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蔚近来落落寡欢,想着自从沈秋雨一来就把派克笔、马云都招至麾下,自己每天只能无事忙,还要装作很充实的样子。他不想这样下去,就去找叶平文。叶平文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南京。陈天蔚见了,顿生孤独之感,便问:“叶老师,您要回家了?”
叶平文见陈天蔚一脸的问号,忙道:“哦,我得回去看看了。我老婆快生了。”
“那倒是要紧事,只是我们的党……”
叶平文正弯腰整理箱子,听陈天蔚提到了“党”,便直起腰做领袖状:“关于这件事,你要严格保密。我回南京后,会尽快落实我党的成立事宜。你嘛,肯定是创始人之一了。”
陈天蔚热血沸腾:“我能不能现在就开始发展党的力量?”
“不急,不急。”
“可我……我真的等不及了。我……”
“等不及也要等啊,不能乱来。政治是很严肃的事情,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叶平文见陈天蔚眼里冒火,“要不这样,你今天就可以宣誓。一宣誓,就算成为了本党党员,也就成了创始人……之一了。”
“那……一共会有几个创始人呢?”
“啊——”叶平文心中有点不耐烦,“也就七八个吧。”
“那么多啊!”
“没有七八个,到时候怎么召开党的一大啊?”
陈天蔚在心里拨弄着算盘珠子:“那倒也是啊。可宣誓,没有党旗啊。”
“你是我发展的第一个党员,党旗要靠我们来一起想啊。宣誓仪式虽然简陋,但越是简陋就越显庄重。”
“叶……领袖说得是。哎,要不,我就叫您总裁吧。”
“哦,也好。”叶平文笑起来。
宣誓完毕的陈天蔚从叶平文家出来,感到身轻如燕,岁月如歌。街再不是原来的街,都仿佛镀了金;路也再不是原来的路,而是无比坦荡。陈天蔚想高声大笑,却又想起叶平文的嘱咐,领袖的话焉能不听?
于是陈天蔚便叫了辆黄包车,说要去张园。车夫点头称是,拉起来便走。陈天蔚觉得眼前不是街景,而是一出电影。等到了张园,陈天蔚付给车夫一张大票,也不要找零了。车夫喜滋滋地拉车便走。陈天蔚忽然想起,自己的皮包落在了车上,那包包里可有自己的党证啊。他急忙追赶那辆曾经载了他一路美梦的黄包车,大呼小叫,只跑得满头是汗,却不见了那车的踪影。
陈天蔚心急火燎地去南京西路上的警察局报案,说一个车夫载了自己的皮包跑了,还亮明了自己的身份。警察局长很重视,便让警员去寻那车夫。不久,警察便回来说:“那辆黄包车的车夫来了。”
陈天蔚便出来,看见了那车夫,恍若见到老相识,上前与他握手:“谢谢,谢谢,我一定要重谢你。”
那车夫就把皮包还给陈天蔚:“我原本是要去张园找你,可一打听你没进去,我就来了这里。”
“还是这里方便,这里方便。”陈天蔚迫不及待地翻开皮包,见党证静静地躺在夹层里,那个叶平文画的党徽还盯了自己一眼,便喜笑颜开,“你拾金不昧,我给你钱,给你钱。”说着,他拿出几张钞票塞给车夫。
车夫变了颜色:“我岂是要你钱的,你的钱刚才已经付过了。你还是看看你皮包里那张纸吧,字迹有些模糊,是当票吧?”
“哦,当了什么?”警察局长问。
陈天蔚见车夫知道自己皮包里有党证,又见警察显出感兴趣的意思,就心慌起来,又想好在他们都不知那是个什么,便说:“没啥,我刚把一件貂皮大衣给当了。”
局长显出很关心的样子:“啊,陈先生,上海的冬天也很冷的,找机会赎回来吧。”
陈天蔚尴尬地笑笑,说:“天热,手头紧。”
没过两天,马云拿来了自己的调查结果。他告诉沈秋雨:“这费家有个世交,他们家的女孩曾和费丽一起留学苏联。这女孩是不是合适呢?”
