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淑慧就这样离开了家乡，只身来到大都市。
她想找一份工作。
开始的时候，到处都没有人接纳她。一来因为她的文凭只是中学毕业，二来她又没有一技之长，想要找份工作实在是太难了。更不要说等找到工作以后，挣到足够多的钱，就去找爸爸妈妈，找他们回来和她一起孝敬奶奶。
钟淑慧有些绝望了，一个人在大街上流浪，望着橱窗内精美的食品不敢买，尽管肚子早就饿得呱呱叫。她身上带的钱不多，这些都还是卖掉自己饲养的猪换来的。她学着别的找工作的人，坐在街道旁边等候。她知道自己长得不漂亮，做梦也不敢想去应聘什么礼仪小姐之类的工作。
她将自己的目标定得很低，只要有人要她就行，无论多苦多累她都不在乎，再脏的活她也愿意干。
然而，她在大街上坐了两天，没有一个人上来问她。直到第四天下午，终于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从老人自己说的话当中，钟淑慧得知他是个退休工人，儿子儿媳都在外地上班，他想找一个保姆。
老人并不纯是找保姆。他问她是否结了婚，又问她家里都有些什么人，钟淑慧一一告诉了他。最后他说，他不会给她开工资，好像她只是个讨饭的人似的。
他只想占便宜。钟淑慧很快就明白了老人的意思，不再理会他。老人知道自己的想法落了空，转身走开了，走的时候，对钟淑慧的态度很不以为然。
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钟淑慧来到城里的第七天，她终于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在一家宾馆里当洗碗工。
她进去以后，干活非常认真，动作也很麻利，又乐于帮助人，大家都很喜欢她。很快，她就在洗碗间当上了小组长。
自从当上小组长，她干活更加卖力了，一天到晚忙前忙后，对待分内工作更是一丝不苟，对同事关心照顾得无微不至。
很快厨师长发现了她身上所具有的优点，有意要提拔她，便通过个人关系找到大堂经理商量，决定让她当服务员，为客人上菜，方便以后提拔。
钟淑慧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感激得流下了眼泪，她不知道如何感谢厨师长。厨师长是个秃顶的中年男子，对她简直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鼓励她好好干。
厨师长对钟淑慧说：“年轻人只要肯干，什么事情都能干成功！别给我丢脸！”
当晚，钟淑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后来她干脆下了床，给在家乡的奶奶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告诉奶奶，她在异乡遇到了大好人，现在自己生活得很好，吃得好，穿得好，住得也好，身边的人都很喜欢她，请奶奶不要牵挂。还说她将第一个月的工资500元随信给奶奶寄回去，奶奶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在信的末尾，她还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心愿一并写了进去，她说等她挣够了钱，就去把爸爸跟妈妈找回来，亲自问问他们，为什么要抛弃她和奶奶。写到这里，她的眼泪又来了。泪眼蒙眬中，她依稀看到了奶奶的脸。奶奶对她说：“傻孩子，你真是个傻孩子，都19岁的大姑娘了，还像个孩子一样！”
钟淑慧的确没有辜负厨师长的期望。无论干什么工作，她都干得非常出色。她的服务让客人非常满意。有些客人还当面夸奖她，一些回头客点名要她服务。这一切都被领导们看在眼里。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领导决定任命她为领班的前夕，她却受到了人世间最大的侮辱。
那天，她服务的客人是一家三代五口人——两位老人，他们的儿子和儿媳，他们五岁的孙子。钟淑慧将他们点的菜端过去，孩子的母亲怪异地望着钟淑慧将菜盘放到餐桌上，报了菜名，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番，毫无理由地要求她把菜换掉。
“请问，我有什么服务不周到的地方吗？”钟淑慧很有礼貌地问。
“叫你换你就换吧！这么多废话干吗？”孩子的父亲也叫了起来。
“好的，请稍等！”钟淑慧乖乖地将盘子撤走，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她还是将盘子端进了厨房。
