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刀家相传的制胜要诀。第一代当家将监师父把这两条要诀大书成匾,至今仍挂在月轮武场里。天色微明。
虽然冬季练武已经结束了,但黎明的寒气让热汗不断挥发出来,这种痛快的感觉妙不可言。年轻的武士们互相邀约着,踏着城下的霜柱接连不断地走进武场里,差不多能铺下五十张榻榻米的大木板房一忽儿就被人填满了。
相马是以武术之魂闻名的北滨大藩。而且藩主大膳亮对刀剑的痴迷几近疯狂,因而即使相马城下町内风花雪月的雅致之趣相对甚少,但尚武成风。相马甚句中有言曰,男子有福不用忙。这句俗语看来在日本武术界等人从入九至出九的早晨或夜间训练。
武士之间并不通用—他们这么一大早便陆陆续续往武场里钻了。
竹剑相击的声音;运气大喊的声音;脚掌踩踏着木地板的声音。
这些声音持续了一会儿后便停了下来,众弟子正想着今天似乎比平日练习时停得早了些,担当师父代理的各务房之丞立刻扯着破锣嗓子喊了一声:
“诸位师兄弟,师父有话要对大家说,请大家安静就座……”众弟子吵吵嚷嚷地坐下了,但当月轮军之助打开对面的杉板门徐徐走进来的时候,全场的弟子不由得都惊讶地叫出了声。
令他们感到惊奇的是军之助的打扮,那一身装束就像是突然要踏上复仇之旅似的—上身着大条纹窄袖便服,下身是用缎子穿孔的后开衩裤裙,那把爱刀横卧在白布捻成的腰带里,两脚上套着带黑色绑腿的草鞋,一根粗铁条围出一个六角形,上面挂满了一把把凹凸不平的木刀做成的拐杖,这身行装古色古香到了极致……并且,刚才各务房之丞说了师父有话要说,因此在座的众弟子都好奇而严肃,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而从容不迫地出现在武场里的军之助则紧闭双唇环视了一下场内,向房之丞使了个眼色后便大模大样地朝一边的墙壁走了过去,但突然又停住了脚步,站在那块墨迹鲜明的要诀大匾的正下方。弟子们的姓名牌在匾额下面的墙上横着一字排开。
不用说,挂在第一个的当然是师父代理各务房之丞。
次席山东平七郎。第三位轰玄八。第四冈崎兵卫。五秋穗左马之介。大屋右近。藤堂久米三郎。乾万兵卫。门胁修理。
以下还有两百余人。对众弟子来说,自己的姓名牌哪怕能向前移一两位都是一个极大的鼓励,能激励他们加强平日的训练。而现在,剑师军之助正站在那些以各个弟子的实力为顺序排出的姓名牌下面。
军之助突然伸出手臂,在众弟子目瞪口呆之下吧嗒吧嗒地从第一块牌子开始按照顺序一一翻了过去,一直翻到七分之一处的小松数马的牌子时才停下了手。
两百多块姓名牌中,前面一小部分都变成了黄白色的小木牌。
数一数那些被翻过去的牌子的数目,从各务房之丞到小松数马正好三十块。
众弟子都知道,若不是要被逐出师门,武场内的姓名牌是不会被翻过去的!
那三十名高徒以及全场的剑士都鸦雀无声。军之助突然大喊似的命令道:“被翻姓名牌的这三十人从今天起将被逐出师门!”对于师父这出乎意料的一句话,在座的弟子们都一片哗然,吵吵闹闹地骚动了起来,而更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军之助凛然的声音又一次在他们头上响了起来:
“稍等!为师也将自己逐出门派了!”
卯时清晨报时的鼓声随着阳光扩散开来,“咚!”“咚—”
地在中村城的树林间回响着。装扮奇特的武士们如同逃跑似的,三三两两地避开旁人耳目离开了城下町。他们急匆匆地走在布满寒霜的路上,朝着西南第一宿—加岛的方向前进。
这一行人全是身强体壮的青壮年武士,都穿着成对的灰色棉布夹衣和浅黄色裤裙,脚上缠着一种叫“足半”的老式绑腿,看上去将要踏上长途出征之旅般,煞是夸张。
沿途的农民和一大早就出门的旅人都大为震惊,在一旁议论纷纷。
“哎哟喂!新田的次郎作兄啊,快出来瞧瞧!要开始打仗了呀!”
