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肮脏的野兽里永远跳动着温暖的炉火，它们和地上厚厚的皮毛与桌上醇厚的烈酒一起将诺森德的冰风驱赶出这间旅店。
西莉丝披着自己的外套，靠着床头半躺在床上。哪怕这温暖的气息，也无法遏止她哪怕呼吸都会令全身颤抖的疼痛。
逃离邪教徒营地时候的那一次法术碰撞，她支撑屏障的小臂骨折，而被击飞出去以后因为没有遮挡，她飞出去很远，虽然积雪给了她一定程度的保护，但是还是摔断了她两根肋骨并且受了内伤。不过也多亏了那次法术碰撞，她及时被北伐军的人发现了，保住了一条命。
然而这并不是这件事上最糟糕的一点，比起她活着回去以后所经历的，这点伤痛真的不算什么。
首先是失去了继续比赛的资格，别说这次的鲁莽了，就是身体状况也不会允许她继续参加比赛。最糟的是，她因为这件鲁莽的事情，被部队除名。还有一件事，不过在前两件事已经成定局的情况下，西莉丝也就不是那么在意了——冻伤，骨折和内伤，这些叠加起来至少一年半甚至更久她都没法参加战斗了。
来人轻轻的将冒着热气的汤药递过来，但是西莉丝仿佛根本没看见这个，依旧放空着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来人看见西莉丝的样子，苦恼的皱起眉头。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开口说到:“大小姐，该吃药了。”
西莉丝这才有了反应，她微微偏过头看向坐在旁边的男性精灵——汤药层层叠叠的雾气下扭曲了他砖红色的长发和相对普通的五官，但是那双绿眸却无比清晰。西莉丝点了点头，伸手准备接过汤药，但是手却被精灵轻轻按住。
“大小姐，你手臂的伤还没有好。”精灵重新坐在椅子上，拿起汤匙搅拌了一下汤药，瞬间更多的雾气腾起来了。一边缓缓的搅拌一边轻轻吹着，然后用汤匙舀起一匙，送到西莉丝嘴边。
西莉丝看了看精灵，又看了看汤药，微微张开了嘴。苦涩的汤药随着精灵温柔的动作滑入口中，一滴不落，而西莉丝也顺从的将他们咽下去。这几日来精灵的照顾动作已经从最开始的笨手笨脚变得温柔娴熟。看着正准备再递过来一勺的精灵，西莉丝开口了。
“希赛特，你不必这样照顾我的。”
“这是我的职责。”
西莉丝又张口喝了一勺汤药。她有点搞不懂眼前这个名为希赛特的精灵。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幽魂之地听到自己妹妹还活着的消息赶回去。哦，自己的妹妹，艾莱薇尔……她从小便不喜欢出门，不是待在她的老师身边就是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说实话她就像一个小透明，有时候——或者说经常，西莉丝会忘了她的存在。在天灾刚刚入侵过后的一小段时间里，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妹妹也有了与父母同样的遭遇。直到泰尼带来了她还活着的这个消息。而当她好不容易在幽魂之地有了些许空闲的时候，回到银月城看到的除了艾莱薇尔，还有这个自称为管家的，名为希赛特的男人。
那时候已经是王子发疯了的时候了，艾莱薇尔一直很敬仰王子，不相信他的疯狂，强行控制龙鹰前往奎尔丹纳斯却被法术反噬，精神状态浑浑噩噩，甚至连她这个姐姐都记不清楚。而希赛特当时就像现在照顾她一样无微不至的照顾着艾莱薇尔。
在与希赛特的交流中，她得知他是被受到反噬之前的艾莱薇尔所救，为了报恩才以管家的身份就在了她身边。有些事情他没有说出口，但是西莉丝也看得出来——他看艾莱薇尔的眼神就如同当年的她看卡洛斯的眼神一样。
而在北伐开始以后，希赛特就像当初擅自将自己定位为管家一样，擅自以西莉丝侍从的身份也跟随前来。而当西莉丝问起他这么做是为何时，他抬头看着天空，平静的说出一句话。
“为了复仇与守护。”
复仇她能理解，天灾入侵给了奎尔萨拉斯带来太多的伤痛，对于希赛特包括很多精灵而言这都是一个命运中的转折点，一个糟糕的转折点。但是守护的意思，她直到最近才搞懂。他是来保护她的，来保护艾莱薇尔目前唯一记着的亲人，身为艾莱薇尔姐姐的她。
说白了，还是为了艾莱薇尔。
汤药很快就见底了。希赛特轻柔的帮西莉丝把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然后留下一句好好休息，就拿着碗离开了。他还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忙。而西莉丝则继续躺在这里，什么都干不了，只能躺着。
其实她大可回到银月城，在自己所熟悉的地方，幸存的家人朋友身边继续养伤。但是她依旧选择留在这里，留在这散发着皮毛与酒臭味的兽人旅店。仅仅因为这里是北地，哪怕不能亲手斩杀巫妖王，她也要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不管是胜利，还是失败。
