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是曾经最流行的网游之一，2003年里风行到网游界路人皆知的地步。流行之火照天烧，也烧进了大江南北的的大学校园里。此后的两年，它成为我除了女朋友外最亲的伙伴，至今在生活中听到叮的一声响依然会立刻回想起当年沉迷于它的情景。
但我写这篇文章并不是为了记录一个游戏，而是为了纪念一个人。确切的说，我也不知道她或者它算不算人，她出现的太突然，又消失的很彻底，就像在我梦中踯躅过，醒来后发现一切都似乎没有发生过。
由于外挂、工作等因素，我在2005年起不再玩奇迹。原以为就此告别这款陪伴我走过青春岁月的游戏了，但在07年初，闲来无聊时突然心血来潮，就让以前的一位老盟主给我发了服务器端，自己搞了个单机私服。单机玩起来的好处在于自己可以随意修改游戏数据，但缺点也显而易见，就是没有朋友一起玩，偌大的地图里永远都是空空荡荡一个人。我是职业写手，经常要工作到深夜。所以上游戏也多半是在午夜时分，这时候窗户外面也跟游戏里一样冷冷清清的，我就一手抱笔一说拿着鼠标在游戏里纵横。有天我下海欺负大巴，从低头喝咖啡到抬头的当间儿，有个影子一晃从屏幕边缘擦过，似乎是个游戏人物。我楞了下，大概是太累看花了眼吧，除了我这里怎么会有旁人。我架的是单机，端口没有开放，所以外部是没办法联上服务器的。正在狐疑的时候，那个影子又折了回来，游到我身边停了下来。
那的确是个人物，一个裸智弓箭手，身上套着一个碧绿的守护光环，静悄悄的停在幽蓝的海水里，随着水波不断上下沉浮，鼠标一端显示出“午夜兰花”四个字。双方都沉默了一会，我的第一反应是惊讶，第二反应就是按住Ctrl键砍了过去。我想这可能是服务器端作者的一点小把戏，就像CS里的机器人，可见作者也是个不乏幽默感的寂寞高手。
但这一刀砍了个空，就在要砍到她身上的一刹那，她突然消失了。
我对着屏幕发了好大一会呆，打开服务器日志，但所有的连接日志和事件日志都清楚的显示，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用户连接过。
我拨朋友的电话，提示关机，就给他留了言，让他一看到就给我回电话。结果一大早电话就来了，我给他描述了一下遇见的怪事，他起初以为我在开玩笑，后来听我口气不对才渐渐认真起来，要我把日志发给他，等他消息。
过了半个小时，他的电话来了，口气也郑重起来，他告诉我，服务器端是他在一个私人空间上下载的，空间的主人注册ID就叫午夜兰花，资料显示是个21岁的女孩子，个人简介里只有一句话：如果兰花也有知觉，我愿意做最多梦的那一朵，在清泠泠的午夜，为我爱的人散发生命的幽香。
最后他告诉我，他对比了一下我的日志，里面似乎多了一段字母，排列得很凌乱，翻译软件也翻译不出来，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整件事似乎很有趣，具备了一切浪漫和趣味的因素。
已经11点多了，我伸了个懒腰，眼皮很酸涩，就去冲了个凉，睡意却被水冲走了，就又坐下登陆游戏，人物还在昨天的位置没有动。就在这时，墙上的表发出一声“咯”的轻微响声，12点到了。
屏幕上的海底发出一圈白光，这是有人连接上的信号。那个弓箭手出现了，保持着昨天消失时的动作。我看了看登陆情况，依然显示是只有一个帐号在线。
她默默的看着我，像我默默的看着她一样。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我心里突然冒出了一阵冲动，打字：你好。
松开Enter键，我静静的看着她。屏幕上她的头顶毫无征兆的出现了你也好三个字。我的心狂跳起来，因为激动而双手剧烈颤抖起来，问她，这么晚还不睡？
这次等候的时间稍微久了点，她说，我睡不着。你能带我去打炽炎魔么？
我跟她组了队。移动到了沙漠安全区，久久不见她，就问她怎么不来，她打了个哭脸，说级别不够。我只好回去，带她从海里走。
亚特兰蒂斯是奇迹里最美丽的地方，光怪陆离流光溢彩，漂亮得让人想哭。不过我想了一会发现我想哭的原因是怀念起上大学的情景，想起那时的兄弟，想起那时的女友，想起耗费在这个游戏里的日日夜夜。
她在我前前后后胡乱游着，按她的级别来看，不穿装备是很难在海中前进的，我尽量吸引着怪物。但她的操作实在是成问题，一会儿就挂了好几次，连海魔的面都没见着。她不停的打出哭泣的符号，我有些气馁，问她多少级了，她说138。离140能够移动不远了，我开的私服经验跟官方是同步的，我算了下，要想练到140级还得三四个小时。