沈秋雨便说:“嗯,很合适,让她当费丽伴娘吧。再问问她,愿不愿意进特工总部。”
马云会意而去。沈秋雨伸了个懒腰,老板的事情也就这么了了,又想到前两日马云的疑问,却见马云又回来了。
马云耸耸肩道:“那件更重要的事我倒是忘说了。”
沈秋雨笑道:“是啊,我也忘听了,就想着成全老板了。咱们真是因私忘公啊。”
“老板的私事也是公事啊。”马云诡异一笑。
沈秋雨有点不快,但很快又恢复了一脸春风,道:“你还是说说那件事吧。”
“我分析地下党若是对我们的行动有察觉,必定是在我们这里有耳目。于是我排查了我们的人……”
“嗯,你是新来乍到,正好做这事。你一定是在熟悉同志们,对吧?”
“我就是这么做的。我排查了十来个人,发现陈天蔚有嫌疑。此人最近行踪诡秘,说话不阴不阳,还曾与叶平文密会。叶平文回了南京,他就有些无精打采。看来,他跟叶平文确实关系很密切啊。”马云说得眉飞色舞,仿佛钻进了陈天蔚的肚子里。
沈秋雨对马云愈发喜欢了。
南京正元实业社里,徐恩曾对顾建中说:“沈秋雨帮我解决了费丽的政治背景问题,我可以放心举行婚礼了。”
顾建中称是,道:“这位沈大区长解了主任的心病,不知能不能融化老头子的块垒啊。”
徐恩曾玩着一只烟斗,一副此处无烟胜有烟的样子,说:“我已将红军北上的情报告诉了老蒋,他表扬了我们特工总部。我们在与戴笠的竞争中,又领先了一步啊。”
顾建中击掌道:“沈秋雨的事做得漂亮!”他又有点嫉妒,“但不知他会不会被戴笠收买啊。”
徐恩曾把烟斗叼在嘴里,却不点。顾建中帮着找火儿,却听徐恩曾道:“不用,不用。我只是在想,我们特工总部是党国的一面金字招牌,做事一定要干净利落、不落人后。现在老蒋对戴笠恩宠有加,对我们压力很大,我们的人必须更加努力。而且肥水不流外人田,即便是兄弟阋于墙,也不是让外人吃了瓜落儿。”
顾建中面露难色:“这个我懂,可戴笠也有些太咄咄逼人了。他现在搞了好几个特训班,班主任就是他自己,以便培养自己的人马,最近还和胡宗南在一起筹划要到西北去办班呢。”
“噢!”徐恩曾把烟斗从嘴上摘下来,“我想这样。对付红军,搞军事,我们不如戴笠。他在起家的时候,就专门跑单帮刺探那些军阀的情报。我们在对付地下党方面,成绩卓越。以后啊,要多注意日本人尤其是日本特务的动向,在这方面我们还是很有办法的。”
顾建中会意而笑:“主任站得高,看得远哪。哦,叶平文回来了。”
徐恩曾又把烟斗叼起来:“哦,我正要找他呢。”
叶平文回到南京后,就称病在家,构思着未来新共产党该有怎样的发展与前途。陈天蔚虽然是他发展的第一个党员,但并不足恃。必须尽快发展出一个政治局来,才能立于不败。于是他把几个心腹召集在一起,这些人当中多是中共叛徒,其中洪涛、陈文昭夫妇又是他的挚友。叶平文在此之前,已经找这些人单独谈过话,他们都表示愿意跟着他干。于是他觉得,开会的时机有了。
会议是在客厅里开的,门窗都封得严严实实,张淑芹在外望风。叶平文起身道:“大家都安静下。我呢,现在就把《党纲》念一遍。”于是他便把那份《新共产党纲领》念了一遍,然后环顾左右,像一个助产士那般地说道,“下面,我宣布,新共产党就于今日成立了。”
众人鼓起掌来。叶平文也鼓了掌,便示意大家安静,才道:“现在,大家对我党有什么建议,可以畅所欲言啊。”
洪涛搓了搓手道:“这件事很是机密,所以我提议,大家一起按个手印,作为生死凭证。”
陈文昭补充道:“对,要宣誓忠于领袖,否则甘受处罚。”
叶平文听了很受用,便说:“你们从今天起,都是我党的创始人!”