厨师长问明缘由，没有说什么，只吩咐厨师重新做了一份，依然让钟淑慧端出去。
当钟淑慧再次将菜端到餐桌上，孩子的母亲更加肆无忌惮，劈头盖脸地说：“我叫你换，你难道没有听见？”
钟淑慧给弄糊涂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你耳朵有问题？叫你换掉！你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孩子的父亲很不客气地说。
孩子的爷爷奶奶坐在那里，也是一脸的不高兴，就好像是受到了怠慢似的。
“对不起！我已经给您换了！”钟淑慧始终保持着笑脸，很有礼貌地解释道。
“你哄谁啊？”孩子母亲的声音更大了，几乎整个大厅的人都能听到。大堂经理赶了过来，钟淑慧退到一旁。大堂经理非常有礼貌地问道：“怎么回事？要是我们的服务员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我代她向您道歉！”同时，暗示钟淑慧向客人道歉。
钟淑慧傻站着，根本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也没有注意到大堂经理的暗示。
“我叫她换，她把我们的话当做耳边风！”孩子的父亲说，“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
“我已经叫厨房给你们换了！”钟淑慧委屈地解释说，嘴角的微笑有些怪异。
“对不起！您看，我亲眼看到她端进厨房给你们换的！我们的确按照你们的意思给你们换了。如果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就请给我们提出来，我们立即改正！”经理努力帮钟淑慧打圆场，但她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说得难道还不够清楚吗？”孩子的母亲怒不可遏了，“我们要求换人！”
“为什么？”钟淑慧惊愕道，“我有什么服务不周到的地方，请指出来！”
“我们强烈要求换人！”孩子的父亲对经理说，“要不然我们就去见你们的总经理，问问他是不是经常这样对待客人！”
“我想你们还是把事情说清楚点，”大堂经理说，“要是我们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们会改正，会向你们道歉的！”
“道歉？”孩子的父亲很不以为然，孩子的爷爷奶奶好像更不耐烦了，脸绷得紧紧的。“道什么歉？”孩子的父亲继续说，“你们这么大一家宾馆，难道就没有其他像样一点的服务员吗？非得让这么个丑货出来吓人？大家见到她，谁还有胃口吃得下去？”孩子的父亲终于道出了事实的真相。
“对不起！”大堂经理诧异地说，“钟淑慧是我们这里最称职的服务员之一，很多客人都对她的服务非常满意，不知她什么地方得罪了各位？”
“你看她那个样子，好好看看，谁能吃得下饭？”孩子的爷爷终于开口了，“再好的胃口也给败了！走！换个地方！扫兴！”说着生气地站起来就要走。孩子的奶奶拉住了：“慌什么慌？我们来吃饭，饭都没有吃，走哪里去？他们总得给个说法吧！”
“我——”钟淑慧羞得满脸通红，“我——”
“滚开呀！”孩子的母亲干脆下起了“逐客令”，“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好不好？把我的孩子给吓着了！”
二十二
故事到此，我想没有必要再往下讲，凡有想象力的人都能够猜想得出来。这就是独孤无痕在《两个世界》中展示给我们的一部分故事。
故事中的人物钟淑慧也曾逃逸出来，从大老远的地方赶来，找到独孤无痕，求他可怜可怜她。
这让独孤无痕陷入深深的苦恼中。
她只求他不要让她失去上官鼎，确切地说，是让上官鼎的脑子中不要动与她离婚的念头，他可以随便在外面胡搞，一天搞一个，也没关系。她让独孤无痕替她好好地想想。她说她的命已经够苦了，如果他不忍心看她受苦，就将她抛弃吧。如果他能够良心发现，就让她过几天安宁的日子。
现在，让我们跳过宾馆中的那一幕，跟独孤无痕一道，继续关注钟淑慧的生活。
二十三
傍晚时分，钟淑慧一个人发疯似的跑到了城市边缘的海边。她的脑子中不时闪现出那一家人丑陋的面孔，以及那些刺耳的话：
——我们说得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我们要求换人！
——难道就没有其他像样一点的服务员吗？
——非得让这么个丑货出来吓人？
——大家见到她，谁还有胃口吃得下去？
——慌什么慌？我们来吃饭，饭都没有吃，走哪里去？
——他们总得给个说法吧！
——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好不好？
——把我的孩子给吓着了！
