂着嘴窃窃私语,还有人打趣道:“小姑娘脚皮子比脸还嫩呢,还是叫你哥哥背着你罢。”
二姐儿越发得意,伸手就要脱那软底绣花鞋。
寄姐儿蹙着眉,心念电转——虽说两人实岁都才八岁,但是男女七岁就不可同席,大庭广众之下就要脱了绣花鞋,这可是了不得的事。二姐儿平日在家娇惯得不成样子,倘若做错事,自然轮不到自己来担责任,但现下是在外面,要真是任着她的性子来,只怕到时候在老太太面前不好交代。
眼见她已经握住了鞋帮,忙一把按住,把鞋给她穿好,半拖半抱的哄她道:“这深山密林的,到了晚上说不准有豺狼虎豹。”又意有所指的使了个眼色,那锦衣少年就很知趣的接道:“二姐儿,你一向赞自己的皮肤最是白皙嫩滑,这……”
后面的话不需说,二姐儿就跟脚底装了弹簧似地,一气的跑到最前面,还不住的催促:“寄姐儿,你快着些,磨蹭什么啦!”
一群人哄然大笑,寄姐儿无奈的抚额,和少年主仆二人追了上去。
凌波山属木兰山系,群山中它既不最高也不以秀丽闻名,却最是陡峭,直直的矗立着像站姿笔挺的战士躯干。石阶盘山而建,共二千九百九十九级,山腰上平缓处建有行人休息耍玩的驿站并观景平台,寄姐儿一行却无心暂恋,一鼓作气喁喁攀登了一个时辰终于望到了山门。
山顶有阁,阁曰“望乡”。
当几人气喘嘘嘘的跨入山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高悬的黑漆匾额和匾额上龙精虎骨的朱丹色题字。
望乡阁通柱式结构,高约三丈,只有两层。由八根两人合抱的朱红木柱支撑,内里石桌条凳、布幔竹帘一应齐全,简单古朴。顶上高高翘起的八角飞檐俯看八方,并正东、正西、正南和正北四个方位佐立的四座鎏金瑞兽,寓意威震八方,福泽四海。
“这字,用素有‘铁骨铮铮’之誉的颜体写就,本就是颜体书法中的登峰造极之作,举世难求。最难得的,这字用力均匀,竟是一气呵成,而非工匠啄刻,真乃神人之作也!澄,来之而无悔矣!”澄哥儿来回换了好几个视角,一边解说,一边摇头晃脑掉书袋。
二姐儿一脸鄙视,继而换上“是嘛?”、“这么厉害呀!”、“哥哥你真了不起!”之类的表情,弄得苏澄更是兴奋的拽着她大谈颜体书法。二姐儿大感无赖,十分后悔自己刚才的表情过于真挚,只得嗯嗯啊啊的敷衍。
可惜澄哥儿一向觉得自己这个妹妹是榆木脑袋,一点求知欲都没有,这回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跟她布道,自然不肯轻易放手,拉着她从颜体谈到柳体,从柳体说到女戒,说完女戒又说妇德、妇功、妇容,直说得口干舌燥,眼见着二姐儿竟然对着老天翻白眼,只把自己气得差点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还好小厮总算机敏一回,连忙递了水囊过来:“少爷,二姑娘还小呢,您先歇歇,待会再说。”
二姐儿连忙附和:“就是就是!”又十分狗腿地亲自接了水囊递过去。
就这样,澄哥儿还是先嘀咕了一句:“已经不小了!”才接了水囊。
二姐儿不想再引火上身,趁机默默往寄姐儿身边挪。待她靠近了去,才发现寄姐儿竟怔怔的着了像,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楹联,还兀自流泪不止。
“哥哥,你看寄姐儿这是怎么啦?好端端的留什么泪!莫名其妙得很!”二姐儿拉扯着拽了人过来,一边抱怨一边指给他看。
只见朱红的楹联上是黑漆提就的墨宝:“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意境简洁却很是煽情。
二姐儿一咋呼,寄姐儿就给惊醒了,她飞快的用衣袖拭了眼泪:“我这不是看着这楹联上的题诗太感人了嘛。”
澄哥儿却是不信,虽说寄姐儿比二姐儿温婉得多,但也不至于多愁善感至此,他明亮的双眸就带上了几分疑惑。
“我们,也离家好些日子了哩!”寄姐儿红着脸低声说。
澄哥儿这才信了,看来女孩子跟男孩子到底不同,这才第一次离家就眷恋得不行,看着思乡的诗词都能潸然泪下。
二姐儿却一挑眉:“寄姐儿,你是不是嫌我们家对你不好,你刚才哭是想你自个儿家了吧?”
澄哥儿大怒,狠狠的瞪二姐儿,恨不得马上堵了这丫头的嘴。连小厮都很无语的撇了撇嘴:哪壶不开提哪壶,二姐儿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心没肺!
“不是的,二姐儿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离开自个家时还是个小娃娃哩,哪里记得自家是什么样子。倒是从小与你们一起长大,受长辈们呵护疼爱,哪里可能生出嫌弃的心思,你快不要这么说了,倒是叫我无地自容!”寄姐儿连忙摆手,无论二姐儿是有心还是无心,这话今天说过也就罢了,要是当着苏家长辈的面提起,那她在苏家可就更尴尬了。
“寄姐儿你别理会她,你也知道,二妹妹她…...唉,她大概,呃,她可能是担心你在我们家受了委屈,你们两一起长大,你不会放在心上吧?”简单的两句辩白下来,鼻尖已经沁出一颗颗小小的汗珠子,手心汗唧唧、湿漉漉的,劝人这事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强项,澄哥儿认真的反省。
寄姐儿听着那“大概,呃,可能是……”的话语,一边腹诽澄哥儿这个老古板大概,呃,可能是有那么一点点小可爱的,一边又感慨和他一母所生的二姐儿怎么活脱脱一个魔星转世的性子,嘴巴却乖巧的说着:“我自然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