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君的预感是对的。
当高天鹏向组织部提出要考查这个人时，组织部门犹豫了很久，因为这明摆的又是一个“林大帮”的人，而这，当然得避忌。末了，组织部的回答是考查过了，再问考查的结果如何，组织部称，上次入围选拔的名单便有他，这便是结果。可为什么没用上？组织部又不好拂书记面子只好说，林大已上去了两个，他只好等一等了，不然，早给安排到别的岗位上了。
高天鹏便说：那好，用人的问题，须慎之又慎，那就再考查一次。
于是，便又有了一次考查——但组织部多少是有点应付性质的，因为上回考查的材料都是现成的，所以，改头换尾，几乎又照样是交到了高天鹏的桌面上。
时也，运也，高天鹏便决定让尹君把人带到他家一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中国人信的是这一套，无论组织部门的考查怎么无懈可击。
果然是个人才。
那还有什么话说：调！
谁知，障碍却出现了。
提出反对意见的，竟是从林州大学上来的人，是原林大的校长、党委书记，现今的省委常委、省委副书记林家玉，他从组织部得知这一消息时，主动地来找到了高天鹏。
在省委书记的办公室里，两人就人选问题发生了争执。
林家玉告诉高天鹏：“这个人，上次是根据你的意见筛选下去的，组织部采纳了你的意见，才没打算用他。”
高天鹏说：“我知道这回事，他是当作后备力量保留下来，所以，现在我才调他。”
“你把他筛选下去，当然不仅仅有你的意见，主要是有些不同看法。”
“组织部这次送批材料中，我没看出来这个，是什么看法？”高天鹏奇怪地问，“我应该知道，用一个人，方方面面都需要了解。”
林家玉沉吟了一会，才字斟句酌地说：“这个年轻人，路子野，思想活，不大好把握，我担心到了这个位置上，连你也未必把握得住他，弄出出格的事情来，难以收拾，所以，须慎之又慎。”
高天鹏哈哈大笑了起来：“你是号称思想解放的‘先锋派’，更被人称之为年轻一代干部的‘知心人’，你在林大的改革是有口皆碑的。怎么用这样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词语来评价一个年轻人呢？路子野，不就是视野开阔，思想活，不就是有头脑么？至于不大好把握，我们难道只能用唯唯诺诺的奴才么？改革开放，相对于闭关守旧来说也是一件出格的事，开始不是也有很多人担心吗，要真那样，哪有今天的大好局面，林书记，你是不是多虑了？”
林家玉又说：“比他强的年轻干部多的是，有开拓精神、有文化水平、更有胆有识者也不难找，为什么偏偏用他？”
“我倒想反问一句，为什么偏偏不用他？”
“那么，我提议，是不是多观察一段时间？”
“对他，已考查了两回，上次组织部、人事厅作了全面考查，这次，组织部又作了重点考查，都没提出什么问题吧？他不至于是持不同政见者吧，在大学里，搞腐败只怕也不易，有的话，只会给你抹黑，总的说来，还能有什么问题？”高天鹏有些不耐烦了，“我们审查干部，提拔人才，究竟哪条标准是算得了数的，是个人看法为主，还是组织考查为主？不可以再搞封建专制的‘恩赐制’，也不可以搞资产阶级政党的‘分肥制’？我有点不大明白了。”
“话不能这么说，高书记，因为你是一把手，你的秘书更应该优秀，不能用一般水准去衡量，我是为你着想。”
“行，我知道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林家玉只好告辞了。
可没两天，在郊外一个现场会议的空当中，两人又唇枪舌剑了起来。
林家玉又一次对高天鹏说：“本来，你调秘书的事，我不该多话。可陈元彬这个人，我多少有所了解，我当校长时他就已经调入了，那时他还连科长都不是。”
“这么说，还是你提拔他的。”
“他到年限，该提就提了，是我提他的科长。问题正是在他当了科长之后，才暴露出他若干弱点，证明他不太适合在这样的位置上。”
“我希望你谈得具体点。”高天鹏说。
