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保年间,飞鸟山?上所植樱花于立春之后约第七日最为灿烂。
王子神社之樱花于同月约第七十七日为美。该地有五六株古树,八重樱芬芳馥郁。
隅田川之樱花于同月约第六十四日为妙。隔水眺望尤为醉人。
御殿山之樱花约第七十日为盛。以房总?远处云霞笼罩下的海边之景最佳。
大井村之樱花约第七十五日为盛。赏樱地有品川前之来福寺、西光寺两处。
柏木村之樱花盛放与大井村同时。四谷及药师堂前之樱花称为右卫门樱。
“涉谷八幡神社内有金王樱,佳日同大井、柏木。”以上是当时评论东都花历里樱花之卷的其中一节。现在是樱花的季节。天空阴沉混浊。时有沙尘及雨水。常言道,一场春雨一场暖。这个时节,人的心里总有一种浮躁感—樱花开始盛开,一忽儿开满一片;然后又很快凋零了。有人说这是樱花的宿命,但在澡堂子及发店之类客流如潮的场所,樱花还没开放,人们就兴致勃勃地开始谈论关于花的话题了。
某日午后—“哎呀,我好容易才从我善坊的伯父隈井九郎右卫门大人那儿换来五十两,如此一来我也松口气了。最近这阵子手头上不太宽裕,让您操心了,请原谅。不过,这赡养费也总算是筹到手了,因此还希望您尽快把这些钱交给荣三郎,让他写份休书,带回来给我……源十郎在此恳求您了。”
“瞧您!大人,您这是干什么,行如此大礼老身可担待不起!”“哈哈哈,我可不能让人说我没见识。哎,您与我的生母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且又是阿艳的生身母亲,对我源十郎来说是无可替代的至亲长辈,我向您俯首行礼,又有什么不对呢?”
“呵呵,您说的似乎也没错……那老身就收下这五十枚金江户币了。”
春日朦胧的阳光照在拉门上,叽叽咕咕的说话声轻轻传了出来。
这里是本所法恩寺前被称为妖宅的、五百石小普请旗本铃川源十郎宅邸的内厅。
挑担卖药的小贩走过法恩寺桥,叮叮当当的金属声悠闲地回荡了片刻又渐渐远去。附近武家的围墙内,自去年秋天开始就时常焚烧落叶,那呛人的白烟一直飘到内厅的门前。
悠悠春日宜闲居。屋内虽谈不上窗明几净,但至少还摆着一张放经卷的矮桌,坐在桌前对着庭院,哪怕是随便看看书或写写诗,即使是直属德川幕府的旗本武士源十郎也颇有一番雅致之趣。而说起书,这个铃川大人除了记着赌博借贷条目的账本之外就没看过别的,他只有记账的时候才会拿起毛笔和账本,此外就没碰过任何书。因此,不管那荒凉的庭院里阳光如何斑驳,也不管那若有若无的清风将樱花花瓣吹落到破旧的榻榻米上,源十郎都没有丝毫风雅韵致之心。他刚才便把一早笼络在身边的老婆子佐代叫来,净谈五十两金币以及休书之类与春景格格不入的鄙俗之话。看来,源十郎终于开始着手实施抢夺阿艳的计谋了。
源十郎与佐代中间,是将佐渡岛之土凝为欲念的金黄旧时佐渡国的国府。江户时代作为“金山之岛”繁荣起来。
色—要说金黄色还有些高雅了—那五十两金币散发着浓烈的铜臭味。
源十郎庸俗妄念燃起的欲火,那火舌是否即将蹿到阿艳身上了呢?
