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平静的皇宫似乎在掩饰着宫外一切的喧嚣。悄然,便又到了下一年的秋。
这看似平静的日子竟让我觉得后宫的生活会一直这么平淡无忧地度过。可每一个懵懂的孩子都会长大,我和玄烨也不例外,居住在储秀宫里的庶妃们也一样没有例外。
十月皇城,这夜陡降寒冷,让素日里东暖阁熟睡的我也似乎觉察到了冬的寒意。我裹在锦被里,然而不知哪来的寒意还是微微透过单薄衣裤惊醒了我。
我忙一振,看了看四周,这才看到玄烨已经起了,只觉黑暗里一双眼晶亮亮地看着我,甚是陌生又吓人。
“皇上?”我看了看他,正欲撑起身子,却听到玄烨呢喃道:“时辰快到了,该起了……来人。”
玄烨一声令下,门帘外守夜的宫娥立刻精神抖擞,应声喊着:“皇上起了!”
接着声音又被一路传去很远,皇城忙碌的一天就在这一声声传唤后悄然开始了,日复一日地忙碌。
“皇上,天冷,臣妾来。”我眼见屋中灯亮,说着就忙要抬身起来着衣,以便服侍玄烨着衣。
“知道天冷,你还起来做甚?”玄烨看着我笑道,“骤然变天,帐外寒意甚浓,你还是不要起来了。”
借着烛光,我看着玄烨忽明忽暗的脸,嘴上还是要坚持一下:“可是臣妾……”
玄烨笑着看了看我:“天气冷了,你之前感染了风寒,就不要起来了。”
我笑了笑,只得顺从地躺了回去。我虽身体一直不错,但是自幼畏寒,来到这古代,这个毛病倒是一点没有变。
帐外几十盏灯此刻已经把坤宁宫内外照得通亮,帐外的宫娥烧旺了两个铜八卦炉后,方跪下请安:
“奴才们恭请皇上、皇后圣安。”磕头毕众人又继续跪道,“请皇上梳洗。”
玄烨这才出了帐,仔细地把帐子暗暗地掖了掖。我不由笑了笑,竟想到了当年先帝爷与董鄂妃的恩爱来,一时之间竟然错愕起来,自古以来,帝王的宠爱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无疑是一道催命符。
待衣物整理妥当,玄烨看时辰尚早,便示意大家把屋里炉火烧得更旺些,然后离开,自己拉开帐幔在床边坐下来。
玄烨一边帮我拉了拉被,一边放柔了声音轻轻责备:“不是说不要起来了吗?怎么不听话?”
我低头笑了笑:“臣妾知错了。”
“芳儿。”玄烨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再睡会儿吧。”
“皇上,时辰到了。”就在玄烨的温情令我有些不知所措时,帘外的太监跪奏道。
我这才披了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鹤氅下床,帮玄烨又理了理衣襟,这才满意地接过宫女呈上来的手炉,交予玄烨:“回来一起用早膳?”
“嗯!朕先去给皇玛姆和皇额娘请安。”
我看了看窗外,只感时辰还早,便说道:“皇上,现在时辰还早,只怕皇玛姆还没有起来,这时去请安反倒惊扰了皇玛姆。皇上不如先去上朝,随后再去给皇玛姆请安。”
玄烨同样看了看窗外,对我说道:“还是皇后细心,依你便是了。”
玄烨笑了笑,便在宫娥太监的簇拥之下离开了。
太皇太后口谕,皇后发中宫笺。久未正经做事的敬事房终于在入冬前又成了皇城中炙手可热的肥差。
而比敬事房更忙碌的自然是选进宫尚未册封的庶妃们,一个个踌躇满志,又有千般顾虑,既盼着飞上枝头做凤凰,又害怕还没得宠就先得罪了中宫皇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们一个个前怕狼后怕虎,却又都在暗中较劲,一时间,最清静的倒成了我这个身处坤宁宫中的皇后。
就在众庶妃一个个处心积虑、为跃上枝头而摩拳擦掌、蠢蠢欲动时,我却在坤宁宫有些无奈地看着那堆满桌椅炕上的年例。
“银一千两、蟒缎二匹、补缎二匹、织金二匹、妆缎二匹、倭缎四匹、闪缎二匹、金字缎二匹……金线二十、绺绒十斤、棉线六斤、木棉四十斤、黑貂皮四十、乌拉貂皮五十……”
宫人们抬着物品伴着唱读声一一跪在我面前呈与我过目。
眼前这堆东西虽与大婚时皇上赐予的三百六十抬嫁妆无法比拟,但自小就学习料理家务的我,对自己这点小财产还是料理得很仔细。
“蟒缎二匹勾上!补缎二匹勾上……”我端坐在东暖阁喝着茶,看着东西,听着金蝉把东西分别交给不同的人掌管、安排。说来这是我进宫第一次分到年例了。
“皇后娘娘,已经清点完毕。眼见入冬,奴婢斗胆,让司衣库的人,先做十几身冬衣可好?”金蝉上前问道。
我看了看她,只是点了点头。
我又看了看那些布料,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天天穿新衣裳,哪个女孩不想天天把自己打扮得珠翠环绕,但身为皇后,大清如今还不富庶,此刻,我深知自己不宜太过奢侈。
“太皇太后常言,大清国一切百废待兴。本宫身为六宫之主,理应效法太皇太后勤俭之风,在六宫之中以身作则,倡导勤俭。这些衣料……你裁夺着能省就省吧。”
金蝉点了点头:“奴婢记住了。”
我不语,只是出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似金尊玉贵,端庄、典雅,脸上淡淡笑意里总是带着几分严肃,眼底是我并不熟悉的落寞。