“他可以不经请示，便越权处理不归他管的问题。”
“处理得怎样？”
“差点出漏子。”
“差点？”
“及时纠正了。”
“他没再坚持？”
“没有。”
“也就是说没出漏子。越权是怎么回事？”
“那种事，本应是几个科室协调解决，他一个人揽了过来，好大喜功……”
“行了，不用说了。”高天鹏打断了他的话，“是不是他是林州大学的，是你的人，我不该捞过界，所以你才对他百般挑剔，你口口声声，省里不存在什么‘林大帮’，我也一再维护你，称省里不存在什么这个那个的山头，都是共产党。……可现在，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都是共产党的干部，就不应分你我，我用林大的人，也是表明我并无门户之见，山头之分，莫非我表错了情不是？”
林家玉的嘴被堵死了。他深知，作为“一把手”，每每容易把自己看得过于高明，尤其是不喜欢别人对他指手画脚。谁也不是圣贤，这也是人性使然。林家玉只好说：“我很感激高书记对‘林大帮’这一提法的否定，我你也决不是代表这个那个小集团的利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不过，我今天只有一个意思，用人的事，不要感情用事。”
没料，这话把高天鹏惹火了：“感情用事？在选秘书之前，我连这个人的名字都没听说过，算得上什么感情？难道不是组织部、人事厅选拔人才提出的人选么？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许我染指林州大学，视它为你的禁区，是么？”
林家玉毕竟是教授出身，不会与高天鹏顶撞起来，只好说：“高书记，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现在已很久没上林大去了……”
刚好，开会的人找来了，这事就没再谈了。
高天鹏很不理解林家玉为何一再出面阻挠调人的事，而这边，由于陈元彬到不了位，尹君一时也走不了，所以，现场会后，尹君同高天鹏同坐一部车里，便催了起来。
“这样吧，你再跑林州大学一趟。”高天鹏吩咐道。
“还要对陈元彬搞政审么？”
“这年头，政审能审出什么？都是红旗下长大的。六七十年代出生，八十年代成长，九十年代工作，按过去的模式，能审出什么花样来？”
尹君是个聪明人，说：“我知道该了解什么了。”
过了几天，尹君便向高天鹏作了汇报。
在尹君的调查中，发现陈元彬与林家玉有过过节，差点把陈元彬的科长撸了。原因是陈元彬为研究生院牵线，办了MBA的研究生班——尹君补充说，自己正是这个班的，办成了，而且收入不菲，但林家玉很恼火，说这个班的人全是地方上的头头脑脑，无非是卖文凭给他们，此事只可有一，不可有二，而陈元彬则是捞过了界。好在当时的党委书记力保陈元彬，陈才没被捋下来。但林家玉当上书记后，陈就一直没被提拔，一直等到林家玉调省，才升了校办副主任。
“那个MBA研究生班我是知道的，虽说我到毕业了还不认识陈元彬。”尹君称，“如今好几位著名企业家，无论是国营还是民营的，都是从这个班出来的。”
“大学本身就应该帮助这些企业家提高管理水平，参加国际竞争嘛，这个班有什么错？”高天鹏恍然大悟了。“难怪陈元彬不受重用，原来是这么回事。”
尹君故意说：“不过，我看不要因为用一秘书的关系，影响党委一班人的团结，我还是辛苦一点，再去物色一个好了。”
“不，我用定陈元彬了。你马上通知组织部，不要再耽搁了，正是用人之际。”
尹君自然心花怒放。
待尹君准备告辞时，高天鹏又补充了一句：“让组织部、人事厅，把这进行了整整一年的人才选拔材料，作一次全面梳理，把所有登上领导岗位的人选，统一作一次公示，包括陈元彬在内。”
三天之后，陈元彬上省委组织部报到了，旋即成为了高天鹏的秘书，接替了尹君的工作，尹君也就正式下了海。
省报就一年多来选拔人才的经过，作了一次全面报道——这已在公示之后了，这成为全省人事制度改革的经典之作，甚至在全国产生反响，引起了外省的关注，并派团前来学习取经。