时间一天天过去，希赛特每天都会来照顾她，给她带来些消息。一如曾经的泰尼。
她听着这些从前线传来的报告，战局似乎越来越对联军有利。联军攻打到了冰冠堡垒脚下，继续推进获得胜利几乎就是这一两天了。听到这消息时她在颤抖，她的兴奋于巫妖王马上会为他所做的行为付出代价，但是同时她也在恐惧，恐惧着万一联军的精锐在哪里功亏一篑，那么会将死者变为他们中一员的天灾军团甚至可能拥有反扑的实力……而她更恐惧的则是，如果胜利了以后，她该如何？
每日只能躺在床上什么都干不了，这更加让她不由得去胡思乱想。脑海里幻想出了无数可能出现的场景:联军被天灾军团击败，所有前线的精锐全部被转化为了天灾军团的战士，这些复生的队伍冲进了每一个北伐者们的岗哨，将其中的生者残忍的杀害，而世界也被天灾军团毁灭，她甚至清晰的幻想到自己是怎么被一个死亡骑士一剑穿心的。她奋力的将这个幻想从脑海里驱逐，但是又不了遏制的出现了对另一种可能得幻想:巫妖王和他污秽的仆从被斩杀在冰冠堡垒，人们的欢呼声响彻艾泽拉斯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人们都在欢庆噩梦的结束，大领主弗丁带着冠军试炼中挑选出来的那些亲手斩杀巫妖王的勇士们骑马走在街道上，欢呼的人们自动为他们让出道路，而巫妖王的头盔作为齐战利品被弗丁拿在手中，然后这个同样污秽的护甲在人们的注视中被圣光净化成烟，一如它的主人。明明这个幻想这么美丽快乐，但是她却觉得比毁灭的幻想恐怖的多——后一个幻想中并没有她本人的存在。巫妖王如果真的死了，她该去做些什么？复仇结束了，她的方向也会消失。
就像那种站在十字路口，却不知道哪条路通往哪里，而自己又该走哪条的迷茫感。
断断续续的更多幻想进入了她的脑海，曾经的一切悲伤与悔恨都以另外的一种姿态出现在脑海中——幻想中的天灾军团没有攻破奎尔萨拉斯，甚至没有出现过。她如愿嫁给了卡洛斯，两人过着平静幸福的生活——幻想的最后他们甚至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但是这无边无际的幻想让她更加的心烦意乱。幻想很美好，但是她却无比清楚，这些仅仅是个幻想。
该来的总会来。当第一声欢呼在达拉然响起以后，城市瞬间沸腾了。
躺在床上的西莉丝听着外面欢呼的声音，心里已经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一切是那么的令人不敢相信，她在等，等人亲口告诉她这个消息。
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希赛特在拐弯的时候甚至因为太兴奋差点没站稳。小麦色的脸颊在兴奋之下已经涨得通红，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出了西莉丝所想到的消息。
“大小姐……巫妖王死了！我们胜利了！”
哪怕已经在脑海里幻想了无数次听到这个消息时自己的反应，但是都比不上这一刻的真实。西莉丝的脑海中似乎划过了很多东西，又感觉像是一片空白。她颤抖的长舒一口气，胸腔却传来了剧痛。似乎一个扛了很久沉重货物的搬运工终于把货物放下来了一样，她只觉得心头一直压着的东西消失了。不可遏制的，她只觉得自己似乎变轻了，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而希赛特在自己耳边焦急的呼喊也渐渐缥缈起来——直到听不见。
（终章）
奥数钟表的指针指到了定好的时间上，刺耳的声音在幽暗的房间中回荡。
而一团乱的床上，伸出了一只手摸索了两下，终于将奥数钟表刺耳的声音关掉。睡眼惺忪的女人顶着一头杂乱的红发，缓缓的从床上爬起来。
洗漱，更衣，从柜子里拿出昨天买来现在已经有点发硬的面包和常温的牛奶。女人如同一个奥数构造体一样机械的做着这些事情。吃完见到的早饭，她从书房的桌子上拿起昨天熬夜抄录好的文件装进包里，急匆匆的出了门。
“早啊，西莉丝。”在门口给植物浇水的法师看见出来的女人，无比随意的打着招呼。
“早，泰尼。”西莉丝却只是给了简短的回应，急匆匆的与泰尼恩擦肩而过。“喂！西莉丝！你嘴角还有面包渣！”泰尼恩看着西莉丝的背影，将手放在嘴边大喊，而赶时间上班的西莉丝却似乎并没有听见这句话。
看着西莉丝的背影，泰尼恩孩子气的撇了撇嘴，然后神情又变得一脸严肃。他看向门的位置，目光仿佛能够穿透这块隔板。
“你真的就打算再也不见她了？”
“我想，这样对我们都好。”