我看着自己身边珠翠环绕,竟不由想起了日后大清的国力羸弱,一时皱起了眉。
“娘娘,您怎么了?”耳畔响起了丝雨疑惑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了看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历史早已注定,况且此刻的我都是举步维艰,不免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
“那些庶妃们如何?”我看了看金蝉和丝雨,开口问道。
“回娘娘,都安分守己。除那个蒙古格格外,其余人每日向皇后娘娘请安外,未得传召几乎不曾离开过储秀宫。”金蝉回答着我的话。
蒙古格格?我略带疑惑地想了想。
我倒是记得玛法曾经提到过那个蒙古格格,姓博尔锦吉特氏,是太皇太后的表侄女,与当今仁宪皇太后、静太妃算得上是堂姐妹。按辈分还是皇上的表姑姑,但自小就接进宫抚养。我想若非鳌拜乱政,只怕这皇后之位……
镜子里的自己,一头乌黑长发已经盘成了小妇人的两小把头,两根钿子穿过,四朵粉色木芙蓉散插其间。明明已经大婚一年了,我恍惚还是先时当姑娘那会儿。只是先时那个在相府中、在草原上无忧无虑的自己,已不复见。
因为自己成为了大清皇后,还是我从来到这个时代开始便有了忧虑,我自己也不清楚了。
见我看着镜子,金蝉急忙上前将我微微有些毛糙的发髻又拢了拢。
屋里寂静无声,几十人伺候的内外屋里,寂静得只听得见梳子擦过长发发出缓慢的“沙沙”声。我还记得,入宫前便听人说过,“那紫禁城里侍从成千上万,繁华岂是他处可以比拟的。”但寂静时,我却觉得他们更像一件件没有声息的摆设。
可是……其实仔细想来,如同摆设的又何止是他们。
我自己还不是一样,就像一座叫做皇后的自鸣钟,一切都是按照紫禁城中的规矩,每一步都是别人预设的。
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从头至尾我所做的都不是芳儿,而是被称做赫舍里皇后、皇上喜欢、太皇太后期许的赫舍里·芳儿。
“早上皇上没拿手炉,可是命人带在身边了?”害怕太过寂静,我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不知自己是在问身后的金蝉,还是在问此刻照镜子的自己。
安排侍寝……
我就真的可以不在意吗?这后宫佳丽三千……
听不见身后奴才们答话,我只是小心翼翼地把眼从镜子前移开,只因为害怕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害怕在那双眼睛里看见类似静太妃的落寞……
如果真的只是赫舍里·芳儿,那么此刻的她会不会少一些落寞?我一次次地在心中问着自己同一个问题。可是,那永远都只是一个“如果”。
“娘娘,”丝雨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奴婢近日听闻储秀宫的钮钴禄氏拿到年例,似乎有些不满。”
我看了看她,只是淡淡地说道:“看来本宫一再告诫你的事,你是完全忘记了。”在这后宫之中,无论是妃嫔还是宫娥,私下传递他人信息本是大忌,我更是一再提醒身边之人。
这钮钴禄氏乃是遏必隆之女,只怕她不满的并不是年例,而是我这个皇后吧。
论出身她祖母是原和硕公主,她祖父是开国五大将。赫舍里一族的确无法与之相比。前些年,太皇太后的侄女博尔锦吉特氏打小进宫,大家都以为皇后会是她的,服侍人无人不殷勤。谁又曾想到,这皇后之位,没给出身最高的遏必隆之女,也没给蒙古格格,更没给权势如日中天的鳌拜之女,偏偏给了大家意料之外的赫舍里家。钮钴禄氏难免心存不满。
只是,此时的钮钴禄氏还没有完全看清这朝堂之上诡异多变的形势,这一切的问题,并非是她不如我,其实是在于她的阿玛,以及皇上和太皇太后心中的嫌隙。
可是,相比之下,我倒是宁愿自己如她一样,看不清这些纷争,只是懵懵懂懂地做着自己。
北风吹落御花园中最后的一片枯叶,长青松柏冬青却依然伫立其间,郁郁葱葱地似正给自己披上御寒冬装。
雪无声无息落下,这是康熙五年入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铺满皇城每条石阶,看似宁静的紫禁城无论宫里还是宫外都孕育着异于往年的不平静。
这一段时间,玄烨和太皇太后一直心事重重,而身处坤宁宫的我也感到了不同于以往的不安,储秀宫中的庶妃都在跃跃欲试,而钮钴禄氏对于我的后位更是耿耿于怀,也开始设法让自己暂时远离这些风暴的中心。
“说是大臣鳌拜奏户部尚书苏纳海‘藐视上命、拨地迟误’,直隶总督朱昌祚、巡抚王登联‘纷更妄奏’,都要以死罪论处。”丝雨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听完丝雨的话,我不由暗自皱了皱眉,其实他们即使有罪,可也都罪不至死,便低声问道,“你可知,他们因何触怒鳌拜?”
