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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最慢的是追忆(1)

张怡微

张怡微,女,上海作协签约作家,曾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大赛新人奖,第33届台湾《中国时报》“时报文学奖”散文组评审奖,第38届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组冠军。曾出版短篇小说集《时光,请等一等》《青春禁忌游戏》,长篇小说集《下一站西单》《梦醒》,散文集《怅然年华》。

这样的感觉,一生只有一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以后再看她,也不会是头一回那样。

“我是再也睡不好了。”夏冰冰心想,一边吃力地提起灶头上的水壶,往水瓶里灌开水。她站得有些不稳,腿不住发软。瓶口涌出的热气将她的拇指薰得像只剥皮老鼠,粉粉红。水壶还是从老家带出来的,十多年了,上海话叫“铜雕”,听起来很适合,黄哈哈的。沟沟缝缝里都挤满了黑黄的老裉,沿口最外一层,还有被钢丝绒划过的不均匀的刮痕。夏冰冰最讨厌这个声音了,钢丝绒摩擦铜雕,她只要一想到那个动作,头皮就过电一般“刺啦啦”的麻。对着灶头的,是周叔家陈年的纱窗,密布着黑黄的污淖,夏冰冰的视线本能避开了这些煞风景的脏东西,她调转了身体,给周叔的茶杯里灌好人参茶,随后又往面盆里兑了洗脸水。

天怎么突然就热成这样了,不舍昼夜。夏冰冰相信,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睡得踏实,虽然夜里大家都没有起身。就这么固执地、小心地硬挺着。吊扇嘎吱嘎吱地轮转,它毫不用情,却仍然甩不掉痴缠的尘埃。天很早就开始蒙亮,而对夏冰冰来说,每日凝视太阳升起的时候,是最绝望不过的。那种新鲜的、蓬勃的失意较之夜里的孤独更令人心阻塞不已。她很想习惯这一切,以至于不必要事事都过问情感,可惜她仅仅与之产生了知根知底的、体己的相熟而已,而从未断绝过挣脱这一切的念头。

即使在大热天,夏冰冰仍然喜欢用热水洗脸。埋在热腾腾的蒸汽中,伴随着温度而艰难呼吸。尽管一点难过的事情都没有,仍然会莫名其妙地眼睛一湿。

周雷这会儿已经不住在家里了。

第一个离开的人总是容易些,他是他们四个人中最早退出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走了以后,夏冰冰反倒是有点舒服,虽然她之前也想过不要他走的。周叔在他离开以后就把沙发卖了,这沙发本就是他多管闲事被骗子骗进买回来的。为此他还和冰冰妈吵了一架。其实罪过的倒不是他,他不过是坏了分,倒是周雷,莫名其妙在这破沙发上,一睡就七八年。家里实在是太小了。小到谁倒了霉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倒因此坦坦荡荡,没有了私隐。不过周雷走了以后,夏冰冰自然而然马虎了起来。她也不那么在意周叔总是念啊念啊“冰冰呀,侬讲究的呀,洗个碗还要用两块揩布,侬当我们是什么上档次的人家啦。”话虽还是这么说,周雷腾出了地方之后,周叔的心境也开阔了许多,偶尔还会对夏冰冰开点下作的玩笑,好过原本愁眉苦脸的衰相。反正夏冰冰的性子他自信是捏的牢的,他并不存心要压她,他不过是盘算着她还能到她爹那里再去捞点什么好处来。关于这点,冰冰妈是一致意见。十多年不见,她早就不会为个旧人肉痛了,虽然她也顾不及为夏冰冰肉痛。但周雷跑脱,不要太合她意哦。夏冰冰是很久没看她这么喜滋滋了。

夏冰冰最最欢喜看到周叔被人家骗进之后回来的样子了,话说他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学会演戏,连装都装不像。眼神么定泱泱,问他句什么,立马就狠三狠四地跳起来,但又夹杂着发狠的媚劲。夏冰冰知道,她娘是吃这套的,虽然看起来很好笑。周雷也受不了他那套娘娘腔的气焰,懒得同他理论,这大约就是所谓冤家。你同冤家是说不清道理的,就算内心排演好几百遍振振有词的说辞,一见面还是一帖药。套用冰冰妈的话,他就是“无赖呸”,你又能对他怎样,他动不动就啪嚓一跪,鼻涕眼泪。你看不下去,他还觉得是自己赢了,靠的是噱头、是腔调。

周叔起来以后,牙都没刷,就油光光地挤到灶头间,抿了口夏冰冰泡好的茶,眯眯笑说:“哟,冰冰啊,昨天困得好伐,热来,哦?”夏冰冰寒丝丝地干笑:“阿叔,早饭吃啥?”

“我想吃咸饼。两只好了,咸浆。”

“姆妈呢?”

“咦?怪了,我又有点想吃甜的。那么就买甜饼吧。甜浆。”

“姆妈呢?”

