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利刃突然砍过来,如白蛇般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月光下闪过。
转眼间,一个人还来不及呻吟便直挺挺地倒在了路上—那是独自走在前头的月轮剑士法胜寺三郎。
三郎虽是名震相马藩内外的蛮力剑客,但对方先发制人地突袭,他根本招架不住。黑糊糊的血一忽儿便在神社庭院里扩散开来,三郎像野兽一样哼哼了几声,抓着地上的沙砾,就这么断了气。月光苍白无力地照在他临死前扭曲的脸上。
这一幕就发生在刹那之间。拿着乾云丸的丹下左膳及其同伙一看时辰已到,决定动身前往瓦町,刚刚从那家酒肆出来,八幡神社的庭院还没走到一半,一把大刀就如同一颗飞石冷不防地从路边劈来。虽然这一群人都是亡命之徒,但还是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跨开腿盯着微暗的前方。
诹访荣三郎站在那儿,月光从他的肩部冷冽地泻下来。他把短刀坤龙转到身后佩在背上,手里拿着那把刚拔出来便沾上法胜寺三郎鲜血的爱刀武藏太郎安国。一旁的映山红上还盖着用来防霜的稻草,他正频频把刀身往稻草上擦拭。然后,荣三郎满不在乎地轻轻开口说话,声音很低,却隆隆地传进了左膳的耳朵里。“丹下兄,你把乾云丸带在身上了吧?哈哈哈,坤龙丸我可是带来了!到底是云把龙卷上去,还是龙把云唤下来呢……离天亮还有好些时辰,今夜我们一定要大战一场,打到明天早上……”
荣三郎自言自语般地说着,用稻草使劲儿擦着染血的刀。虚心之境—这是神变梦想流里最高且最难达到的无人忘我之界,今夜的荣三郎于偶然中到达了这一境界。是什么样的机缘将他的刀魂剑胆一路引领到此境的呢?不用说,当然是阿艳忍气吞声演出来的那场影子戏。心中若有杂念,剑术则难以提升—荣三郎的情况恰恰如此。
他为阿艳放弃了一切,而阿艳离开他之后,他虽然表面上对阿艳痛心疾首,但心底深处仍然藕断丝连,对阿艳念念不忘。怎料他在今夜看到了打扮成艺妓的阿艳,单单这一点便足以让他对阿艳断念,可阿艳又雪上加霜地上演了一出与男人缠绵的假戏,简直就是在卖弄风骚。荣三郎看了二楼拉门映出的那两个影子后,方才如梦初醒,觉得自己终于从漫长的梦境里解脱了出来。果不其然,那个阿艳不愧为当矢阿艳,靠勾引男人谋生的茶铺侍女;只不过越来越下贱地干起了卖身的行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一想到这些,荣三郎也不在乎影子戏里那个男人是谁了,他觉得已经无所谓了。
他豁然切断了对阿艳的所有留恋,把全身心都放到了乾坤二刀的争夺之上,于是心底强烈的斗志及剑魂又被重新激活了。
荣三郎唤回了正被自己逐渐遗忘的神变梦想流的霸气,他已经不是那个为情所困、消沉潦倒的荣三郎了,昔日称雄于根岸曙光之城武场的年轻刚强的剑客诹访荣三郎又回来了。
如今,他眼里没有阿艳,没有自我,也忘却了世间的一切,存在于他面前的,只有亡师的恩德、高昂的斗志和沸腾的热血。
就这样,获得了新生的荣三郎即将通过云与龙的刀剑交锋,自如地展示出神变梦想流的秘技。
另外,阿艳这一边怎么样了呢?她强忍着内心的不快与痛苦,嬉皮笑脸地劝锻冶富喝了几杯酒,一看泰轩与荣三郎离开了,便立即让酒肆里的小伙计去把泰轩叫进来,匆匆忙忙地把左膳一伙人在二楼邻屋里设宴密谋、很快就要围攻瓦町的消息告诉了泰轩。
左膳及军之助一行人认为时机已到,便出了酒肆,才走出四五十步,埋伏在神灯?后面、严阵以待的荣三郎就突然现?信徒向神社或寺院献纳的灯。