我决定跟她去练级，她似乎也知道理亏，闷声不吭的给我加攻防。倒是我不好意思了，找机会跟她开了几次玩笑，她才开心起来，但话还是很少。
那天到两点才下线，下的时候跟她约好再见，她说还是晚上12点见，我有些奇怪，想问她为什么都是这么晚，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之后打开修改经验值的文件，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没有改。
晚上又到12点时，她准时上线了。到快1点她终于满140了，马上移动到沙漠，头上顶着一连串的哈哈大字走来走去。这让我也开心起来。但很快她就不再得意了，沙漠的怪物相当强悍，她更加寸步难行。于是惨叫，又复活，再惨叫，我听得实在不忍心了就跟她说下线吧。
她很久才说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玩了。我说不是，她就问我，那你还会不会带我去打炽炎魔？我好奇的问她为什么总想打炽炎魔。又待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曾经有人答应过我，有一天我能打炽炎魔了，他就娶我。
我嘿了一声没有接话，游戏里有很多女孩子是这样，把虚拟网络当成了真实生活，为了个虚妄的目标而不断的欺骗自己。但她们能保持这样单纯的想法是好事吧，至少说明她还年轻，还在做梦的年龄，不像我，早早就从美梦中醒来了。
盟主朋友打电话问我还有没有出现奇怪的事，我搪塞了几句。那天休息，整整一天，我都在游戏里刷装备，这个私服的设置打一套装备还是很不容易的，直到晚上八点多我才终于凑齐一套极品风装。
离跟她约定的时间还早，我不知不觉趴在电脑前睡着了。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她从游戏里走出来，身上散发出一股暗香，走到我旁边轻轻拍拍我的肩膀。
我蓦然醒了，房间中没有人，但似乎还漂浮着那股醉人的香味。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多了，游戏里她果然站在我的人物旁，相对无言。
我把风装交易给她，她接过，很久没有任何反应。我恍然大悟的说，没关系，点数不够的话可以再练级。刚说完她却一件件的穿上了，直到光圈在脚底下升起。
我对她说，明天我要出差了，一周后才能回来。到时再带你去打炽炎魔。她问我这算是承诺吧，我说是。她说那你一定会兑现吧，我虽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还是很坚决的说，承诺就是为了兑现才说的，不然说了又有什么意义。
她若有所思的打出一串标点，不再说话，就站着一动不动。直到我说我要下了，凌晨的飞机。她才说你会回来吧。我说一定。她说我每天都在这里等着你，直到你回来。我笑了，在心里说我服务器关掉了你怎么等我，但嘴上没有说出来，只是说，不见不散。她走到一边的石头上坐下，说我就坐这里等你，不见不散。我就下了线。
在出差的时候，工作忙碌到精疲力竭的地步，偶尔会想起她，心里会有一些温暖的感觉，也算做疲惫中的一点慰藉。我有些责备自己怎么会那么大意，忘记要她的电话号码了，不然在现实中也可以说说话。
那次出差临时加了两天，我回家那天晚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登陆游戏。她肯定不会在的，但我心里又有隐约的觉得能够见到她。出乎意料的是，她真的在，还是坐在那块石头上，就像是亘古以来就生在那里一样，一动不动的。我操作人物走到她跟前，她站了起来，绕着我转了几圈，才说你终于回来了。后面加了很多感叹号，仿佛很欣喜的样子。我很抱歉的说出差临时延长。她说我一直坐在这里等你，终于等到你了。
看了她的话，我就想象到一个孤独单薄的身影站在漫天的黄叶里，影子拉得长长的。于是心里一软，有了许多怜悯，就说，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我还没带你去打炽炎魔呢。她说好吧，我不能再等了，我们现在就去打吧。
我就带着她往沙漠走，那套风装果然顶用，她不再被秒杀，很悠闲的给我加攻防。我们边走边聊，说来也真是奇怪，其实跟她在游戏里认识也不过三四天，却像许久才见到的老朋友一样。这有一些一见钟情的味道了，但是也只有网络中能够有这种遭遇了，现实中哪还有这种童话式的故事。
