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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平时都是玲姐照顾我,好像只有她生病了,我才有机会照顾她。我知道这么说,有点没心没肺,可是,这样的时候我真的有一种感觉,她生一生这种小病,好像也不完全是件坏事。

星期天我一大早就起床了,烧开水,洗衣服,熬她爱喝的小米粥。我走到阳台上,把她的衣服晾到铁丝上,朝渐渐明亮的城市瞥了一眼,觉得自己的快乐就像眼前的早晨一样新鲜。

玲姐在北京没什么亲人,她交往的圈子,除了同事、同学和同乡,就只剩下单身女子俱乐部里那些人。坦白地说,我一直就不怎么喜欢那些人来瓜分我和玲姐单独相处的时间,现在玲姐生病了,我更不希望那些人来打扰。

我给阿伍打了个电话。阿伍说去那里住几天没问题,让他弟弟给哑巴农妇打个电话就行了。接着,问我去做销售员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点告诉他。听上去他有点生气。他是昨天才从办公室一个打字员的嘴里掏出这个消息的。他说,不知道现在活动还来不来得及,星期五下午,保障部一个维修员一拳打歪了人事经理的鼻子,公司决定不谈话了,星期一直接张榜公布。我没多解释,只是让他不要帮我活动。这一刻我觉得去不去做销售员已经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想去管这些了。阿伍却疑心大起,叫了起来:“老弟啊,你他娘的不会是真的要当官了吧?”我说,理论上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吧。他有几秒钟没说话,接着笑了起来,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也放心,我不会到处乱说的。”只好随他怎么想了。

小米粥熬好了,我盛了一碗端进卧室。玲姐不肯喝。我估计她昨天就没吃过什么东西,拉着她的手,半拖半哄了一阵,她才答应喝一点。扶着她坐起来,她却要先化妆。

玲姐化妆的时候,一般不让我呆在旁边看,我自觉地走了出来。再进去的时候,她脸上已敷了一层薄薄的红妆。她对着镜子瞧了瞧,擦掉红妆,重新敷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淡妆。看见她一笔一笔画眉毛的样子,我觉得那支眉笔在我心里软软地触动了一下。我很想仿照张敞画眉的典故,试试我的身手,可又想到这不是折腾的时候,就催她快点喝粥。

玲姐喝了几口,又不肯喝了,说嘴里没味道。我琢磨着是不是给她讲个故事,再哄一哄她。记得她上次住院的时候,睡不着觉,要我给她讲故事。我说我不会讲故事呀。她说讲你小时候的事也行,《天龙八部》里阿朱睡不着觉,乔大侠还讲过他小时候的事呢。我发现她在病中,有时候会冒出点小女孩般粘人的性子来,我也乐于顺着她,那次就给她讲了我小时候如何怕打针的事。我说得好几个人按着我,如同上针刑。故事讲得简单枯燥,她听着听着头一歪,就睡着了。我也不知道是装装样子,还是真睡着了。

我决定试试。我说给你讲个故事吧,条件是讲一句,喝一口粥。她一听就笑着张大了嘴。这次我讲的还是小时候的事,有一次我感冒了,半夜里吐在了床边的地上。我摇醒了父亲,说我吐了。父亲说,你去拿扫把来扫掉。那一年我七岁,按照父母的离婚协议,刚从母亲那边来到父亲这边。扫掉后,我爬到床的另一头,离父亲远远的躺着。

讲完后,我才发现这个故事是多么不合时宜。但玲姐还是很守信,听一句,喝一口,最后眼眶里涌出了眼泪。我不再逼她喝粥了。从这以后,我开始研究各种故事,希望自己能讲得好一些。