身,拔刀的同时即砍死了走在最前头的法胜寺三郎。月光渐浓,夜色渐深。以左膳为首的月轮一行人一言不发,荣三郎也缄口不语;泰轩大概正潜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吧;远处,大小两个人影从一团树影跳进了另一团树影。
夜露打在树叶上,发出啪嗒一声。在这个凄清的深夜,深川富冈八幡神社内,一道道冷光忽现,如花林糖般开出了一片—丹下左膳、月轮军之助、各务房之丞、山东平七郎、轰玄八、冈崎兵卫、藤堂久米三郎等,这一干乾云派根本不把单枪匹马的诹访荣三郎放在眼里,他们打算速战速决杀掉荣三郎,把坤龙丸夺到手。护手发出琤琤的声响,在月光下回荡。
夜空明亮,而地上雾霭朦胧,如梦中幻境。凉丝丝的微风里飘浮着仲春的气息,似要勾起人的某种心绪。望火楼吊钟的声音隐约而弛缓地传了过来,也许是远处某条街上发生了火灾。
行春静夜。然而,这不过是暴风雨前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宁静。乾云派一伙人原本计划午夜至明晨到瓦町突袭荣三郎,于是刚入夜便出了本所的妖宅,到八幡神社这家酒肆里喝酒将面粉团切成小指大小的条形后油炸,再撒上砂糖的一种粗点心。
打发时间,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出发前往瓦町。他们叼着牙签,带着几分醉意信步走出酒肆,因此完全没有料到敌人会先来一步。此时他们觉得落后于敌方,错失了良机。
而且,诹访荣三郎一出现就砍死了他们的一个同伙。所谓拔刀无影手说的便是这一幕了。
月轮剑士三三两两地高声交谈着,走在金刚神院的小路上。走在最前面的法胜寺三郎来到一片树丛前的时候,一个黑影猛地跳出来,冰刃一闪,也不知砍中了三郎身上的哪个部位,他就这么倒了下去,取而代之站在那里的,是提着滴血的武藏太郎安国刀的诹访荣三郎。
左膳与月轮剑士们瞬间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站住脚的同时也一齐把各自的刀拔了出来,月亮的光斑如鱼鳞般在刀身上一闪一闪地游走。
月轮门下弟子自动摆出了半月形的围阵。左膳那沙哑的声音从围阵后面幽幽地甩了过来:“哟,是坤龙啊。我们正要去找你呢,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说明你气数已尽啊。你说得没错,今夜会是个漫长的夜晚……那就无所顾虑地砍个痛快吧!”
说着,左膳用力把那只独臂的袖子扯下来,那件女子亵衣在月光下明艳亮眼。那刀疤鲜明的脸变了形,挤出一个目中无人的微笑。
风云告急!荣三郎默不做声。他用防霜的稻草把武藏太郎刀上的血迹擦掉,把刀轻轻拿到自己正面,摆出神变梦想流平青眼的架势。
忽然,一个握着长刀的剑士扔掉鞋子,哒哒哒地踏着野草,三步两步跑到荣三郎面前—那是月轮武场里排名第三的轰玄八。
玄八是出身于平潟船藩的武士,正值四十岁左右的壮年,剑法深邃,有张有弛,剑术趋于纯熟老练。
他身材壮实,肩膀微倾,像拧湿手巾一样软软地撑着刀柄。“鄙人来讨教!哈!”随着这引诱性的呵斥声,老练狷介的剑士玄八放下握刀的手,做出要攻过去的样子,一抬腿朝着荣三郎迎面踢去,长刀划出一条白色弧线飞落下去。刹那间,荣三郎身体一歪,扭腰闪开,发着青光的武藏太郎刀一扫,漂亮地挡住玄八的攻击,然后又立刻转手,嗜血的武藏太郎便向玄八的左肩咬去。
轰玄八马上松开握刀的左手,单手拿刀,以刀柄末端接下了武藏太郎的刀身。然后,玄八瞬间用一只手灵活地一击,磷光呼啸着在空中闪过,飞向荣三郎疏于防备的侧腹。