宅邸前的荒野上,云雀啼叫着飞入云间。正在进行交易的两人似乎对那叫声充耳不闻,源十郎一脸得意,跪着靠向佐代,突然压低声音说道:“好了!佐代夫人,既然您收下了这五十两,还希望您守约,从荣三郎那儿带来一份休书,如何?事到如今您可别反悔啊……”
“哪儿的话!老身怎么会反悔呢?大人,这五十两老身就暂且收下了。”
毫不知情的佐代被耀眼的金币迷惑了,一枚枚地拾起来,嘴里还小声地数着。每一枚金币上面都印有一个小小的被圆圈起的“羽”字—那是出羽大人的印记,而佐代自然没有好好检查,就连源十郎也根本没发现异样。
从这些血淋淋的金币上,还依稀可见木匠伊兵卫那凄惨的死状。
老婆子贪婪的手正一枚接一枚地把它们捡起来。这时,左膳与月轮剑士住的那间离庵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雪崩般的笑声,又立刻静下来。
安静的内厅里只听得到窸窸窣窣的拾金币的声音。
佐代碰到这附着怨灵的金币时,手难道不会被烫伤吗这倒也不会,对于代表出羽大人印记的那个“羽”字,他们俩是眼不见心不烦。佐代就像数普通的金币那样数完了那五十两,直起身,稍稍正色地对源十郎说:
“没错,这里确实有五十两。老身对大人实在感激不尽。这么一来,阿艳的将来也有了着落,老身到了这个岁数也终于能享享清福了,可以说我们母女俩的苦日子就快熬出头了,好日子正在前面等着我们。事不宜迟,老身现在就出发吧……”
“啊,万事有劳了。”源十郎心花怒放。“怎么,没有钱袋吗?那就把这个拿去吧!”源十郎不假思索地掏出自己的钱袋,把里边的东西都抖出来,将那五十两装进去递给佐代。后来仔细想一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谓气数已尽、活该如此吧。然而此时的源十郎满脑子装着的都是对阿艳的欲望,因此他完全没考虑到那钱袋会成为自己日后被捕的证据。佐代小心翼翼地把钱袋收进和服腰带间,说道:“那老身去去就回。”
她正要站起来,源十郎又拦住了她:“无论如何,五十两在当前都算是一笔大数目。为了以防万一,在您把休书从荣三郎那儿带回来之前,还想请您写张收条作为凭据……”
佐代也认为理所应当,于是便借来笔墨纸砚,字面就按照源十郎所说的写—她从“备忘字据”四字开始写,一会儿后好容易停了笔。该字据的内容如下:
备忘字据本人今确实收下金币五十两。在此证明将女儿阿艳送给大人做妾,至死不离。本人承诺,将五十两金币交与女婿荣三郎,决不食言。依而如此书,以留为日后证文。
享保四年四月十一日。
阿艳之母佐代立铃川源十郎大人各管家大人为鉴佐代留下这张誓约书后,便拿着源十郎杀害木匠伊兵卫而抢来的钱,兴冲冲地走出本所的宅邸了。那些钱里有一部分是松平出羽守大人付给伊兵卫的工钱,虽说只有这些钱还不够,但加上女儿阿艳卖身为艺妓的钱,总共就有五十两。
从屋檐下走出一步,顿时就能感受到盎然的春意。街上的各个角落里已经飘着初夏的气息了,老婆子佐代的心里不知不觉涌起一种愉快的情绪,她欢欣雀跃,就像要去赶一场热闹的庙会。
她在阳光明媚的巷子里匆匆走着,不知是想起了儿时的淡淡哀愁还是别的什么,她心中渐渐开始感到不安。这大概也是春日带来的慰藉吧。
佐代与其说是老实,不如说她头脑简单。她现在只想着用这沾满人血的钱把女儿的贞操奉给源十郎,而自己时日无多的安逸晚年也将随之而来。她早早地在脑子里想象着那无忧无虑的生活,脚步也自然而然地轻快起来。她出了本所,向浅草走去。
稀稀落落的人家之间有一大块空地,淡红色的海棠暗藏着永世不醒的晓梦,将正午的影子织成一片深紫;那下面的蒲公英恍恍惚惚,如友禅印花般装点着永昼的宁静。不知不觉间,春的脚步已经走遍了人间。