这些恶毒的话语不时地在钟淑慧的脑海中翻腾，就像大海中翻腾着的巨浪。
她真想跳下去，一死了之。
她瘫倒在地上，欲哭无泪。
好半天她才哭出声来，哭声中夹杂着多少的怨愤——那是向上天诘问的呐喊，也是对公正命运发出的呼唤。
没有人听到她的哭声。
她望着翻腾着的巨浪逐渐向岸边卷来。她多希望海浪一下子将她卷走，从此离开这个丑恶的世界。“难道丑是我的错吗？爸爸——妈妈——你们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却又将我抛弃？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溺死？为什么让我受到这样的侮辱！”
一个大浪翻卷过来，没有抵达她所处的高度，早就退回去了。
可是她又没有勇气跳下去，也不甘心就这样跳下去。生活对她实在太不公平了——爸爸妈妈从小就抛弃了她。幸好有奶奶，幸好有姑妈供她读完中学。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刚刚对未来有了一点希望——她不能就那样走了！
——他们总得给个说法吧！
“我向谁要说法？”
——慌什么慌？我们来吃饭，饭都没吃，走哪里去？
——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好不好？
她又看到了那一家人恶毒的脸，一个比一个丑陋。
——把我的孩子给吓着了！
“我真的是那样吓人吗？”
又一个巨浪涌了过来。又退回去了。钟淑慧从地上吃力地站了起来，等着巨浪卷来，就要跳下去。
可是，她仿佛听到了奶奶对她说的那番话。她迟疑了。
——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奶奶想好了，不能再这么拖累你，你到外面去碰碰运气吧！你不用管奶奶，奶奶去跟你的姑妈过。我都跟你姑妈商量好了，她也认为你应该到外面走走，你到底读了那么多书，总不能白读！
“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啊？我都得罪了谁啊，奶奶？难道我老老实实地做人，认认真真地做事，也不行吗？奶奶——奶奶——”钟淑慧的心又酸了，止不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奶奶——奶奶——我到底应该怎么做啊？”
——姑妈是奶奶的亲生女儿，她不会亏待奶奶的！我知道，都是他们两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才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以后出门在外，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别跟那些坏人打交道，老老实实地靠自己的本事挣钱吃饭。只要你在外面过好了，奶奶也就心满意足了！
“爸爸——妈——你们在哪里呀？你们为什么要那样狠心，难道你们就那样恨我吗？你们干吗不提前结果了我？你们的女儿在外面受到这样的侮辱，你们知道吗？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啊？你们告诉我啊！”钟淑慧的声音时大时小。
海浪越来越高了，冲击海岸溅起的水花也越来越多。
钟淑慧感觉不到任何的涛声，也感觉不到海浪掀起时，洒落在她身上的水。
她变得麻木起来，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是坐在那里，眼睛里失去了往日自信的光芒。
钟淑慧就这样一直坐到第二天早上，她才发现，自己在这里待了整整一个晚上，身上的衣服全都湿了。海潮早就退去了，海浪明显变小了。
阳光斜照在海面上，随着浪花，涌动出金灿灿的光。钟淑慧终于鼓起勇气站了起来，走到岸边，准备跳下去。
她闭上了眼睛，阻断了一切记忆，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她已感觉不到任何羞辱与痛苦。
就在这时，一对晨跑的老夫妇叫住了她！
就在钟淑慧正准备往下跳的瞬间，她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她停住了，转过身去，这是她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听到的第一声人的声音。
她看到两位老人向她跑了过来。这是一对夫妇，儿女都在外地上班，老两口每天早晨都要起来晨跑。
父母身体安康，是儿女们最大的福气。他们俩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为了不给儿女带去烦忧，他们一向注意保重身体。