走到炽炎魔的路口，她突然停下不走了，我以为她掉了线，等了一会她说，我想睡了，明天再打吧。我笑她临阵脱逃，她笑笑，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见她下了，我也就下线了。看看表才12点半，远远不到她平时下线的时间。
接下来连续三天没见她上线，我就常常在午夜的时候开了游戏，站在她下线的地方发呆，然而却一直见不到她的踪影。直到第四天的晚上，她才突然M着我说，我来了。我很高兴的问她这几天怎么了，我等着她打炽炎魔呢。她不回答，反问我说，打完以后呢？我有些莫名其妙，说就等它再刷出来呗。
她说，我怕打了以后就再也不能打了。我问她为什么。很久她才说，打完炽炎魔我就要走了，我不能嫁给他，在这里也等不到他，以后我都不能再来了。
我说我听不懂，她给我一个笑脸，没有再像往常一样说俏皮话，只是说，我们走吧。
她反常的举动让我心里很不安，跟她组队去了炽魔区，我们这对组合打炽炎魔还是勉强了点，血量像下雨一样往下掉。她的操作比以前好多了，但是还是不够，我拼命的按键，相信她在那边也轻松不到哪儿去。最后她还是挂了，M着我说不去了。我移动回去，说太可惜了，就快打死了。她说，让它再活一天吧，它多活一天我就能跟你一起多玩一天。说完了，又补充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问她为什么总说不是时候。她说这三天我去处理了一些事情，以前我总是担心的事太多，怕自己做不到，怕做了他又看不到，所以有些心愿到最后没有办法去完成，不过因为你的话我想通了，不能只是傻等，现实虽然很无奈，自己还是能做一些努力的。现在总算是把最不放心的事安排好了，我就可以安心的走了。很开心认识了你这么好的一个朋友，可惜啊，如果认识你早一点说不定会把你当做我男朋友呢！不，应该说我一定会追你的。
我的脸一下红了，心里美滋滋的。她走了两步，朝炽魔的方向说，明天吧，明天是最后的期限，明天我们一定杀了它。
这天我又做梦了，梦见了开在暗室里的一朵兰花，晶莹的花瓣放着幽幽的蓝光。在梦里我突然想到天快要亮了，就见兰花的一片花瓣坠落下来，悠悠的飘在地上，光芒也在那一瞬间消失了。接触到照进房间的光线，整朵兰花枯萎凋零下去。
醒来后，我没来由的想起日志中那段凌乱的代码。把它们颠倒过来，不就是午夜兰花个人简介里的那句话。
如果兰花也有知觉，我愿意做最多梦的那一朵，在清泠泠的午夜，为我爱的人散发生命的幽香。
第二天下午，盟主朋友打电话过来，询问我这些天的情况。我应付了几句，他突然迟疑着说有个人我觉得你应该认识下。我问是谁。他说那天你跟我说了后，我越想这件事越觉得奇怪，就把你的服务器日志贴到那个午夜兰花的空间上了，留了我的联系方式。直到昨天，有个年轻男的在Q上找到我，跟我说了一些话。我想，最好你还是去听一听。
我很快联系了那个男的，说明了来意。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说：我的未婚妻病得很重。
我没预料到他会说这个，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说他跟未婚妻是在三年前玩奇迹时认识的，后来双方见了家长，都很满意，半年前订了婚。
她漂亮的就像盛放的兰花。所以我在我们未来的家里种了很多很多的兰花，一到开放的季节就变得五颜六色，引得满院子都是飞舞的蝴蝶。我抱着她在兰花丛里旋转，告诉她这些兰花就像我们的爱情一样，蓄满了我们的家。
她的身体不好，我就让她留在家里，玩玩电脑，然后料理那些花草。她也很爱那些兰花，每天我回家的时候都会看见她提着花洒，带着孩子般天真的笑脸站在兰花丛里，我就会爱她爱得无法自拔，甘愿在那一刹那的幸福里死去。
我很感激上天，把她赐给了我。但我也很害怕，我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失去她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没有了一切颜色，没有了一切活下去的理由。我把这些想法告诉她，她笑着说我傻，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去了，她一定会变成兰花继续陪伴我。
