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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狐三和逆生境(上)

双脚落地,青草浅雪。零星飘飞的雪花落在掌心里,一瞬间就化了。我打了个寒战,脚上就多了一双小靴,又打了个寒颤,身上就多了一件小袄。跟着我的妖精们又嘙嘙嘙嘙嘙嘙嘙嘙嘙地一团团消失了,我想,该是怕冷,都回去取衣服去了,远处是一片茂密的林子,我朝着那里飞快地跑去,跑着跑着才想起阿麟教的飞行术,真是蒙了,立刻凝神飞起,一瞬间,就到了林子深处。

林子里的景象,比我能想象的还要惨烈一些。一棵烧焦的巨树横在一片黑焦的土地当中,能看见的一端只剩下一些粗壮的根须还能辨别出它原来的庞大模样,一排排足有一人高的巨大冰凌如列阵一般刺入土地,融化的冰雪之水渐渐灌入土壤,似乎仍不够解渴,头顶的天空压得很低,看不见日头,看不见鸟兽,该是二月的天气,却毫无生机。小山站在靠近树干的地方,旁边还蹲着一个灰蒙蒙的身影,呦呦不知在哪里,阿麟也不在。我有些迷茫,伸手向那焦枯的树干摸去,却有一只灰白的袖子猛地抓住了我将要靠近的手臂,我看见那块贴在树干上的袖口瞬间燃烧了起来,又一只冰凌从高空刺来,钉在了树干上,瞬间就化作了白烟,那只还在燃烧的袖子一边带我飞离了是非之地,一边被用力扯掉了燃烧着的布料,露出一段冻得青白的手臂。

我抬眼盯着救我的人,长了一双白茸茸的雪狐耳朵,我以为他会让我赔他一只袖子,谁知他盯着我,伸手就朝我头上伸来。我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一个急速闪过的黑影将我二人分开,阿麟宽阔的龙背将我托起,那只白耳狐狸落在雪地上,盯着阿麟犹如神祗的降临姿态,竟然留下了眼泪。

雪渐渐下大了。

呦呦带着一排穿的跟粽子似的小妖在雪中跳跃,飞腾,身姿矫健,我看着它成功加入了这个凄惨又凄惨的气氛。然后化身为人,对着我叫道:“愣在那里干嘛,还不快下来!”我有些发蒙,在阿麟的耳边无力的说道:“阿麟,我是不是注定要变成妖了?”阿麟将我盘了一圈,也化身成人,抱着我落在雪地上,走到呦呦身边放下,说道:“不会的。”白耳朵终于擦了擦眼泪,转身目不转睛地看着阿麟,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唯唯诺诺的伸出手,敢又不敢,期期艾艾地说道:“你,你,你是皓月!……还是曜麟?”我一怔,白耳朵又伸出另一只手,不停地搓着,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阿麟说道:“你是苍龙,你是曜麟,你见过皓月没有?你告诉我皓月在哪里,好不好?”说着一把抓住阿麟的手,似有魔障一般:“求求你,告诉我皓月到底在哪里?求求你!求求你!……”

阿麟就那样被他抓着,也有些痴了,我摇了摇他的手臂,才缓过神来,“我…。对不起,我不知道它在哪…。。”白耳朵摇着阿麟的手突然顿住了,身体也一僵,又朝我看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又要抓住我的手,反倒被阿麟一挡,白耳朵被挡着,也不挣脱,声音有些沙哑,我看着它晶白的眉毛,听它凄凄地叫着:“你带着她的簪子,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对不对?求求你,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

阿麟被它抓着,白耳朵叫的凄苦,渐渐泣不成声,阿麟也被它拽着一同跪在雪地里,我俩正不知如何是好,呦呦不知何时出现在白耳朵身后,我见它凌厉的掌刀一把劈在白耳朵的脖颈,那时小山刚刚出现在我们身旁,眼睁睁地看着它的三叔被它心爱的小白鹿就这么劈得晕厥,被这莫名的景象僵在原地,只有那只火红的左耳动了动,风在吹,呦呦不动声色地将脖子转向一边,眉目纠结,阿麟横在我面前的手臂一松,万籁俱寂。

“小山?”我尽量用我最婉转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真是一泼未平一波一起啊!”“阿麟,”我继续婉转,“原来,这里还有熟人啊!”“啊,对了,呦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来着?走吧走吧!”

