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又是清明时节,纷纷的细雨沾衣欲湿,雨中的杏花娇艳、杨柳浓翠。昔年的陶家村已经俨然成了一个大集镇,酒旗招展、商铺林立,喧嚣人语不绝于耳,参差倒是有了上千户人家。
我像往年清明一样,早早关了几家店铺的门,交待了贴身侍婢、小厮几句,便跨上篮子,跟着瘦伯伯去镇子东头给我娘上坟。从我记事起,这是我每年清明例行的功课。我是跟着胖瘦二位伯伯长大的,二位伯伯为了抚养我的缘故一直没有成家。原本我娘留下了一个小酒店,二位伯伯经商很有一套,十年下来,已经开了好几家分店,我家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我平常的吃穿用度就跟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样,家里甚至还找了个先生教我念书。我从未见过我娘,据说她是因为生我的时候难产死的。但是,每每我问起,两位伯伯都讳莫如深。我对我娘仅有的印象是从熟客嘴里听来的,他们说她烧的一手好菜,待人极是和气仗义疏财,样子又漂亮得很。我听着听着不禁悠然神往,总是央求那些人多说一些关于娘的事情,可是说来说去,也不外乎那么几件了。
我到了镇子东头,一片榆树林中,零零落落有几个坟包。瘦伯伯分开荆棘杂草,拉着我往里面走。这里向来少人走动,荒烟蔓草的,有几张尚未焚化的纸钱打着旋儿飘过,间或几声乌鸦啼叫,我心里没来由的一紧。瘦伯伯像是知道我的心思,握着我的手紧一紧,我安心了不少,振作精神跟着他朝前走去。
走了半天,还是没看到娘的坟墓,娘的坟上有一棵枇杷树,很好辨认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种这样的树而不是松柏,只是胖伯伯提起过说这是娘的遗愿。这棵枇杷已经超过十年的树龄了。远远看到那棵枇杷树亭亭如盖,一个成年人才能勉强合围,现在是春天,刚刚抽了芽,嫩绿的小叶子探头探脑张望着。倒是显得这荒疏凄凉的地方没那么阴沉了。我撒开瘦伯伯的手,跳着往枇杷树的方向跑去,其实一年之中,其实不是清明的时候,我们也会常常来看看娘,给娘的坟墓清理一下杂草,培培土什么的。我到了近前,忽然见枇杷树下立着一个人,正在喃喃说着些什么。他着一身羽缎贡纱天青色的锦袍,腰间是明黄色的丝绦,背对着我,身材颀长,两鬓却微有白发,显得不怎么年轻了。我脚下迟疑,频频望向身后,瘦伯伯怎么还没来呀。不经意弄出了一些响动,惊了那个人,他回过身来,看向我,眉目间先有几分不豫,瞬间却有点疑惑,又变成了然和惊喜。
我壮起胆子,问他:“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他却并不恼怒,半是戏谑的口气:“怎么,这里是小姑娘你的吗?我就不能来呀?”
我此时听他如此说,心里有些恼意:“你来这里我是管不着,可是,你站在我娘的坟前,我理所应该要问问你是什么道理?”
“她果然是你娘。”他眉宇间有一瞬间的怔忪,半晌没有回过神来。我也不理他,气哼哼地自顾自将篮子里的香烛供品取出摆在坟前。恰在这时候,瘦伯伯也到了,他见了有陌生人在此,也有几分警惕,连忙赶上来站在我身边,半是对我,半是别有深意地说:“小姐你怎么跑得这么快,我们几个在后头赶都赶不上你。”我们便开始给娘亲上坟祝祷。
那人看着这一切,倒是不动声色,瘦伯伯也不便搭理他。正在这时,远远听见榆树林中一声清啸,似乎黄莺出谷、乳燕新啼叫。我还正在纳闷这是什么鸟儿,目不暇接处,几个黑影腾挪翻转一眨眼已经落在我们面前了。为首一个浓眉大眼的黑皮肤汉子,向那锦袍人拱一拱手道:“二爷原来在这里,属下追随不力,罪该万死。”
那人折扇轻摇,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无妨,你确认这里是她吗?”