若是竹剑,可能打断一根肋骨。然而这可是真刀实剑,在一旁观战的左膳一派心想,荣三郎的上下半身就要分处异处了。
但是只听“嘎”的一声,荣三郎躲开了玄八的刀,间不容发地乘机压住护手。
这场对决有看头!半月形的队列一忽儿都兴奋起来。
两把刀的护手紧紧咬在一起,定住了。乾云一伙人瞪大眼睛注视着诹访荣三郎与轰玄八,两人看上去势均力敌,那对峙保持了一会儿。
夜空中飘来一片云,月影在地上织出各种各样的线条。很快,玄八似乎发现了空子,突然鼓足劲大叫一声:“喝!”同时,装作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握刀的手上的样子,而实际上却相反,他缓缓放松张力,往后退了几步,似乎要把荣三郎引过来。不必说,这也是他的诱敌手法之一。
荣三郎当然不是等闲之辈,他并不准备去追正与自己拉开距离的玄八。
静止。两人间隔了数米,刀刃撕碎苍白的月光,再次进入对立不动的状态。
风停止呼吸,露水预示着明天的晴朗。而眼下,深更的剑气凄冷沉寂。
月轮军之助率领的北藩援兵拿着白刃在四周排成圆形阵列,一个个都摆出正眼架势,斗志昂扬,纹丝不动。左膳与军之助站在刀阵的后面。
所有人都不吭一声。充溢在周围的杀气把每个人的喉咙都堵住了,他们根本没有闲工夫说话。
春夜的月色将静止在微暗光线中的刀身都照得明晃晃的。
突然,一把冰柱般的刀闪着银鳞从上往下一挥—玄八觉得再这样下去也没个结果,于是打破僵局,把刀高高举过头顶,从正面对准荣三郎的前额砍下去。
武藏太郎刀咔嚓一声把玄八的刀拦下,从接近刀柄的部分顺着刀身哧啦啦地滑过去,两把刀摩擦出的蓝色火花,瞬间装点了昏暗的夜空。
荣三郎此前一直处于被动状态,而这刺鼻的铁香味似乎唤起了他格外强烈的斗志。他猛地展开了攻势,抡起武藏太郎刀—以锻造新刀名扬东海的武藏太郎安国于晚年所铸出的精妙之刀—向玄八袭去。那慑人的刀气直逼玄八,而这只是假象,荣三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横扫一刀,站在旁边的一个人当即中招—那是月轮门下剑士若松大太郎,他拄着自己的刀趔趄了一下,不一会儿便头朝下重重摔在地上。
不管怎么说,大太郎也是千里迢迢来到江户进行生死之战的援兵之一,他的剑术当然也不俗,但是,他终归敌不过此时愈战愈酣、渐渐得心应手的荣三郎。
武藏太郎的刀刃狠狠刺进了大太郎的腰部,他带着全身的重量撞击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月轮刀阵见状,士气顿时高涨,大喊着冲向荣三郎,恨不能把他大卸八块。磷光交错飞舞,眼看着就要把荣三郎团团围起来,而荣三郎找了个空子钻出包围圈,用身体撞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瞅准时机,山东平七郎双手握刀,正要劈头盖脑地朝荣三郎砍过来,而荣三郎立刻回过头,单手挥刀向他刺去。“哈!”
“喝!”平七郎一下子挡开荣三郎的刀,笑了笑:“身手不错嘛……来啊!”
荣三郎的呼吸也已经平稳下来,恢复了平青眼架势。云层掠过月亮的边角。
天色微明。云层罩在月亮旁边。深川富冈八幡神社内,诹访荣三郎孤身一人挥舞着武藏太郎刀,与乾云派一伙人对战。他放下手,摆出刀尖向下的姿势,无视正向自己围过来的其他人,只目不斜视地盯着面前的强敌山东平七郎,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