“呀呵!要和哪一国打呀?”“啊呀,据说对手是邻藩泉的本多越中大人哪!”如此这般,其中还有几个人装出无所不知的样子来,惹得一阵恐慌—月轮门下剑士之团的先发小队被那些路人看到了。他们一个个都装备精良,抱着奋不顾身的决心,怀着满满的斗志上了路。
但是,这么多人如此擦拳扼腕地前往江户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搭救同门剑友—独眼独臂的丹下左膳!这倒是没有疑义,可左膳被卷进了什么事件中,并且陷入了什么样的危急之境呢?他们要与左膳联手对什么情况刀刃相向,要对付什么样的敌人呢?说到底,左膳是为何而战,而且还必须把他们请去支援,在那个只听过传闻而未亲见过的江户里展开大杀阵呢?—一想到这些重要的问题,以月轮军之助为首的一干剑士都身在云里雾里,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
不过,那些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一听说能进入繁华之都江户城内随心所欲地杀人,这些北国的饿狼猛虎就已经如此欢欣雀跃、摩拳擦掌了。
无论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出生在这个太平之世,就算本事再高强也只能在武场的屋顶下挥挥竹剑而已。
即使偶尔拿到了真刀实剑,能砍的除了稻草人之外,充其量就是活生生的囚犯的躯体了。在驹木根的山风和啃噬着岩石的怒涛下长大的少壮之士们血气方刚,正略带讽刺地自嘲哀叹之时,师父的命令就下来了。他们有生以来终于有机会第一次登上盛大的杀人舞台,可以尽情地让敌人血沫横飞了,所以每一个人都两眼放光,心中兴奋不已。
这一伙剑客受左膳的委托动身前往杀人战场。剑魔丹下左膳出生的北国所放养出的这群粗暴男人如同嗜血的野兽,耸着肩膀排着队伍踢着大道上的沙土浩浩荡荡地行进着。
他们从阴森凄惨的天地间走到蛎鹬啼叫的吾妻的天空下。旁人远远望去,他们所踏过的地方都升起一块白色的沙尘,在两旁都是松树的光秃秃的山岭土坡上,他们大刀的鞘尾在阳光下闪着点点亮光。
就这样,被逐出师门的各务房之丞、山东平七郎、轰玄八等三十名剑士在自动退出门派的师父军之助的率领下,匆匆组成了一支月轮一刀流的队伍,共计三十一人。
相马中村变小了走啊走魔鬼的家就在月之轮……
听着孩童们天真无邪的歌声,一群剑士也极为得意地笑了笑。不必多言,领路人当然是手鼓与吉了,但与吉这阵子一直受泰轩的胁迫,因而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有些沮丧地沉默不语。
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语言不太通。“嘿呀!汝是讲湖银(江户人)讲湖(江户)好宽的吧”“是啊,今天天气真是不错啊,嘿嘿嘿。”“到了讲湖(江户)头一个事情就是去找女娃子。喂嘿!”“抱歉,那个,实在是太对不起了。”
“哇哈哈哈!”与吉和那些北国男人之间基本上便是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每次一开口都有可能造成沟通上的障碍,而且这些穿着浅蓝里子粗糙外褂的乡下武士们也是自顾自地挨在一起大声嚷嚷着,因此要是被撞了也是有生命危险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吉也就把这些苦水吞进肚子里,一声不吭地走在前头,一行人在水户大道上经过了加岛、原町、小高、鹰野、中津、久满川、富冈……从此处到木户要爬二里坡路。
到中村城的那天夜里,与吉先被带到下馆去舒舒服服地德川三大家族之一的水户藩的城下町。位于今茨城县中部。
休息了一夜,一大清早便被值夜的武士摇醒了,说是援军已经准备好了,让他到町尽头的武场去,于是他又被带到了月轮武场里。
到那儿一看,宽敞的木地板上只剩下三十个被逐出师门的弟子围坐成一圈,师父军之助正在下达去江户的命令。
准备归准备,可这个准备也实在是隆重得令人咋舌,只能说俨然一副京都人去东国的架势,连手鼓与吉都吓得魂飞魄散。
其中的原因还没弄清楚,这些武士们便如同要去打仗似的手忙脚乱了—有为了这突如其来的远行而去找草鞋的,有趁尚未起程之前拔出刀来呵呵嘿嘿地练习的,上上下下都乱成了一锅粥。与吉见状便偷偷在心里想着:
“本以为这群人不怎么样,看起来倒也挺厉害的,哎呀呀,不过呢,也全是些乡巴佬罢了。啧!那算什么打扮啊!又不是大白天跑去吉原救火的巡逻武士,用得着穿成这样嘛!且慢!说是这么说,但要是被这么多木桩子围在中间,不管那个乞丐老爷从哪儿跳出来,这回去的路上也能高枕无忧了。进江户之前再好好说服他们把那种装束换一换吧,在那之前就暂且给这群乡巴佬带带路。唉,随便找些话题和他们聊聊吧。”
这么想着,与吉便也不计较了,同这些煞有介事的武士们上了路。可是身为江户人的与吉天生就自命不凡,他觉得镰仓、江户等关东地区的古称。
自己就像领着一队花里胡哨的游行队伍,在阳光耀眼的大道上走起来羞得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刚出发没多久便这副模样了,因而越接近江户,手鼓与吉越是羞愧难当。他在心里不断地发着牢骚:怎么就被支了这么个任务呢,得罪哪一边都不是人!他夹在那些大膀子中间来到通往木户宿驿的登山口时,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迈着不情愿的脚步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走着。
返程他们改了道,换走水户大道。即从常陆国的水户经由府中土浦进入江户的新宿。这条路与奥州大道的方向完全相反,所以姑且不用担心会碰上留在二本松的蒲生泰轩。而且假若遇到了泰轩,这次与吉也丝毫不必担惊受怕了,反而还遂了他的意。
从富冈到木户之间有二里的小石坡。沿途风景绝美。
道路在山上曲曲折折地蜿蜒着,一侧是栽着树苗的向阳山冈,另一侧是如同被刀削过似的悬崖峭壁。
黑黢黢的山谷里耸立着一棵棵大杉树,树顶恰好伸脚可触。山上的小溪流淙淙流入谷底。不动山的顶峰如一扇屏风般立在前方,极目远眺可以望见三箱崎。舟尾的海滨及拍打着平潟的浪头近在眼前,白沙和青松仿佛伸手可及。
远处似乎有人在烧野火,一条白烟袅袅升上天空,把苍穹一分为二。
此时本应赞叹“绝佳之景!绝佳之景”的,而月轮的一干剑士们都停下来,大呼小叫着“佳境!佳境”!