“籽言。”小山的声音里,我分辨不出情绪。

“嗯?”我还在婉转,正拉着呦呦的手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卧梅老人有话要对你说。”说着,小山伸手将一面白玉雕花的铜镜递了过来,我一手拉着呦呦,一手接过铜镜,说道:“好好,我和呦呦去那边听。”

我悄悄对呦呦耳语“呦呦殿下,我听我师父说,雪狐都是在雪山里跑大的,劈一掌,应该没事的。”呦呦反着转了一圈,避开小山的视线,反手扶额,拉着我快步离开了。

我对着这面玉镜瞧了瞧,只看到自己,心想,莫不是要施个什么咒术才行?当下对着镜子喊了句:“临兵斗者,急急如律令,开!”开字极为大声,呦呦一把握住我的二指禅,说道:“籽言?不是这么玩的!”说着,一把将玉境夺了去,在烧焦的梅树干上沿着干身移动着,我看着镜中开始时是漆黑一片,忽地出现了一个影子,就喊:“有,有东西!”呦呦也将玉镜缓缓移了过去,就看到一个半卧的老人气息奄奄地躺着,赶紧叫道:“卧梅先生?卧梅仙生?”只见那老人缓缓张开眼,对着镜子前面我二人说道:“你们两个谁是君祁仙童?”我立刻自告奋勇,就听它继续说道:“还请白鹿殿下回避,此时关系命数因缘,怕对白鹿殿下有损。切莫见怪。”呦呦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就将镜子放在我手上,我继续对着镜中的老妖说道:“先生请讲!”

卧梅老人看了看我,似乎神思疲惫,就将眼睛闭上,之开口说道:“十天前,逆生境的小妖们都在谈论,十二莲花境里来了一位君祁仙童,中了浮棂妖刺,怕是有堕妖的危险,我当时就打算,应早作准备,特意给妖王写信,告知重九梅花露水之事。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四天前忽有感,老夫的天劫将至,事出突然,虽与琮岭大人准备了应对之法,但仍然担忧自己力不能担,昨夜天雷劈下之时,我本以妖灵浮散,没了机缘,却被一颗菩提子所救,不至魂归圣心莲境,也算将将应了劫数。想起,两日前,有人在我梦里送了一颗菩提子给我,说如果今日应劫,让我续一丝生气给你,今日应验,便在我飞升之际,将一丝生气留给你,你可有什么仙器宝贝,存这生气的?”

我见卧梅老人一副回光返照的红润,哪里多想,就将怀里的执魔之铃拿出来,说道:“这个,这个可以。”正说着,就见一片幽白的光絮从玉镜中飘了出来,缓缓进入其中一个铃铛里面。

“卧梅先生?卧梅先生?”

“嗯……”我见这送来的光絮如同游魂一般,似要带走它全部的意识。就慌忙问道:“那个送你菩提子的人可曾留了什么话给我?”

“嗯……金翅残痕梦有知,一梅生气一梅身…。。”

“先生?……先生?”

执魔之铃中生气盈满,卧梅老妖的残魂也随之消散。我还来不及问“一没生气一没身”是几个意思,它就化仙魂了。黑焦的枯木梅身也重新燃起蓝色的火焰,呦呦一边将我从树身旁拉开,一边问“没事吧?”又看着渐渐被蓝色天火包围的枯木身体,最后烧得连灰都不剩。阿麟和小山随后赶来,白耳朵被三排粽子妖抬着也跟了过来,这颗修炼了三万年的卧梅妖终于在所有人的见证下羽化登仙了,留下满地焦枯,小山讪讪地说道:“你想做仙就去做呗,干嘛烧得自己连灰都不剩,哎……留下三叔一人疯疯癫癫怪可怜的。”这话还没说完,那卧倒的三叔滕地一下睁开了眼,对着一地的黑土,又疯疯癫癫地哭道:“我的老梅啊……我的老梅啊……叫我以后找谁爬树去啊……”

还是小山会安慰人,待白耳朵哭了一会,哭不出来了,就拍拍他的后背,安慰道:“三叔,卧梅先生去了仙界,并非归了莲花圣境,你若闲来无事,何不去仙界找他?”