“帮伊买只咸的好了,待会儿好一道吃吃。”

夏母每天都起得晚,但起来之后还是能干的,她只是没有早起的习惯,因为睡眠不好。因而,只有清晨是真正属于夏冰冰的。每天出去买早饭,她都会故意晃远一点,她希望她回去的时候,家里的两个人至少都穿戴齐整了。夜晚的湿热常令夏冰冰觉得难熬,只是她并不孤独,因为躺在她附近的两人同样难熬。他们都在默默等待着彼此睡着,心照不宣,彼此侦查着各自的动向,直至任何细小的声响,都听来挠人。当然,有些欲望,仅仅靠听是听不清楚的。每到此时,夏冰冰都很想要搬出去住,和周雷一样。

但周雷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就能走得了的。他也是交出了他母亲留给他的一份补贴工资,才顺利脱身。他母亲是落难华侨,早年被周叔收留过,生下了周雷,但如今已经回国。他们现在住的破房子,还是周雷母亲留下的。如今穷人翻身靠拆迁,周雷留下了户口,并且说好了,走了便不好动房子的主意。

夏冰冰的一切都在母亲手里,她没有什么可留下的,所以她甚至是相对自由的。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她想过的,她没有财产,想要脱胎换骨,一是靠自己,二是靠男人。只有这两条路,但是靠自己似乎是太难了。靠男人,她已经……想到这里,夏冰冰总是有些失意的。

她提着大饼豆浆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起来了。一脸舒爽地咋呼道:“囡囡啊,侬又晃到啥地方去啦?那么晚回来,我肚皮也要饿死了。”她的额上沁着和夏冰冰一般多的汗,身上已经换上一件钩花的真丝连衣裙,贴肉胀鼓鼓的。

她抽走了一块饼,腻腻地踱回房内。

“哎哟,侬哪能吃掉了我的甜饼?”

“娘的,一块饼侬还要噜苏,真是小气,人家什么好处漏掉过你啦?”

“呵呵,我是说甜的好甜的好,蜜里调油,蜜里调油。”

夏冰冰拧开了水龙头,洗了把脸,水已经差不多晒温了。今日看来真不是一般的热,一大早就轰轰响。她轻微地叹了口气,想着今日还要出去的,真是遭罪。

周叔出来拿走了甜浆,戴了滑稽的大盖帽。不一会儿,手腕上绕好马甲袋,出门准备上工了。夏冰冰刚打算进屋,不想他又折了回来,拎走了她给泡的茶。

“咦?冰冰啊,侬待在灶头间做啥?啊是身体不舒服啊?”

“有点。”夏冰冰干笑道。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后悔,想添上一句,“有点……热。”

“嘿,小姑娘啊,不会是肚皮被人家搞大了吧?”夏冰冰一震,但这微弱愤怒很快就蒸发了。她不过是厌恶地瞪着他。

周叔滑溜溜地从她身边蹭过:“周叔有数的!懂的呀!”他笑盈盈地眯了她一眼,沾沾自喜地撂了句:“阿拉孵空调去喽!”

退休以后,周叔一直在隔壁印刷研究所当保安。

夏冰冰进屋以后,发觉母亲已经把她出门要穿的衣服给她拿好了。那还是,她六年前读中专时穿去上学的汗衫短裤。

“妈,这个,我没鞋子配。我穿我的白拖鞋、蓝拖鞋都不像的。”

“哦哟烦来,鞋子也帮侬拿好了。”

夏冰冰往床下一瞟,是一双印着浅绿花纹的白底跑鞋。没想到还真能给她找出来。

“姆妈,人家不是说要穿黑衣服的吗?”

“黑个头,我本来还找了件红的,也是老早的。结果侬现在胸脯大了,穿不进了。你穿了那么好去做什么?他们觉得你日子过得好,所以合起伙来欺负你,我帮你说,他们家里的事,我不参与,但有一条,死人你一定要到,晓得吗?侬现在也大了,侬自己想,那么多年,到底谁对侬好。只老太婆毒也真是毒,早不死晚不死,天热到这副腔调,她要你们都去报到。好了好了,侬快去吧,撑把伞,有两部车子好换了,远的来……对了,吃好再回来哦!”

顶着烈日,夏冰冰出发了。上半年爷爷死的时候,她也是这条路线,所以心里十分有底。这对老夫妻,一个寒冬腊月,一个炎炎三伏,前脚后脚,今年都算走脱了。但和爷爷相比,夏冰冰这回还是有点难过的。仅仅半年的时间,通知她去追悼会的,已经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父亲的女朋友。那个嗲女人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哭哭啼啼,说老太婆作孽啊,横作孽竖作孽,还说她爹不在家里,让她陪她一道去。

这事在冰冰妈看来就绝对算“做得出”,“装腔作势”至了极。她隔空炮轰了那个她们谁都没见过的女人整整一个晚上,直至半夜里,夏冰冰听很清楚,她还甩开了周叔那只活络的肉手。

其实爸爸和妈妈这点还是很像的,夏冰冰心想。也只怪自己的分量太弱,她又怎能抗衡得了床上的那位。她明白的,她伤心的只是,竟然是由一个外人通知她这样的事。或者,很久以后,都是要由某个外人来通知她至亲的事了。

追悼会的场子不小,来来往往都是些过分热情的人,自顾自寒暄,俨然一场难得的聚会。阿奶的遗像悬在远处,笑得很阴森。阿奶也算生相不好的那种面孔,半点不慈祥。小辈的名字叫不太全,也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她从前就撂话说:“我把你们生出来就已经很好了”,所以也怨不得如今子女纷纷落落、貌合神离。夏家人丁算得上兴旺,与她平辈的至少有二十来个,不过更多归因于离异的原因,彼此都生分得很。夏冰冰对他们,也都只有童年时模糊的印象了。她认得出的那些伯伯姑姑,缺倒是不缺,但都老了不少。许多至寂寞的老人都儿孙满堂,她想到这里,觉得挺可笑的。

夏冰冰站不动了,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顶住了下方那个不舒服的位置。透着窗子,她看到自己的模样,有点做作,一套六年前的破行头,装着一个六年后的她。但她知道,她已经不一样了,再也没有药救了。曾经她也不过是穷酸,但如今,她是贱极。

凭直觉,夏冰冰发觉远处有个八面玲珑的角色有些可疑。她利落地满场飞,仿佛她谁都认识。最奇怪的是,仿佛谁都认识她。长得倒还不错,忽近忽远的声音听来很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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