老太太跑在前面，似乎她的身体比老大爷还要棒。她只顾着往这边跑，一边大声叫喊着：“你才多大年纪呀！你已经活够了吗？有什么想不开的，学人家跳海自杀，一点孝心也没有！你父母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他们想想吧！”
说话间，老太太早已跑到钟淑慧的身边，将她一把扯住。
钟淑慧的眼泪又来了。
她看到老太太那张慈祥的脸，终于大声哭起来，倒在了地上，抱住老太太的双腿，竭力把自己内心的屈辱发泄出来。老太太一边拍着她颤抖的肩膀，一边捋着她凌乱的头发。“孩子别哭——快别哭了——告诉奶奶，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烦心事，说出来让奶奶帮你解决——赶紧擦干眼泪——乖啊——”
不知为何，老太太自己的眼泪倒来了。
老大爷站在一旁，安静地抽起了烟。他一直没有开口，他知道这个时候说话，只会加重面前这个女子的伤痛。他只希望这个女子尽快停止哭泣，了解到事实的真相，看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到忙。他望着面前金光灿烂的大海，长长地吐出一口青烟。
太阳越升越高了，钟淑慧停止了哭泣。她的眼泪还没有干，几缕头发沾在脸颊上。
钟淑慧已随老夫妇坐到一块长条石头上，老太太将她的头揽进自己的怀抱，就像亲奶奶那样搂着她。
“孩子，告诉奶奶，你到底受了什么委屈，那样作践自己？就算遇到天大的事儿，总是可以解决的嘛对不对？你的亲人呢？你好像不是本地人！”老太太说，转过头去望了望坐在旁边的老大爷。老大爷仍在抽着烟，慈祥的目光中略带着些许忧郁。
“我是从农村来的！”钟淑慧还在抽泣，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父母都是干什么的？他们要知道你干傻事，会多伤心呀！”老太太感叹着说。
“奶奶——”钟淑慧又想哭，但她到底忍住了，“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抛弃我？”
“谁？”老夫妇齐声问道。
“他们既然不要我，为什么要生下我？”钟淑慧抽泣着说，“爸爸一去不回，妈妈也一去不回，他们怎么那样狠心呀！他们为什么要生下我？”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老太太感叹道。
“他们都在什么地方？”老大爷在一旁问。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钟淑慧说。
“他们也真够狠心的，竟然丢下自己的女儿不管！”老太太略带些责备地说，“那你为什么要轻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为什么还要想不开——差点干出傻事——你说——你才这么年轻，就不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
钟淑慧再也忍不住，把自己怎样跟奶奶相依为命，怎样告别奶奶来到城里，怎样找到工作，又怎样受到客人的侮辱，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两位老人。老大爷听了之后显得理智得多，只劝她说不要在乎别人说什么，还说一个人的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但他的劝慰似乎没起什么作用。
倒是老太太一番臭骂，大骂那些人真他妈的不是人，都是畜生，狗娘养的。
钟淑慧听了之后，心里好受多了。
“孩子！别再理会那些畜生说三道四，随他们说，嘴巴长在他们脸上，由他们说去，骂人不疼，打人才疼！”老太太说，“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你也可以挣到钱。只要肯干，不愁干不出大事来，到时候看谁还敢那样对你！”
“谢谢奶奶——可是——”钟淑慧又想起她那狠心的父母，一时哽咽起来，“可是——”
“快回去吧！这人啊——你得首先学会珍惜自己——”老大爷意味深长地说，“你不珍惜自己，别人还会珍惜你？”
“你说什么傻话？”老太太转身对老伴说，女人到底跟女人的心拉得近一些，“你不帮人家想想，讨个说法，倒在这里说些废话，你儿子不是报社的吗？回头马上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把这事写出来，登到报纸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