给玲姐喂过小米粥,我走到客厅那边的阳台上给经理打电话。

我不知道经理袁大头肯不肯让我休假,按照劳动法和公司规定,我攒了十来天假。但袁大头跟我合不来,我刚进公司那会儿,袁大头曾很阴险很坦率地对我说,如果我把大伙儿在背后怎么议论他的都告诉他,我每个月可以多报销200元交通费,我不置可否地笑着。他也笑,笑过了他才说刚才是在开玩笑。这以后,他就板着脸跟我说话。我呢,除了业务关系,也不怎么爱搭理他。我也是真的看不上他那副做派。有时候他一走到我身边,我就觉得像有人吐过来一口痰。再后来,天知道这老兄是哪只眼睛出了毛病,居然从我身上看出了我自己都没发现的野心,老觉得我要夺他的权,有一次还在部门会上说一些转弯抹角的话,指责我越过他直接找老总汇报。他也不用他的大头想一想,他用业务经费天天吃馆子,夜夜泡酒吧,这样的事国营企业有时候都要敲打一下,我们这种公司里又怎能盖得住?想私下里奏他一本的人当然少不了,我只不过不想卷进跟袁大头对着干的另一帮而已,那一帮,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我要搞他袁大头会当面搞。

电话接通后,我对袁大头说我要休假。

袁大头只说了一个字:“好。”

我有点意外,没想到他没问我为什么要现在休假。如果他打官腔问我,我很可能会跟他蛮横一下,反问他:“你应该知道吧?”他这么爽快地答应了,我反倒楞了楞。我说了一声谢谢,正想挂电话,袁大头又说开了。他暗示我销售员的事跟他没什么关系。我没接他的话。

我一直怀疑让我去做销售员的人中,可能有袁大头,但他不是重点怀疑对象。他这么一说,我心里格登响了一下。我笑了笑,说做销售员也没什么不好吧。他又嗯嗯啊啊了一阵,才挂上了电话。

我转过身,发现玲姐站在客厅里看着我。我有点不安,不知道玲姐是不是听到了我要去做销售员的事。玲姐走过来,眼睛潮红,望了望晾到阳台上的那些衣服,又望了望我。

她问:“你要休假?”

我嗯了一声。

她笑了笑,说:“我不是故意要听的,就是听到了。”

我又嗯了一声。

我扶着她离开阳台,不想让风吹着她。见她没提别的,心里轻松多了。我把向阿伍的弟弟借房子的事告诉了她。我说等她好起来了,很想跟她一起去住几天。我们有好久没一起出过城了。

玲姐一听就笑了,立刻给单位一个什么领导打电话,说她要休假。打完电话,就动手收拾东西。

我有点吃惊地望着她。她穿着睡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拖着旅行箱,哗哗啦啦的越走越精神,好像力气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刚才,我给她喂小米粥的时候,她软得扶都扶不起来,哄了那么久,才算是喝下去小半碗。我把她从阳台上扶进来的时候,还觉得她的身子有点沉。这会儿,竟有点神采奕奕的意思了。

我跟着她走了一阵,问:“这就走啊?”

“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阿伍那边还没回话哪。”

“先出城再说。能去的地方多得很。再呆下去说不定哪儿都去不了。”

想想也是,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她的身体。可我也不想扫她的兴,还是由着她吧。我也收拾了一下,出门叫了一辆出租车,停在楼下。然后上楼接她下来。

我们先往怀柔的方向走,打算路上再跟阿伍联系。

快出城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绿灯,忽然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从车前走过。那个女人脸色祥和,整齐干净,步态优雅从容。我心头怦地一震,赶紧指给玲姐看。玲姐也看出了神,车子开动了,她还趴到车窗边看了看。

每次碰到这样的老美人,我都会奇怪地受到感动。头晕目眩后,甚至有点感激她们,她们很容易让人对生命的黄昏充满乐观的心气。一个女人在青春华年漂亮动人,理所当然。到了这把年纪,还能把人生的美体现出来,才叫珍稀罕见。

不用说,我远远看见了身旁这个女人的晚年,在道路前方闪烁变幻。

出租车跑了两个多小时,到了城东北深山的一座小村里。再往山上去,路窄得有时候只能过一只轮子,哑巴农妇和我一个推,一个拉,才算是把一辆满载着食物和行李的独轮车弄上了山。多数时候,我搀着玲姐跟在后面。