南风习习。四处都开满了樱花。佐代想起来了,今天在吉野有樱花法事。一种对往昔的怀念之情在佐代体内不断地涌出来,她在路边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她在考虑要往哪儿去。她曾在一个雪夜挖出乾云丸拿去给荣三郎,造访过他瓦町的家,因此也知道该怎么走,但是她总不能一登门就向荣三郎提休书的事。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即使不知道阿艳如今身在何处,过得如何,也确实从别人口中听说阿艳已不在瓦町了。
因此,她虽然拿了那五十两,还写了保证字据向源十郎立下承诺,可是出来之后,她又犹豫了,不知究竟该先去哪儿,找谁商量。
佐代思量着,似乎一下子想到了办法,频频点着头迈开了步子。耀眼的阳光在她那因尘世的辛苦而日渐消瘦的肩上跳动着,叫人看了心生怜悯。
马驹猛则樱花落虽然不是马驹,但每当铁铺里的重锤一挥,砸在烧得通红的铁块上时,房门旁边的一棵樱花树就随着那震天的声响抖动,洁白似雪的花瓣便纷纷飘落下来。
当啷!当啷!—第一声锤声响起了。浅草三间町,铁匠富五郎即锻冶富的铁铺前—“喂,阿吉,那块地方还差一点儿,再好好把背面烧一烧!”看样子他们今天包了个急活儿,富五郎无心赏樱,对学徒阿吉处处挑刺,那张嘴依旧不留情。“风箱都没风,用点儿力啊!这铁块烧得红一块黑一块的!怎么,你吃这么多饭是干什么用的别给我偷懒!”即便如此,平时已很少拿锤子的富五郎也还是亲自来到铁铺里和学徒一起干活儿,弄得一身脏兮兮的。这个时候,门外冷不防传来一个衰老的女声:“打扰了,富五郎师傅。”
富五郎停下挥着锤子的手,朝房门处看去,奥州相马藩的武士和田宗右卫门的遗孀、自己与田原町的房主喜左卫门曾给予多方照顾的佐代阿婆正站在那儿向里张望,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
锻冶富惊奇地说道:“哟!这不是佐代阿婆吗?”“之前一直受您照顾,您的大恩大德老身连万分之一都没出自江户时代的诸国民谣集《山家鸟虫歌》里的一首伊势民谣:为何马驹拴在盛开的樱花树下,马驹猛则樱花落。”
报答过,从头到尾就只顾自己,许久未登门拜访,实在是抱歉。而今天来又想有求于您……
“嗯,是这样啊,欢迎欢迎。我现在正在干活儿,也没法招呼你,你别介意,先进到屋里去吧……不过你也知道,寒舍又窄又破,要是走得太快,一下子就穿到屋后了,还请见谅。你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稍等一会儿吧。哈哈哈哈,我这活儿马上就做完了。真是好久不见了啊,我有很多事想问你,还有些事要告诉你呢!来,快进来吧,别客气!”
佐代的到来正中富五郎的下怀。他当即打定了主意,打算先把阿艳这阵子的情况告诉佐代,然后说服她,取得她的同意,将阿艳据为己有。富五郎就像捡到了天上掉下的一块大馅饼,心里一阵窃喜,冲学徒大喊道:“喂!阿吉!今天来客人了,所以你就先干到这儿吧。把手里这些做完就收工,别忘了收拾干净。”
富五郎把被火烧得滚烫的铁块扔进水里,洗了洗黑糊糊的手和脸,走进六张榻榻米大的屋子。平时就很瘦小的佐代耸着肩缩着背,眨巴着眼睛坐在那里,显得越发渺小。
富五郎在长火盆对面扑通一声盘腿坐下,佐代用膝盖稍稍压着富五郎递给她的坐垫。久未谋面的两人又拉了下家常,寒暄了一阵后,富五郎郑重其事地开口说道:
“佐代阿婆,怎么样?想明白了吗?”他压低了声音,“我总和田原町的喜左卫门兄,还有我们家的阿新说起你的事。你有个那么标致的女儿,真是一大福气,要是我啊,一定会让她不愁吃不愁穿。唉,男人长得再好看,若没有养家糊口的能力也是白搭,阿艳跟着那种毛头小子,想过上安闲的日子都难。那不仅埋没了阿艳,还让一把年纪的你在旗本大人的宅子里做下人,受苦受累,真是荒唐可笑,我同阿新常常为你感到惋惜啊。不过,阿艳还年轻,这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你知道吧,阿艳早就和荣三郎一刀两断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