公示的结果是可以预期的。
半年之后。天高云淡，几行“人”字形的大雁在空际喧叫着飞过。
漫山遍野的枫叶都红了，把个林州机场裹在一片红色的光影之中。
陈元彬开着老板的“奔驰”，疾驰在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上。机场高速正是这半年修通的，叫好声不绝。人称这是林州第二次起飞的先声，首先便通往了起飞的机场嘛。这也是民心工程中的一项，其实，全程才30公里，但这却是个人人见得到的标志。陈元彬没少陪高天鹏上高速公路工地视察，并最后参加剪彩。
这回，是去接高天鹏的大公子高云雁。这位高云雁，八年前便出国留学去了，是自己考“托福”走的，当时的高天鹏省长并不支持他去，因为留学生在海外的真实状况，高天鹏比一般百姓了解得多，混出来的不愿回来，混不出来也得打肿脸充胖子硬撑下去，还向家里报自己如何风光。你省长的儿子又怎样？到了外边，照旧是一介平民。不过，孩子大了，留不住，自己要去闯荡，也只由得他了，只要最后肯回来就行。
这不就回来了么？
虽说在照片上见过无数次，可在人头涌动的机场里，差点就看走了眼。这小子秋凉了还一件T恤衫，一条牛仔裤，戴了顶旅游帽，后边的头发扎成一把，还甩来甩去的——已经有几分“香蕉”的味道——黄皮白心，开口便是“Yes”、“NO”了。
待这小子走过去后，陈元彬一愣，忙转过身，大叫一声：“高云雁！”
这小子才缓缓回过身，左右张望，把目光锁定在陈元彬身上，慢条斯理地问：“你就是陈秘书？Yes or No？”
“我就是，我就是。”陈元彬抢上一步，接过他的行李，“跟我来，停车场离这不远，把车开过来得半天，不如多走几步的快。”
“那好，你时间观念挺强！”
两人一道上了停车场，把行李放好在车尾箱里，开车走了。
一上高速，高云雁便惊讶地大叫：“林州也有了高速，Super way！我在美国，刚去那年，见人家高速公路纵横交错，路上钢铁洪流滚滚，气势非凡，心想，我猴年马月回到中国，只怕白了头，也见不到这般气象……没想到，才八年，居然就有了！”
“这可是你父亲当省长、当省委书记的八年！怎么样，儿子的想象超不过老子的实干，这可不是个好儿子呀！”陈元彬边开车边说。
“陈秘书真会说话，夸了我老头，也激了我。”高云雁说，“不瞒你说，是了，我妈说可把你当作家里人，不要有隔阂，我呢，回来就是要大展宏图，大显身手的……”
省里“一把手”的公子哥儿，谁不是这么目空一切，陈元彬早预料到了，却还得陪着：“是么，你拿了硕士学位，还拿到了绿卡，回来有了身份，来去自由，当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嗨，我是受一家投资公司之托，想给家乡人民造福的。”
“什么公司？”
“维加达。”
“没听说过，大概没到过中国。”
“这世界大得很，没听说的还多了。人家实力强得很，东南亚、欧洲都有实业，这回，想开拓市场，瞧上了我。”
“小心，不会因为你是省委书记的儿子吧？”
“笑话，我有硕士学位，在美国多家公司有良好纪录，人家看中的是我。”
“对不起，那是我小看你了。”
“没关系，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过些日子你就能知道我的能耐了……”
陈元彬微微一笑，忽地似想起什么：“怎么，夫人不一道回来？”
“离了。”
“离了？你可没告诉家里吧。”
“嗨，本来结婚就没征求过家里，在外边不一样，就算结了婚又怎样，你是你，我是我，一样泾渭分明。人家不想跟我回来，怕家里看不起，伤心，也不能勉强人家呀……”
“跟着你，让她家看不起，没这回事吧？”
“观念不一样，跟你说不清楚。”
“噢，没必要解释。”
“咦，你也挺洋化的，不打听隐私！”
……
小车径直开上了一个五星级大酒店——林星酒店，酒店的规模令高云雁直咋舌。
“什么时候建的？我怎么没听说？在外边，如此豪华的酒店也是不多见的。”