翻过一座短松岗,就能看见那座小院子。从外表看,那座小院子跟山里其它小院子几乎一模一样,青瓦土墙木篱笆。但里面已经被阿伍的弟弟大大改造了一番:打蜡地板、贴墙木板、吊顶天花板、席梦思、壁炉、简单却精致的仿明家俱。

几个月没人住,屋子里的空气似乎从未跟外面的空气交流过,得在门口站一站,才能走进去。我和哑巴农妇开始打扫,让玲姐坐在院子里的核桃树下休息。玲姐稍稍喘口气,就从包里往外拿东西,那真是一只魔术女郎的皮包,看着不大,却塞满了毛巾衣架卫生纸帽子化妆品等等,好像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儿摆摆,那儿挂挂,只一会儿,一间死气沉沉的屋子就给她弄活了,仿佛我们一直住在这里。

我们小住的地方,1964年以前还没有湖和单独的名字,人们说起它的时候不得不用手指指戳戳。1964年,在山谷里筑了一道大坝,那一带才被称为“红旗水库”。我和玲姐到来之前,已有几个画家买地造屋,他们给水库另外起了个名字,叫天鹅湖。今年元旦刚过,我打算呆在湖边写这篇故事,旧地重游,被机器的轰鸣闹得心烦意乱,才知道金鑫发展有限公司正在建度假村,该公司已拿下了水库的冠名权,改名为金鑫湖。

名字也许将来还会变,但在我心中,这个地方永远是天一湖。天一湖,玲姐取的名字,她从我们俩的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天一湖:树顶鸟儿的歌,林中小溪的歌,我和玲姐的歌。湖边一星期,是我这么多年来离幸福最近的日子。这么多年来,我东奔西走,南下北上,心中一直装着天一湖,才没有把自己的生活变成沙漠。

在我的记忆里,天一湖永远是我和玲姐一起看见时的样子。它没有后来的亭榭楼阁,索道游艇。它安静得像一个隐秘的念头,干净得像一场真正的爱情……湖水,因为比天空更加透明而难以比喻;森林的倒影,因为不是森林本身而颤抖……偶尔有鱼跃起,有鸟像一支燃烧的火把投进湖中……有一次我和玲姐正在浓荫里下棋,一只野鸭子从水里爬上来,摇摇晃晃走进草丛中,一趴就睡着了。

曾经有很多次从梦中醒来,脑子里还留着梦的片断,以为我躺在天一湖边的小屋里,身边睡着玲姐,伸过手臂去搂一搂,懵懵懂懂叫几声玲姐,才算把自己完全唤醒。坐在床头一天一天的回忆着那一星期:第一天,我在阳光中劈柴,她抱着劈好的木柴眯起眼看我。第二天,我们散步回来,她只带回了一枝野花,插进花瓶里。沾染在手上的浆汁结成了一层薄壳,她像脱掉手套一样脱下来。第三天,我们呼吸着松树的气味,互相扔松果,地上满是松果。第四天,我帮她剪手指甲和脚指甲。差不多三年,我的指甲都是她给我修剪的。第五天,又是散步,脚步的回声在绿树繁花的山谷里传送着香气;我看见阳光到达她的额头之前,经过了无数树枝的挽留……然后是第六天。第六天。第六天。

第六天早晨我就感觉到这一天将会不一样。

我们沿着湖边散步,玲姐搂着我的一条胳膊,我的肩膀能感受到她胸部的压力,我能看见湖水在她的眼睛里闪亮。到了晚上,她在壁炉前铺了一块毯子,席地而坐,梳着头发。我看见壁炉的火光在她的眼睛里闪亮,进一步印证了早晨的感觉。接下来的联想让我双腿发软,但我还是走近了她。

我走到她背后,坐下来,帮她梳头。以前她不让我给她梳头。她老家有一种风俗,一个女人允许一个男人给她梳头,就意味着这个女人把自己的身体,把青丝一样多的日子全部交付给这个男人。

梳完头,我轻轻环抱着她,手臂压在她两只**上。她轻轻一颤,让我所有的骨头都动摇了。这种感觉有一点陌生和振奋。这种颤动,跟她打摆子时偎在我怀中的颤动完全不一样,跟她以前被我抱住时所有的颤动都不一样。我的身体完全苏醒了。