门被从内推开，独属于死亡骑士的沙哑嗓音从门后人的口中吐出。寒气环绕的萨弗隆邪铁铠甲在奎尔萨拉斯如春的气候中环绕着薄薄的白色雾气，阳光样颜色的金发就像其主人还是游侠时候那样被高高扎起，但是却失去了那耀眼的光泽。跳动着灵魂之火的眼眸望着西莉丝离开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哥……”泰尼恩看着卡洛斯，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变成一声饱含无奈的叹息。
卡洛斯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嘴角动了动——他似乎是想笑的，但是僵硬的肌肉却剥夺了他的这个能力。“好了，我也该走了，这次的目的地是冬泉谷。我大概半年后才会回来，我会写信给你的。”
“嗯，知道了，哥……注意安全……”泰尼恩点了点头。他心里明白，卡洛斯是在逃避，他虽然说着去研究草药，但是实际上，找个借口离开奎尔萨拉斯一段期间才是真的。不过他也放不下这里，否则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次次的出去，一次次的回来。
“我的安危自己有分寸的。”卡洛斯摸了摸泰尼恩的头，一如小时候那样，“你还是继续回去睡一会儿吧，昨天晚上你睡得很晚。”
“啊……本来还想帮你叫住西莉丝，让你能多看看她的……”泰尼恩嘀咕着，不了遏制的打了个哈欠。而卡洛斯将这句小小的嘀咕全听在耳中，却假装没有听见。
“好了，听哥哥的话，回去睡觉。”卡洛斯把泰尼恩推进屋里，关上了门。但是他知道泰尼恩会在里面看着他，就像他刚才在里面看见匆匆而过的西莉丝一样。于是他站在门口，干脆跟泰尼恩犟上了——看看是他先走，还是泰尼恩先去睡觉。
而匆匆走出很远以后得西莉丝终于才反应过来刚才泰尼恩跟她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虽然她根本没听清内容，但是下意识的觉得不是一件小事。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紧迫。于是她打算折回去问问泰尼恩到底说了些什么。
说到底，她也只是想找事情做，不让自己闲下来有空想什么罢了。
——只是为了能够继续活着，就像当初答应他那样活着而已。
“啪嗒”
文件包掉在地上的声音格外明显，就如同现在泰尼恩家门口的那个穿着黑色板甲的身影。
久违的泪水湿了眼眶——在被灌注的痛苦下，她没哭；在战斗中得到的伤痛下，她没哭；在得知大仇已报巫妖王陨落之时，她也没哭。她甚至以为自己不会再流泪了，但是当她看见那个身影的时候，泪水却再也止不住了。
虽然看不见那人的脸，但是他的身形却没有一丝变化，甚至那头如同阳光一样的长发都是和曾经一样高高扎起的。那是她的卡洛斯，她的爱人……他回来了，她不会认错。
西莉丝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她他还活着？为什么不来见她……她向那个身影跑去，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自己的思绪有多么混乱，心情有多么急切。
而正在和泰尼恩较真的卡洛斯在西莉丝的文件包掉在地上的时候就发现了她。他现在很为难，老实说他不想让西莉丝知道他已经成为了这个样子——死亡骑士，曾经巫妖王危害世界的仆从，一个怪物。他更希望自己在西莉丝心目中还是曾经那样美好的样子……但是现在这样，若是他转身就跑，看上去就更可疑了。他只能假装若无其事的走开，祈祷西莉丝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看见那黑色的身影转身，仿佛若无其事的离开了，西莉丝的脚步不由得慢下来……难道她真的认错人了？她楞楞的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缓步前进的身影，如同疯魔一般大喊着他的名字。
“卡洛斯！”
她期望着眼前的人能够停下，哪怕是楞一下也好，这也能让她留有最后一点希望。而眼前的身影依旧走着，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她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拐角，双腿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量，她就这样瘫坐在地上，哭的像个孩子。
世间最残酷的，不是没有希望，而是拥有了希望，然后破灭。
但是西莉丝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黑色的身影，在拐角靠着墙，无奈地听着她的哭声，带着哀伤与怜惜，却又无能为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