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个女人,这我知道。就凭这一点,便知他很有远见卓识啊。”
“可特组被破坏,也许就跟他有关系啊。”
“这个……周正怎么说?”
“周正说特组里的胡尚叛变了——胡尚是夏一钧的助手啊,这能跟夏一钧无关吗?而且,夏一钧的另一个助手马明远也没有被捕。这正常吗?”
“哦,那你安排周正来见我。我问问他吧。”
周正住在夏一钧的隔壁,不知为何辗转难眠。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月亮,想着心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知道,是夏一钧回来了。他想睡去,怎奈长夜漫漫。而这漫漫的长夜就像是一簇簇的细针,一点点地刺激着他的神经。唉,人生何必多睡,死后自会长眠。还是起来吧,去找夏一钧谈谈!
周正起来,穿好衣服,却坐在床边,想现在去找夏一钧是否合适,还是明天再说吧,不然显得自己猴急猴急的也不好。于是他又脱了衣服,抻上被子,闭眼。但那一根思绪折磨着他,让他再次起来,去敲夏一钧的门。
夏一钧回到住处,便觉得异常憋屈。他一脚把凳子踢飞,正击中木门。“咣当”一声,让门外正欲敲门的周正一惊,以为是冲着自己呢。周正鼓足勇气,敲了两下。夏一钧听到,便用低沉的声音问:“谁啊?”
“我……我……”周正答。
夏一钧料是周正,便噔噔地去开门,等周正进来,才道:“你不睡,来找我,是不是吴方安排的?”
“不、不,是我自己想跟你聊聊。”周正边说边找座儿。没找到合适的,便道,“我……我是想跟你谈谈以后特组的事。”
“哦,那坐这里。”夏一钧示意了一下。
周正瞅准位置,一屁股坐下:“我想,我们得一起跟组织上说,要求回北平把特组恢复起来。”
夏一钧忽然觉得周正挺可爱的,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便调笑道:“要是还在监室里,早就恢复起来了。”
周正听了,立刻正色道:“你真不严肃,我是在说正事。你把我救出来,我们感激你。但你不能居功自傲啊,大家都是在干革命工作……”
夏一钧连忙摆摆手:“别……别把我扯进去了。当你和王玉明洗脚说话的时候,可曾想过什么革命呢?”
周正见夏一钧揭自己的短,便改变了姿态,道:“可你的爱人还在北平啊。”
“她不久会来上海。”夏一钧显得很平静。
“看来你是不想回北平了,可你的工作安排是由组织决定的,不是你个人!”
“可组织也没要我回去啊。”
周正无语,便尴尬地坐着。忽而,觉得肚里空荡荡,便说:“我想吃点夜宵,你吃么?”
“我不吃了。”夏一钧懒懒地说。
周正只得知趣地走掉了。
夏一钧一头倒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呼呼地睡了。他忽见艾欣穿着白纱,宛如一支睡莲绽放。艾欣翩翩而来,手里捧着碗炸酱面,热腾腾的。夏一钧不知是该拥抱,还是吃面。若吃面,则不能抱着热腾腾的艾欣。若拥抱,那么炸酱面就可能掉到地上。热腾腾?夏一钧想,炸酱面会有热腾腾的么?不会啊。他便吹开热气,可艾欣就在这阵风里消散了……
费丽一大清早醒来,就很开心,因为徐恩曾今天要带她去挑订婚戒指了。她颠儿颠儿地跑进洗手间,坐在马桶上托住下巴想着心事。此刻,她进入到一种快意恩仇的情境当中,回想起到姚莲子家给姚小公子庆生时遇到了徐恩曾的前妻——王素卿。那次王素卿揪住自己的头发,把自己甩出了八丈远,而徐恩曾呢,在一旁看着,不敢上前劝阻。那回自己恨透了徐恩曾,如今却天翻地覆,就像抛弃了当年的信仰。信仰哪有爱情重要呢,可为什么自己命运如此多舛?
洗手间里水汽氤氲弥漫,像一个待孕的子宫。那无限伸展中的气流一点点将费丽的血肉稀释着,把她带回到自己的青春岁月,带回到那个理想年代……费丽在马桶上坐了老半天,终于觉得身子轻松了,才冲了水出来。
徐恩曾正在金丝雀的鸟笼旁斗鸟儿。费丽见了,撅着嘴道:“你看鸟的时间比看我多多了。”
徐恩曾急忙把喂食器收好,走在费丽身边,柔声细语的:“你跟鸟吃什么醋啊?”
费丽不依不饶道:“我吃的就是鸟醋。”
徐恩曾想笑,却忍住了:“宝贝儿,鸟醋有啥好吃的,要吃也得吃人醋啊。”
费丽瞅了徐恩曾一眼:“哈哈,现在人醋吃不到啦,就剩点儿鸟醋啦。咱们什么时候去啊?”