我没想到的是，这些谶语居然会变成真的。她的病越来越重，直到半个月前昏迷入院。我发现她的时候她趴在电脑前，像睡着的婴儿一样，但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
三天前她醒了，说她真的变成了一朵兰花，就生长在我们的院子里。然后她告诉我她要离开了，她回来是为了跟我说声对不起，不能再陪伴我了。但她会履行对我的承诺，做一朵兰花再不离开我。
他哽咽得出不了声，我在电话这端无能为力。我问他，你未婚妻的网名是什么？
她叫午夜兰花。
挂上电话，我整个心情也随着夜幕的降临沉重起来。心里又苦又酸，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我第一次觉得矛盾，既渴望午夜的来临，又害怕发现一个伤人的真相。就像站在大学毕业的路口，第一次面对未卜的前途和生离的爱人时，惊慌不安，像受惊的羚羊。
我跟朋友说，帮我做套装备。
12点的钟声响过，午夜兰花依时上线了，依然是快乐的语气，问，你换武器了？
我举了举手中一对金色的破坏之剑，说，还配得上你那套行头吧？
她HOHO的笑着，给我加上两个光环，做出一个突击的动作，说，冲啊。
冲啊。屏幕前我坐直了身子。
一刀，两刀，我在心里暗数着，数字在炽炎魔的头顶连连升起。
杀了它我就没理由再留在这个世界上了。她说。
快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你给了我兑现自己承诺的勇气。她说。
这是最后一次玩奇迹了。屏幕外的我说。
谢谢你，我就要离开了。屏幕里的她说。
终于，在一声尖嘶中，炽炎魔翅翼收起，在屏幕上灰飞烟灭。她冲过去拾起掉出的精灵槌子，开心的换上。
漂亮吧。她得意的问我。
漂亮。我看着她说。
她开心的移动回海里，左敲右打。
一头黑色的大巴游近来，我才发现到了第一次见她的地方。
她玩累了，停下来，不住的笑，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我说我知道。她问你也记得吗？我说我忘不了。她问为什么？我说因为我经历过。她问经历过什么？我说经历过在邂逅她的地方跟她告别，永不再见。
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说，我不想这样的。我说我知道，你没法选择。她说，除了是因为我们在这里第一次见面外，还有一个原因。我说我也知道，我知道你选择这里是因为海里看不见你流泪，我还要告诉你我跟你来这里是因为海里也看不见我流泪。
她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在这里流泪了你信不信。
我看着沉浸在光影浮动中的她，美得像水中的仙子。午夜兰花的名字也随着水波在扭转荡漾。
她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真漂亮。
怎么个漂亮法？
很漂亮。就像……就像……
就像什么？为什么不说呢？
我颤抖着手，说，你美得就像……一朵兰花。
她笑了，说你闭上眼睛，数三声再睁开眼。
1。2。3……我睁开眼睛，屏幕上已经只有我一人。装备栏里整整齐齐放着那套闪亮的风装，像是从来没有人拥有过它。
她像烟一样蒸发，又像是融化在令人心痛的海水里。我站在那里，就像半个月前站在这里一样，四周空无一人，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海里的水草随着波纹轻柔的摆动着，耳边传来一声声空灵的叫声，那是鱼儿游过的声音。连串的气泡从浅青的水底冒起，顺着我包裹躯体的铠甲飘向水面。
我擦擦眼睛，有眼泪落下来。
短信音响起，一个陌生号码，说，今天是我们认识三周年的纪念日，她停止呼吸了，零点31分。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字，久久不能平复。把鼠标停留在卸载奇迹上，很久以后，才艰难的呼出口气，按了下去。
推开窗，外面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爱情，有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站在遥远的虚空里，犹若一枝孑然的幽兰，带着她的爱情，永永远远注视着她爱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