“属下当年同穆辉将军正是将娘……她安置在陶家村,经属下几番打探,说是十年前身故了。就安葬在此。”
那人神色有些恍然,含了凄清之色:“到底是来迟了。”说着用手抚着那棵枇杷树:“其实看了这个,就知道确然无疑了。”
我看的出神,这个人在我娘的坟前说了这么许多话,显然是大有来头的,说不准还认识我娘。我正想拔脚去找他问问,冷不防一旁的瘦伯伯死死拉住我的衣袖:“小姐,不要去。这些人古古怪怪的,不知什么来头。不如你先回去,我在这里打听虚实再做计较。”我如何肯依,不说事情关乎我娘,就是将瘦伯伯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也是不放心的。
正在拉扯间,那个人似乎觉出异样来,神情激动地望向我。他的眼光灼灼逼人,像是要把我看得刻入脑海里去。我不禁心下有些害怕,求救似的望向瘦伯伯。他一把将我拉到身后:“你是什么人?有种冲我来,不要吓唬小孩子。”
那个黑脸汉子一身怒喝:“大胆!你有几条命竟敢对当今圣上动粗。”说着几人齐刷刷抽出了刀锋,冷冽的寒光刺人眼目。我闭上眼睛,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圣上?难道那个人是皇帝?他来这里做什么?瘦伯伯得罪了皇帝是不是要被杀头?那我是不是也要被杀头?一时间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只是下意识死死抓住瘦伯伯的手。半晌没有动静,我眼睛眯起一条缝朝外看去,那人已经喝退了左右那些凶神恶煞的人。正笑眯眯望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的笑容中隐隐有肃杀之意,生不出半分亲近的意思来。
“小姑娘别怕,我们是路过的,听说你家开着酒馆,能不能带我们去喝及盅啊?”我看着瘦伯伯,他也是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样子,只得无可奈何点点头。领着他们一行人往回走。
我一边走一边后悔,真是流年不利招惹了这帮家伙,还什么圣上?敢情是失心疯了吧。一头想着,一头已经进了镇子,却觉得十分异样,以往热闹喧哗的镇子今天怎么死气沉沉的。各家各户都关着门窗,大街上连人影都见不到半个。有许多甲胄鲜明,拿着刀剑的人在街道两侧肃立着,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四下之余我们几个的脚步声,我与瘦伯伯对视一眼:难道来真的?这人真的是皇帝呀?我吐了吐舌头,一径往家里走去,家门口清一色明黄色肩舆和轿子,把我家本来就不大的门面堵得严严实实。
那个锦袍人到了我家内堂坐下,早有人奉了茶点小菜来伺候。我暗暗瞅了一眼,色色都很精致,比我家的厨子做的好多了。想到那人说要来我家尝尝酒菜的话,撇了撇嘴,这人可真会装。那人不过问了我一些闲话,也没有什么别的,我只得懒懒应承他几句。少顷,咱们清和县的县太爷也来了,几乎是连滚带爬从毡呢轿子里爬出来,口里咋咋呼呼道:“微臣见驾来迟,微臣罪该万死!”我不禁皱皱眉,有一个罪该万死的。这人身边怎么这么多该死的,想到这里微微一笑。锦袍人见我笑了,无暇顾及咱们县太爷,面色愈发和悦对我说:“你笑起来和你娘亲很像。”
我知道我长的很美,虽是年纪小,但镇上每年的灯会庙会都叫我扮龙女的。听他这样一说,倒也有点高兴,便问他:“你认识我娘?”那人颔首,并不开口。县太爷堆着满脸的褶子笑成了一朵大菊花:“您自然和贵妃娘娘是极像的了。照微臣说,还有几分万岁爷的英气。”我白了他一眼,但也听出了几分端倪,疑惑不解地看着那人。他虽是年纪不轻了,侧脸极为英挺端正,通身的气度咄咄逼人。他是皇帝,还是我的爹爹?我爹爹没有死?难道我还是一个公主?那我娘是怎么出宫的?我娘为什么不说清楚我的身世?我又皱起眉头:就算他是皇上,我可不喜欢他。
“朕的悯贵妃当年因为长春宫走水,不幸怀着身孕流落民间。穆辉这个乱臣贼子,明知道贵妃下落秘而不报,现在已经伏诛了。悯贵妃英年早逝,只余下一位公主。沧海遗珠,朕千方百计寻找,今天终于父女团圆。”说着拉过我的手,他的手滑腻腻的冷冰冰的,好像一条蛇,我忍住不适的感觉。心底的疑惑却如涟漪一样渐渐扩大了。“朕册悯贵妃之女为凤翔公主。享三千汤沐邑,赐居明珠阁,常伴朕之左右,以享天伦。”
我就这样在懵懂之中被穿上几层翟衣,戴上金凤银凤珍珠翠环,塞进了凤鸾,即将随着浩浩荡荡的皇驾离开陶家镇。陶家镇的人们都沸腾了,想不到小小一个镇子竟然出了一位公主。饶是有戒严的军队,大家还是隔着纱窗、门扉暗暗看着笑着议论着。好像陶家镇出了公主,连带他们自己都身价非凡了。只有胖伯伯和瘦伯伯虽然得了许多赏赐,还是和我一样,难过得紧。我周围都是人,什么宫女、太监、嬷嬷,我都不能和他们说上一句话。不过他们的手势我是看懂了,叫我放心去,不要怕。我心里黯然,可是没有办法,他毕竟是我的亲爹。我就跟着我的爹爹,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和“凤翔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犹如排山倒海一般的声音中,踏上我未知的命途——我娘千方百计地逃脱,却注定凄艳的那份荣幸。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