“小哥!来这儿!那个百哗哗(白花花)的东西是什么?”“咦……百哗哗的东西……这个,是什么呢……啊!那应该是下到关田去的路吧?”“是吗?”
“嘿呀!小哥,江户有这么高的地方吗?”“呵嘿,好像没有啊。”“也是哈……喂喂!”
走在前面的人向后面的人叫道,后面的人便急忙跑上来问:“怎么了啊—啊?”
“可以看到中村城呀!”然后又有人说道:
“真的啊,那大伙儿排起来拜一下吧,拜拜吧。”于是一行人便朝着在云烟缭绕中依稀可见的相马中村城静静站了片刻,心中默念着离别之词并祈求故乡保佑自己,祷告完毕后又重新上路了。
“哎,穿过这儿后很快就能下到广野村了。”与吉明明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却又像往常一样不懂装懂地说了一句。刚拐过被一侧突出的岩石挡住了视线的小路,手鼓与吉的脸色勃然大变,发出了一声怪叫:“咯哦!”
走在前头的武士跑到他身边才看了一眼,差点儿失声惊叫出来,呆呆地站着不动了。
覆盖着干燥的白色沙土的小路上,一个怪模怪样的人正呈一个“大”字仰面躺着!蓬乱的头发一根根扫在地上,头下枕着的长颈酒壶在乱发间露了出来……晴天霹雳!蒲生泰轩突然现身!整张脸都吓白了的与吉哆哆嗦嗦伸出手抓住了各务房之丞的胳膊,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房之丞便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重重点了下头,将此话转告了首领军之助。
其他剑士们则大嚷着将泰轩围了起来:“这个家伙怎么了!”“看是醉倒了吧!”“不用管他,从他身上踩过去!”
军之助突然高高举起右手制止了他们,一行人顿时都不说话了。
看气氛异乎寻常,有两三个剑士已经急着要把刀柄的套子拉下来了。
然而,在这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中,泰轩居士纹丝不动。“呼……呼……”月轮剑士的耳底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大胆豪放的泰轩师傅竟真的睡着了。他半开着嘴,粗壮的四肢从邋遢的衣衫中肆无忌惮地伸了出来,下午七刻后的阳光在他无防备的睡脸上明晃晃地即今十六时。
动着。
大智若愚的蒲生泰轩就像个熟睡的孩童。围在四周的中村剑士们也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包括军之助在内的一行人都一声不吭地盯着脚下的泰轩。奇仙泰轩当然不可能会醒来……他在二本松的客栈里睡了一夜,醒来后便知道与吉半夜已经逃走了,但他也知道与吉的目的地是相马中村,因而便即刻从二本松捷足先登,跑了各种无路之路经过饭野,然后来到川俣,沿着山中近道从安藤对马守大人的五万石岩城平过来。他与相马一行人走的是同一条路,只不过方向相反而已,今天刚从广野村走到木户的这个山岭里来。
泰轩只要想睡觉,在哪儿都能睡着。他背着一身的阳光爬山的时候睡魔便来袭了,现在恰好倒在山坡中间睡得正香,谁料到这个时候却遇上了敌方的援军。
月轮的一队剑士们都压着自己随时要弹起来的刀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泰轩。
眼看又要爆发一场恶战了,与吉便悄悄躲到了后面去,但泰轩仍然鼾声震天,舒舒服服地熟睡着—而这不过是表面而已,实则不然!
泰轩哪里是在睡觉,他的眼睛从刚才起便微微开了条缝儿,正数着站在自己周围的脚以计算人数,而他的外表不管对马国。日本旧国名。位于今长崎县对马。
怎么看都是一副熟睡的样子。假寐的泰轩突然说梦话似的嘟囔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