“下午吧。”
“下午啊?你不是说上午么?”
“临时有点事啊。”徐恩曾有些忧心忡忡。
“什么事?”
“大事。”
“什么大事?”
“委员长要召见我。”
“老蒋啊?”
“是。”
“你什么时候去见他?”
“等通知。”
费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只破了馅儿的饺子:“那要等多久啊?要是上午没召见你呢,还要等到下午么?”
“要等。”徐恩曾无奈地说。
费丽眼中现出无聊,两手一甩,抄起《姚莲子诗集》看了起来,也不理徐恩曾了。徐恩曾见状,却装作没事的样子,拿了把剪刀在那里修着盆景人参榕。这人参榕生得好啊,不仅枝繁叶茂,而且苔衣茸密。阳光洒在绿叶上,像抹了一层金油,熠熠生辉的。
“嗖”地,费丽把《姚莲子诗集》扔了出去,正砸在人参榕上。树叶纷落,枝杈也折了。徐恩曾正看得出神,被这陨石一般的天外打击搞得有点恼,可还是强作欢颜:“宝贝儿,你又何必?我不就是伺候下花花草草,盆景里面也有醋么?”
“有!”费丽坚定地说。她跑到那花盆儿边,用铲子翻着盆里面的土,“瞧瞧,瞧瞧,这里,这里,酸酸的。”
“莫找不痛快。”徐恩曾用异样的眼神盯着费丽。
这种眼神,费丽曾经在受徐恩曾审问时看到过,印象深刻。可如今不是那时候了,徐恩曾是自己石榴裙下之臣了。她便道:“别那么看我,我不是你的囚犯!”
徐恩曾一怔:“不知道谁是谁囚犯,但你莫找不痛快就好。”
“找不痛快的是你啊,一会儿鸟,一会儿盆景的。”
“我不过是心里烦啊。”
“烦我?早说啊!”
“不是烦你,我怎么会烦宝贝儿呢?”
“那你烦什么?”
“唉,不好说啊。”
“不好说也要说。”
“你看,你又要找不痛快了吧。”
费丽勾住徐恩曾的脖子:“你说,你说嘛!”
徐恩曾甩开费丽,道:“我不想说。”
费丽再次冲上去,抱住徐恩曾的腰:“是不是有……”
“哎呀,你别乱想啦!”徐恩曾烦闷地再次甩开费丽。
费丽“哼”了一声,进了卧室,“嘭”地关上门。一阵气流正冲在徐恩曾脸上。徐恩曾叹了一声,呆坐在沙发上。
客厅里,挂钟正在敲着寂静,电话铃却如炸雷般响起。徐恩曾赶紧接了,连连称是。他来到镜前,整理衣着。卧室门开了,费丽急急地出来问:“要去了?”
徐恩曾只点了点头。
蒋介石坐在沙发上,见陈立夫领着徐恩曾进来,便道:“你们来啦,坐嘛。”
徐恩曾坐下,便紧张地瞧着老蒋,心里不免扑腾腾地跳起来。
陈立夫却道:“委员长,可均要和费丽订婚的事情,我已经把利害跟他讲了。你看,还有什么要嘱咐的么?”
此时,蒋介石的眼睛忽而变大了。他像是第一次听说似的,问徐恩曾:“你真的要娶费丽?”
徐恩曾点点头道:“是,我喜欢她。”
“糊涂!”蒋介石狠狠道,“费丽是什么人?共匪的叛徒。你怎么能和这样的人睡在一张床上呢!”
徐恩曾听了,便低下头。
陈立夫急忙重复着自己的老生常谈:“可均啊,费丽可是个共党变节分子。你娶这样的女人,以后要吃亏的,那是在身边放了一颗定时炸弹啊。”
“还有那个顾顺章,都是不能重用的,怎么能娶回家呢!”蒋介石又道。他站起来,绕着屋子走了半圈,示意着陈立夫。
陈立夫拿脚踢了踢徐恩曾。徐恩曾才说:“我不觉得是这样。费丽确实曾是个地下党,但她现在不是了,已经被我们改造好了,是个好人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年轻时候受到了共党的蛊惑,现在知道那时候自己很傻很天真,也就是这样了。她怎么可能是定时炸弹呢?”
蒋介石“唉”了一声,道:“你会后悔的!”
徐恩曾立刻道:“委员长教诲得是。但我徐恩曾爱美人也爱江山,绝不会辜负您的栽培!”
蒋介石气得一甩手,走进了里屋。徐恩曾见了,却想起一早费丽的做派,不免暗笑。
陈立夫等老蒋进去了一会儿,才低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买订婚戒指去。”徐恩曾深沉道。
沈秋雨的妻子蒋萍,似乎是个被忽略的人物。其实,不然。在沈秋雨心中,蒋萍一直就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以致沈秋雨总是不想真正去面对。于是每次回南京,他都要把自己装成个好丈夫,却难掩没孩子的遗憾。
蒋萍正在做针线活,一见丈夫回来,便十分热情地迎上去。丈夫总在北平,让她深感寂寞,同时也让她猜度不已。她笑问:“客从何来呀?”