大家听了,议论纷纷。林金生问:“创始人是啥,股东吗?”
众人笑起来,令叶平文有些不快。他说道:“大家不要笑,小林子说得对啊。我们都是党的股东,荣辱与共,利益也是一致的。”
秘书王思成忙道:“特工总部的老板是徐恩曾,我们的老板就是叶……叶老板啊。”
大家笑起来,林金生露出了一颗金牙,特别地晃眼。叶平文又对林金生说:“你呀,除了不离我左右外,以后还多了一项任务,就是把我的每一次行踪都忠实记录下来,以备以后党史之用。”叶平文看了眼王思成,“哦,对,要跟王秘书说。王秘书,你就负责把林金生说的整理成册吧。”
林金生心想,股东要干的事还真多,便说:“我一定紧跟领袖,踩着领袖的脚印前进。”
众人又笑起来。叶平文于是布置大家研究党旗与党徽,完毕后就一个人往夫子庙去了。
叶平文没走出家门多远,却见林金生跑了来,便对后者道:“你这是……哦,今天不用你跟着,我要一个人痛快痛快。”
“不是。”林金生收敛了脚步,“徐……徐老板找你。”
叶平文心里掉下块陨石一般,想徐恩曾这时候找我,会不会是因为党……嗯,不会,这样的消息不可能长翅膀飞出去,便说:“我这就……走,咱们一起去吧。”
“哎。”林金生上前一步,指了指路,道,“先生,你说会不会……”
“不会,绝不会,别瞎想,像我一样,沉稳下来就行了。”说罢,叶平文仰着脸,漫步而去。
林金生便学着叶平文的样子,跟在后面,不小心一个趔趄。
叶平文又一次走进正元实业社,以往的屈辱就像趵突泉一般涌上地面。他赶紧用脚去踩,试图将泉水止住。一旁的林金生见了,以为叶平文脚疼,便说:“先生,咱们坐车来就好了,也不必这么费腿脚啊。”
叶平文“嘁”了一声,却道:“你在外面守着,有异常便冲进去。”
林金生点头称是。叶平文这才独自走进徐恩曾的办公室。
徐恩曾见叶平文进来,便起身相迎:“平文兄啊,你这一去可是好几个月啊,柳树都发芽好几回啦,辛苦啊,辛苦!请坐,坐。”
叶平文刚想寒暄两句,却想到自己的党已然成立,作为党魁自然不应与老蒋的爪牙同日而语,便冷冷地坐下,说:“我在上海时,也承蒙徐达……”
“徐达?”
“哦,徐兆麟和韩达两位的照顾,很是舒坦。”
徐恩曾忽觉叶平文与自己生分起来,以为是他在上海的日子出了啥不愉快的事情,但也没听手下提到啊,便道:“哎!先生如此惬意,却能帮助他们破获地下党大鳄,真是摇着羽扇运筹帷幄啊。哎!你病了,我还把你请来,实在是因为事情紧急啊。喔,你病……”
“好……好得差不多了。”
“我呀,时下有件难事,正要找先生商量。我想任命先生你为训练科科长,专门负责特工总部的一切培训、训练事宜。前任科长周伯良啊,不得力,我已经让他走人了。先生是中共的特工鼻祖,如今在我这里也是屈才啊。”
叶平文不知徐恩曾玩的啥花样,也不屑当个弼马温式的小官,便换了仰坐的姿势,才道:“鄙人不太适合吧,我……”
“适合,适合,再适合不过了。我跟你说啊……”徐恩曾力争要说服叶平文,便身体前倾,“时下我估计就要开始抗日了,因为红军已经北……哦被赶到偏僻的大西北了。所以,国府很可能就要开始准备着攘外了。那么训练,对日特工的训练,就不比对付地下党了。你说,是不是啊?”