我一听,心想,原来如此,以后若有机缘,还可遇到未可知,再问他那句留诗怎么解。

谁知白耳朵听了,动了动,赖赖地撇了撇嘴,却又死乞白赖地抓住了阿麟的裙角,说道:“曜麟去哪儿我去哪儿,我要替曜麟找到皓月公主,我要见皓月,那棵死梅树弃我去登仙,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哼!”

“这……”阿麟显然有些无奈,小山也不知如何是好,叫了两句三叔叫得像亲爹一样,“三叔,三叔。”呦呦在一旁对我咬耳朵,“籽言,你说这个疯狐狸,是真疯还是假疯?”我看了看它,“真疯怎样?假疯怎样?”呦呦紧了紧鼻子,说:“在我家,凡是疯掉了的狂暴小兽,都会被引到百口沼泽,被沼泽中栖息的恶兽分食干净,再不能出来害人。”我惊恐地看着呦呦,对它那标致的小嘴中竟能说出这样嫉疯如仇的话来,还不能适应。“真的,我说的都是一般小兽,这家伙,”指了指白耳朵,“起码是条修了七万年的白狐狸,疯起来,有几个能治住他的,我说的还是下下策。”我好奇的问:“那上上策又是什么?”呦呦再次对白耳朵吹了口仙气,这回白耳朵有了前次的经验,赶紧伸袖子捂住,那救了我的半截袖子已经没了,只好将鼻子顶在胳膊窝里,顶得本来俊俏的脸也走了型,呦呦说:“沉睡,就是上上策。”白耳朵又不敢开口,又被呦呦惹得七窍生烟,我看着他那只秃袖子,对呦呦说道:“呦呦,他刚刚救了我,不然我就被天火烧了手了,我想他怎么都不该是个疯子,听他一直在喊皓月和阿麟的名字,应该是对阿麟的前身极为了解的。现在阿麟还没有恢复记忆,等到记忆恢复了,没准还真知道那个皓月在哪儿呢。”我又看了看阿麟,虽然他很是无奈地被白耳朵摇着腿,但是对他并没有什么抵触情绪,想必也是好奇的。

小山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对着它三叔说道:“三叔,你这样一点都不像你,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让你出三莲境?”白耳朵一个闪身,伶俐地晃到小山身后,一脸狐媚地对小山咬耳朵:“侄儿,你困不住我了,老梅树死了,三莲境就要破了,我一定会出去,你不让我跟着曜麟,我就让你其他十一境不得好生,你说好不好呢?”小山也一个闪身,火红的身影变成一道流光,晃到白耳朵对面,说道:“本以为你在这里修了三万年能有所领悟,如今还要这样,早知道,还不如当初就将你就沉到赤妖山的浅缘湖里。”说着,忽地周身红光大盛,九尾现出,身体也飘浮到空中,一柄妖红的炼妖刺出现在身前,映着小山的脸如晚山的霞光,“不要以为你想出来就能出来,不要以为老梅树死了,我就能让你为所欲为,想想你当初做的事,没有人会原谅你!”说着,炼妖刺旋转开来,朝着白耳朵所在的地方尖利地刺了下来,如破空陨落的星辰,想要将白耳朵埋葬。阿麟从身后拽着我的手,将我飞身带离这里,我的手臂脱离的呦呦的牵引,大喊道:“呦呦!”只见呦呦额间白光迸发,张开眼时,已经将周身格挡在巨大的星火之外,小山如莲花似的的尾巴还在空中恣意,连同它飞绝的发丝和精厉的眉眼,我以为白耳朵会因此随卧梅老妖坐化去了,谁之,它却在一片红芒之中轻轻飞起,尽管红莲之火还是烧到了他的衣角,他如落叶一般无根的身体和他的脸上的神情竟然让我感到一股心碎的哀伤,我看向阿麟,阿麟对我解释道:“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不会杀他,就只有候猗了。”我不明所以,对着阿麟眨了眨眼睛,“我们走吧。”阿麟没有给我答案,而是化身为龙带我离开了逆生三莲境。