“还不是换地的事儿?”丝雨低声回道,“听说……老太爷这次也附和鳌拜呢。”丝雨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似乎是担心我会被此事牵连。
我垂下眼,这换地的事我心里很是清楚。
据记载,当初摄政王多尔衮专权时,将冀东肥沃之地圈给正白旗,而将保定、河间、涿州等处较为贫瘠的土地拨给镶黄旗,故两旗积怨在其中。
鳌拜如今提出圈地应按八旗排列顺序,冀东土地应归黄旗所有,要求和正白旗换地,不过也是效仿当年多尔衮利用大权在握时,为黄旗谋福利,壮大黄旗。
而我赫舍里家也是黄旗,自然玛法也乐捡其成,哪有不响应的道理。
“这三个大臣又非正白旗人,为何会因换地一事得罪鳌拜?”我靠在枕上,不解。若是辅臣正白旗苏克萨哈倒还罢了。
“据说三位大人认为换地会引起朝野内外大骚动,所以反对换地。”丝雨似乎也不懂,只是一股脑儿听人怎么说就怎么说与我听吧。
而我自己心中也清楚,所谓换地不仅仅是换地,还牵涉到大量在土地上劳作的人。
鳌拜说土地不足,再另圈民地补充,说得简单,但这意味着多少人失去世世代代耕种的土地。民不聊生,国自然不安。
我虽是生在富贵的人家中,但随玛法仕途荣辱也有过艰难时候。
“皇上可有何异样?”我看了看丝雨,疑惑地问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在担心玄烨,还是在担心自己的玛法。
“皇上与往常一样,并未发现有异样。”丝雨静静地回答着。
我静静地点了点头。玄烨既然身为帝王,有些事情的确是他所必须承担的,任谁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好了,朝政上的事还是不要谈论了。”我看了看丝雨,随后淡淡地说道,“在这件事情上,玛法必然有自己的打算,不必担心。”
我看了看坤宁宫中那些已经开始凋零的各式花卉,看着被白雪所覆盖的紫禁城,心中也有了自己的计较。
那日入夜后,又开始飘起了轻盈的雪花。我独自站在院中,看着纷飞的雪花,冷风从身上拂过,漫起一阵寒意。我不由打了寒战,却忽觉身上一暖,多了一件白狐皮的斗篷在身上。
我回过头,看到丝雨正站在我身后,一脸关切地说道:“娘娘,天凉风寒,您还是回屋去吧,小心着凉。”
我疲倦地一笑:“我觉得身子有些不爽快,命人去请太医过来吧。”
丝雨忙叫了金蝉一同扶我进屋,又命人去太医院请了太医。
太医很快便来了,我只留下了丝雨与金蝉二人在身边服侍,其他人一律候在外边。太医搭了脉,看了看我的面相,随后又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这才缓缓地说道:“近来天凉,娘娘只是感染了风寒,没什么大碍。微臣这便回去开好方子,稍后便叫人送过来。”
“本宫想要静养一段时间,至于皇上和皇玛姆那边,你知道应该怎么说吧。”我看着眼前的太医,似笑非笑地问道。
“臣自是清楚,娘娘虽只是感染风寒,但这病可大可小,自是要好生休养才是。”虽不知道我要做些什么,但是碍于我这皇后的身份,再加之这件事情也与人无害,那刘太医也顺着我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送刘大人。”我对丝雨吩咐道,又命她拿了一锭金子交给那位刘太医。他刚要推辞,我便开口说道:“着实是本宫的一点心意,况且你这空着手出去,外面也不好看。”他这才收了下来。
待刘太医走后,丝雨看了看我,有些疑惑地问道:“娘娘,这好好地怎么会着凉了?而且还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丝雨皱着眉,继续说道,“娘娘,这一下那些庶妃们可是要开始看戏了,您……”
我只是笑而不语,倒是一旁的金蝉似乎明白了我的想法,也只是对我淡淡一笑。
如今各处的情况都极为复杂,储秀宫中的诸位庶妃更是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皇上的恩宠。此时,我这个年少的皇后便成为了众人阿谀奉承或是忌妒的中心,自然要设法让自己先远离她们一段时间才是;二来,我也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好好观察一下储秀宫中众人的情况。这后宫纷争可是史书上不曾记载的内容,我自然是要处处谨慎才是,为了自己,也更是为了赫舍里一族的荣耀。
金蝉服侍我躺了下去,太医院的药也很快便送了过来。丝雨煎了一剂让我服下,随后让我休息,而她则是自己在门外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