陈元彬淡淡一笑：“外国一般人口密度不大，用不上多少大宾馆，我们省，都当得上欧洲一个大国了……是了，我们先不回家，我专门订了个房间，给你接风洗尘，还邀了几位朋友，凑个热闹。”
“陈秘书安排好了……我妈会来么？”
“她为一笔呆账忙得不亦乐乎，有时间自会赶来的。到这里来也是她的意思，让你先感受感受这八年的大变化嘛。”
“老妈还那么一本正经！”
“这由你自己判断了。”
陈元彬泊好车，陪高云雁上了二楼，由前台小姐引导，上了园厅。这个酒店，讲究品位，不似别家要么用“黄金”、“白银”、“钻石”为名，铜臭熏人，要么用“纽约”、“伦敦”“巴黎”为名，崇洋媚外，令人气短；也不曾用诸如“仁义”、“智勇”、“诚信”为名，迂腐得相当可以；更没去掉书袋，什么“龙蟠”、“凤舞”、“鹤鸣”，让人不胜其烦——这题名是一门学问，就看主人的兴致如何，用的是一色中国著名园林的名字，自透出风雅来。本来，五星级饭店，不可没文化品位，否则，当贻笑大方。
进厅后，四周的装饰，也如同园林一般，有绿竹，有翠柏，巧妙布局，让人如临其境，分外清爽……
里边有几个客人了。
高云雁认得其中一位，先伸过手去：“尹叔叔，你也来了！”
“我能不来么？你可是万里归程！”尹君说。
陈元彬讽喻道：“我接任他的秘书工作半年，可一次都没有请到他呀！”
尹君忙解释：“我刚下海，起步艰难，事无巨细，均得躬亲，老弟可得多多包涵。今天不是来了么？”
“你可是冲人家大公子来的……”
另一位也伸过手来，高云雁握住他的手，回头用目光探询了一下陈元彬，陈元彬不再同尹君较劲了，忙介绍道：
“这可是位大财神爷，省财政厅的副厅长陆长风。”
陆长风摇着高云雁的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陈元彬立即说：“你这可是一诺千金哪，听见了么？云雁！”
高云雁说：“我家不也有位财神爷么？”
陈元彬大笑：“是呀，可两位财神爷不一样，你那位拿出的钱，可是要还的，银行办的是贷款；陆厅这里的钱，就看你怎么让他掏了，花了就花了……”
陆长风一笑：“那也不敢乱花呀！”
陈元彬一一作了介绍，有国土局的局长，有税务局的处长，有工商联的秘书长……高云雁一见这阵营，心中便有了个谱，不由得拍拍陈元彬的肩膀：“您实在是太费心了。”
“嗨，我不过是借力运力罢了，人家，你看，尹总不是冲着你的面子来的，我只不过多打几个电话罢了。正好凑够一桌……”
酒桌是先预订好的，很快便上菜了。
可第一位上菜小姐一到，陈元彬便愣了一阵，待人家把菜放下后，他才叫出名字来：“咦，你不是菲林么？”
小姐一怔，这才抬头见他：“噢，是陈主任，……你不是离开林大了么？”
高云雁目不转睛地看住了这位小姐，简直是——天生丽质，让人心旌摇荡。个子高挑，完全是模特的身段，可脸模子却绝对赛过任何一模特，眉目含情，秀外慧中，白皙中透出红晕来，嗨，洋妞中也找不到……海外八年，难得一回冲动。
高云雁忙插上一句：“林秘，是你的学生么？”
小姐莞尔一笑，先代为答复了：“林主任是我的恩师。”
“这话怎么说？”
“我来自贫困山区，又自幼丧父，是靠朋友接济才迈进大学的门槛的。去年，学校评奖学金，我的考试成绩是第五名，可名额只四个。是林主任帮的忙，说不能死抠分数，而要看综合素质，经过综合评定，我从第五名跃至了第二名，顺利地享受了奖学金。”小姐很是感激地说。
陈元彬忙说：“菲林来自北部的贫困山区，能上学就不容易了，我看了材料，无非是仗义执言了几句，校领导便采纳了我的意见，做了个综合测评，她自然而然就上去了。是她自己的努力，我并没做什么。”
“奖学金够你完成学业了吗？”高云雁忙问。
“当然不够，可是我打工，加上朋友资助，问题不大。”菲林爽朗地说。
陈元彬摇摇头：“可别因为打工耽误了学业，学生还是以学为主，不能把时间花在挣钱上。”
“今天是周末，挣够了，我就不干了。”菲林老实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