沈秋雨知道蒋萍这是在讽刺自己,只得硬着头皮说:“我是来跟你说件事的。”
蒋萍转过身去,不看丈夫,半天吐出俩字:“你说。”
沈秋雨尽量用缓和的语气道:“我是想跟你说件事……我想,咱们……分开吧。”
蒋萍听了,却很平静。沈秋雨便很奇怪:“你……”
蒋萍缓缓地说:“我想到了,但我没料到……你会说得这么坦然!”
沈秋雨立刻流出了热泪,说:“我……对不住你啊!”
“她是谁呢?”
“她……是……你不认识的。”
“她是谁!”蒋萍语气硬起来。
“她是北平人。”
“啊!”蒋萍终于哭了起来,身体抽搐着,失血似的。
沈秋雨掏出一份清单说:“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这上面的都归你,还有你以后的生活我也都在上面有安排了,你看下。”他端详着蒋萍的反应,又道,“你继续住在这房子里,我会搬走。另外,我还会留给你一大笔钱,足够你日后的花销。是我对不起你,所以我想把你的事情安排好,尽量地好。我这里……”
“我……我不要!”
“萍,你……唉,都怪我啊。我……”
“你要安排,就给我安排后事好了。”
“萍,我实在不想这样。
“我……只要你!”蒋萍撕心裂肺地喊。
“我已经没办法了,她……已经生了。”
蒋萍止住哭声,却问:“多大了?”
“刚生的。我会照顾好以后你的生活,或者,让她做小?”
“不!我走!”蒋萍呼叫着。
“你别走,还是我走吧。”沈秋雨转身,迅速抽走了身旁的剪刀,藏进裤兜,便离开了家。
蒋萍望着空落落的屋子,想找剪刀,不见,却翻开抽屉,也没有,这才大哭起来。
沈秋雨走在街上,像个木头人,再无从感受金陵的春风与春色。他倒喜欢这样,或许能再次发芽。熟悉的道路有些陌生,陌生得又近乎熟悉。
而当沈秋雨走进徐恩曾的办公室,后者亲热地在他臂膀上拍了三下,像是已经知道了他的事情。沈秋雨心情有些低落,却又憧憬着新生活,表情不免复杂。
善于察言观色的徐恩曾见沈秋雨一改往日的玉树临风与红光满面,便道:“我这次把你召回来,你也别有什么顾虑。北平特组共党分子越狱是件很严重的事情,我会酌情给你一个处分。不处分,难以服众啊。但你也不要太过自责,地下党跑了还可以再抓,你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徐恩曾言辞恳切,令沈秋雨大为感动——徐恩曾对自己不仅知遇,而且是知音。于是沈秋雨道:“我真是要感谢主任啦。现在我也是焦头烂额,有点手足无措了。”
“哎,工作上的事再烦,能有委员长烦吗?就在如此繁重的工作中,委员长对我还非常关心呢。”
“他又关心你啦?”
“唉,是啊。老蒋不同意我的婚事!”徐恩曾的眼睛里充满了询问。
沈秋雨顿时感到惺惺相惜,那不仅是巧合,而且是个性的重逢:“主任……”
“叫我可均,就好了。”
“哦,徐兄对费丽真的放心吗?”
“我调查了,没啥问题。”
“哦。”沈秋雨若有所思。
“我给费丽买了订婚戒指,她很高兴。可现在,我还在考虑要不要举行婚礼。委员长那边可怎么交代呢?”
沈秋雨想了会儿,深沉地说:“除非你能反证出她是卧底。”
“哎呀,好主意啊。”徐恩曾两眼放光。随后,他却收敛了眼光,注视着沈秋雨。
沈秋雨忙道:“我去想想办法。”
徐恩曾微笑点头,又说:“共匪张国焘部和从江西西窜的那部分人已经在四川懋功会师了。我们的特工还在吗?”
“应该在,不过最近没联系了。”
“要和他联络上,在这方面我们比戴笠强啊。”徐恩曾呵呵地乐着。
沈秋雨点点头:“潜龙勿用。”
“对,就让他做个潜龙好了。哎,还有件事。以前吧,那个戴笠借用我们的电台网络,我们对他们的活动了如指掌。如今,他有了独立的电台网络,经常和我们抢生意,尤其是在上海。日子久了,也许会变成一只会上树的猫了。你去趟上海吧,接替韩达。”
“韩达怎么了?”
“他害怕了。他破获了上海的地下党之后,反而更加害怕报复,最近经常失眠,想回南京休养。唉,海上花难当啊!”
“好吧。”沈秋雨掩饰着自己跃跃欲试的心情。
“哦,别忘了费丽的事。”徐恩曾诡秘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