后来从呦呦口中得知,逆生三莲境早晚要破的,小山将三莲境的炼妖刺祭出来,也是为了再坚持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三莲境破碎,白耳朵自然会被放出来。我当时不解,既然早晚要出来,为何偏偏还要等一个月之久?小山说,因为给阿麟的莲花境需要一个月才曾织好,到时候将阿麟的那片莲花境替代破碎的三莲境,十二莲花也算完整。我顺势问道:“不完整如何?完整又如何?”我本以为小山会给我将一个妖界的惊天秘密,谁知小山却说:“不完整就是残缺的,那莲花境就要改名为残缺莲花境,多难听!”我反问:“十一莲花境也很好听啊!”小山答道:“我当年继位的时候,就已经能织出十二片莲花境,如今突然变为十一境,只会让其它五界以为妖界妖王法力不济,岂不丢人?何况我再多织两片都没问题,莲花境只能多,不能少,这是原则问题。”我转念一想,这才是正理,只是破碎的三莲境岂不可惜,小山却自有一套理论,说道:“冬去春来,花开花败本来就是自然之序,当初我创逆生境本来是为了让我三叔的执念不再加深,何况逆生本来就有违天道,如今它最早凋零,也是我意料中的事。”

执念加深?看来这三狐狸还真是有段过往,“那以后怎么办?要白耳朵跟着阿麟么?还是再给它织一片什么境的,再把它困起来。”小山并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最先看向了阿麟,那眼神里的意思我能读懂半分,他们俩其实已经在心里眉来眼去好几百个回合了,看来小山是在征求阿麟的意见,阿麟后来又看了看我,说道:“等小山织好我的莲花境,就能用其中的炼妖刺帮我找回记忆了,既然能够找回,也许就有皓月的消息,不仅白耳朵想知道,我也想知道,如果她是我妹妹,我的前身一定有关于她的记忆的。”

我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原来这个簪子是你妹妹的,阿麟,要不先还给你……”阿麟反握着我拿簪子的手:“籽言,不管它是谁的,现在它是我的。”说着又将其戴还到我头上。“好,那到时候,我再还给你。”

“籽言……”我心情有些散漫,其实不是因为簪子的原因,只不过是一个簪子罢了。却是因为阿麟,一个月,一个月之后,阿麟就要恢复记忆了,记忆里有他的亲人,有他的族人,甚至有他的恋人,我呢,一个月之后,是化身为妖,还是能顺利回到师父身边?今日卧梅先生之死,我本不再报什么希望,可呦呦却说,三莲境未破,就有机会找到重九的梅树,我悻悻点头,后辞了众人,回到厢房小睡。梦里竟然是师父一个人坐在月影潭边喂鱼,红景坐在崖边赏月,将军猫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把将它从崖边推了下去,红景大叫着,我却听不到它的叫声,师父站在那里,任红景跌落下去,毫不理会。我在梦里大声喊红景的名字,却怎么也叫不出来,我挣扎着叫喊着,睁开眼时,已经是掌灯时分。

隔壁的房间里,摆好了晚饭,一个机灵的小婢兴头十足地对我说:“仙童,妖王大人吩咐,仙童可以在房间里吃饭,今日天气不好,仙童如今身体不适,怕仙童出门着了凉。”说着还不忘给我披了间衣裳,我走到窗前,看了看院中,确实在下雨,随口就说了一句:“是阿麟在下雨么?”那仙童走近答道:“不是,是祈雨妖又成功地盗走了方主的笛子,躲在某处吹笛子呢。仙童仔细听,这个祈雨妖学艺不精,吹不了好曲子,好好的一首《雨霖铃》被它吹得调不成调了。”

我静静地听着,在朦朦雨帘里搜寻浅浅的音调,好在它吹得不好,不然又多伤离别伤感。

海棠妖红,梨花自冷,三境浮生。

勾月小院一人,难无念,久病夜深。

一枚妖刺抵今生,唸簪情话非真。霜天万里两百峰,画残阳问君何归?

多情反被无情累,再问蛟龙再问是非!

恨沉沦怨缘深?今朝有梦明日碎。

此去月圆,应是花下枯蕾千杯,便纵有九千留恋,话与天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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