叶平文心中恍然,却想赢得徐恩曾信任实属不易,不如将这训练科作为党魁身份的掩护,或许还能培养更多党的骨干,便跷起二郎腿道:“我……可以……”
“太好了!”徐恩曾像孩子一般地拍着手,“以后啊,这特工总部里的人就都是你的学生了。”
林金生在徐恩曾办公室外的客厅里闲坐,随便看着。这里他不常来,但每次来都有新发现,不是多了一件洋货,就是少了一样摆设。地板如镜,地毯如茵,待上片刻便有十分的舒爽。他觉得口干舌燥,竟然没人给他倒茶。他有些焦虑,视野里便出现了一只斗彩小碗。他想起自己和叶平文去夫子庙时见过这碗,叶平文说它价值连城。可它怎么会跑这儿来了呢?
林金生独自面壁而坐,不再看那小碗。可一不留神,视野里又出现那碗,晶莹剔透的。林金生便走过去,但见万道霞光。他心怦怦地跳,冒了汗。想这玩意儿一定很稀罕,得了它一辈子富贵,再不用劳神费力闯枪林弹雨,什么党股东都可以玩儿去。于是他便将那碗取了,放到衬衣口袋里。口袋鼓鼓的,便用外套把那口袋遮掩起来。
当老八接收到沈秋雨的密电,浑身上下莫不感到一股力量。这力量来自南方,来自东面,却像源于宇宙的深处并以红移的方式。他已经不用再回电了,也将不用再担负什么情报责任,直到他再次被启动。
红一方面军已经北上,和四方面军分道了。他希望这是个好的开始,是红军历经艰险后走上死路的开始。北上,会去哪里呢,陕西、甘肃还是蒙古?这些就让沈处长自己去判断吧。老八想到此,便觉轻松起来。他终于可以用平常心去回报小红的温柔爱意,去响应蒋树清怀疑之后投来的友情了。
蒋树清看见赵小四(老八),就像见到了一棵家乡的老槐树一样上前抱住。老八有些不习惯,但他决心要习惯起来,便和蒋树清相互擦了擦腮边的胡子,刺啦刺啦的。蒋树清心情愉快地说:“我们把张国焘给甩了,北上抗日的目标就要实现了。”
老八便问:“北面有日本鬼子?”
“哎,你真是没有战略眼光啊。我们北上,正好抄了日本鬼子的后路。”
“后路?”老八很感兴趣。
“是啊,后门啊。现在日本鬼子占领了东北,侵占了华北很多地方。我们北上,就像钢刀一样插进去,插进日本鬼子的背面,大后方啊。”
“那我们得走到哪里才算敌后呢?”
“这个?”蒋树清犹疑起来,“上级会决定的,我们跟着走就好了。”
“那我就跟着你喽。”老八搂住蒋树清,“我若是走着走着睡着了你就跟我栓根绳子吧。”
深夜,林金生收拾好行囊,悄悄从后门溜出来。街上静谧如水,能听到月亮在天幕中的喘息,仿佛能闻见来自未来的香香的运气。林金生背着包,像一匹衔枚疾走的战马,走了会儿便觉得背后伸来一只手。他深感惊悚,扭头一看,见一个黑影扑向自己。他急忙转身抵抗,却被那人抓住脖领。那人用力一甩,就把他贴在墙上。他定睛细瞧,竟是叶平文,便乞求道:“先生,大哥,你别这样啊,有话好说!”
叶平文道:“你为什么跑!”
林金生刚想说自己家有八十老母卧病在床要回去伺候,却想这样太没创意恐怕露馅儿,便说:“我……我其实早就想走,我其实很害怕,我不……”
“你要当叛徒!”叶平文狠狠地把林金生给拎了起来。
林金生知道叶平文的厉害,只得不断地示弱求饶。叶平文便把林金生放下来,说:“好,我放了你。”
林金生做出服软的样子:“多谢大哥……”
一道小风袭来,钻进林金生的胳肢窝。叶平文冷不丁地一阵猛拳,打得林金生分不清北和南。叶平文用一个扫堂腿,将林金生撂倒。林金生正要爬起,又被叶平文一脚踢在太阳穴,便昏厥过去。叶平文上来又是一顿猛踹,然后俯身试探林金生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于是他便双手掐住林金生的脖子,直到后者断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