屋子外面流水的声音一下子变响了,还有屋子里面火焰的声音,也变响了。流水的声音与火焰的声音融汇在一起,将我们轻轻托举起来。她轻轻松开我的双臂,轻轻挣脱出来。她解开了我身上的一颗扣子,我也解开了她身上的一颗扣子。她脱掉我的毛衣,我也脱掉她的毛衣。她脱掉我的一只鞋,我脱掉她的衬衣。她脱掉我的一只袜子,我脱掉她的裙子。她脱掉我的另一只袜子,我脱掉她的一只鞋。她光着脚走到壁炉边,往壁炉里扔了一块劈柴。我也光着脚走到壁炉边,往壁炉里扔了一块劈柴。两块劈柴慢慢燃着了。两股火焰互相舔了几下, 缠在一起化成了一股火焰,再也分不出彼此。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是最后一课。

截止到这一天,我们正式认识已经3年9个月17天。我们在床上比较用力的撕扭不少于8次。她的睡袍被我扯烂3件。她一共给我介绍女朋友6人。她在我面前流出眼泪发出声音的哭泣不少于13次。

现在也许可以这样分析: 她已经挣扎累了,她向自己妥协了,不再和自己较劲了。这里,远离人群,一切烦恼都可以留在山外,甚至时间也可以留在山外。我们之间暂时抹掉了时间的深渊,也许还抹掉了未来。

窗帘轻轻鼓动着,像一片裁剪下来的波浪。几乎一整夜,我们互相轻轻地抱着,轻轻地说话。然后是第七天。第七天。第七天。

最后一课,是漫长的一课。我学习的主要是无声的交谈。她告诉我身体和身体怎样缓慢、轻柔地交谈之后,我们的身体就开始了交谈。手和手在交谈。脚和脚也在交谈。鼻子和鼻子交谈了一会儿后,我的鼻子开始与她的脖子、她的头发、她的肩膀、她的肚子交谈。我的膝盖找到了机会,赞美她的膝盖。我的舌头找到了机会,与她的舌头默默地呆在一起,第一次用没有音节的语言交谈。有时候我的舌头也与她的腹部交谈,它们好像很高兴互相认识。我的手与她的**开始交谈的时候,她的手正在与我的胸脯交谈。她的手与我的腰背交谈的时候,我刚刚长出来的胡子正在与她的大腿交谈。我的胸脯免不了要跟她的胸脯交谈。能深入交谈的地方,我们都免不了要深入地交谈。接通交谈热线后,我的身体内部与她的身体内部也开始了交谈。肝脏与肝脏在交谈。胃和胃在交谈。心脏和心脏很可能是率先开始交谈的,但也有可能是肺和肺率先开始交谈。交谈,交谈,交谈。交谈理所当然变得越来越盛大:我们的每一条血管每一个细胞都加入了交谈,并引起了共鸣。然后是空气加入了交谈,这是免不了的。还有森林湖泊星群加入了交谈,这也是免不了的。还有白天,还有夜晚。

令我惊讶的是,我一开始就适应了这种缓慢、无声交谈的节奏。我没有像从前那样过份亢奋和急切。仿佛我们无数次做过这件事。仿佛身体与身体在毯子上的交谈,只是模仿了黑棋与白棋在棋盘上缓慢、无声的交谈。

据昆德拉在一篇小说中的说法,“慢”,是一种正在失传的乐趣。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崇尚速度的时代。人们匆忙远离“慢”的同时,把自己也匆忙丢在了身后。昆德拉还在这篇小说中写到了慢与记忆、快与遗忘之间的秘密联系,他举例:一个人在路上走,突然要回想什么事,但就是回想不起来,这时候他放慢脚步。相反,要忘记他刚刚碰到的倒霉事,不知不觉就会加速走路的步伐。我从这段文字中联想到了慢与珍惜。

女人似乎天生就懂得这一点。中世纪悠闲的贵妇们,甚至把**发展为一门缓慢的造型艺术。她们把完整的过程细分成一块一块,让每一块都有内容和质量。一次**就有了一幢精致的时间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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