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的时候下了一阵小雨，早晨起来后感觉到了气候的凉意，我心说这种天气要是去太行山，会不会特别冷。我们便去附近商场各买了一件冲锋衣，套上后一出门，又觉得那股凉气还很提神，我们简单吃了点东西便去了林煜家。
在出租车里，索然花了五分钟时间看完了一本宁波旅游册，下车后，他就可以给我当导游了。我们边找路，边经过了大部分老外滩的街巷，也见证了宁波昔日的繁华风貌。
老外滩地处宁波江北岸，江北岸是甬江及余姚江环绕的一个三角地带，甬江，就是催生了甬帮的那个甬江，也就是我们昨晚品尝时赞不绝口的甬帮菜的出处。自1842年宁波被辟为“五口通商”的商埠之一后，江北岸就被指定为通商地点。开埠后，江北岸的贸易逐渐兴旺起来，各国洋商在这里建立洋行，倾销鸦片及各种洋货，并慢慢建立起“外人居留地”，所以这里像中国其它最早的通商口岸城市一样，保存着不少具有浓郁殖民风格的建筑和文化，是比SH外滩还早二十年的外滩，被宁波人称为“老外滩”。
在老外滩北部，有一个小湖，称为日湖，现在已经改造成公园，在日湖西岸还保留着一片老宅子，据罗美娟和铁砂提供的地址，林煜家就座落于其中一条巷子的尽头。上午9点，我们站在了林煜的家门口。
这是一座有浓郁徽派风格的老宅子。宅子右侧有一圈河水，像护城河一样绕了宅子半圈，河边长着几棵大柳树，掩映着覆满青苔的灰砖墙体和青瓦屋檐，还有徽派建筑最独特的，白灰墙青瓦顶的靠山墙。在潮湿的空气中，眼前这座宅子真像一幅不经修饰的水墨画。
我们正想敲门，旁边走来一个女人，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菜篮子，篮子是草编的，属于我童年记忆中的东西，现在都被塑料替代了。这个女人有五十来岁，显然不是我们要找的林煜。她瞟了我们一眼，用很浓重的宁波口音问：“你们是来找小姐滴？”我们点点头，她又问：“是卖古董滴？还是又拉她出远门？”我说都不是，她更没好脸色了：“那就是来追求小姐滴，那就更算了，多少开大奔的来，都被小姐赶走了。最好的那个，得了个‘能人’的评语。”
我说：“‘能人’？看来那个大款很厉害啊。”
索然说：“这个‘能人’应该指人类学上的‘能人’，1960年在TSNY发现了相关化石，是最早制作和使用石质工具、能称得上‘人’的灵长类。不过想像那种语境，应该是讽刺对方原始又野蛮，很接近猿类的意思吧。”
我说：“你能不能别把本来可以一笑的事说得那么有板有眼。”
索然向女人说：“我在大学里研究人类学，来找林女士讨论一下她的几篇论文。”说着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那女人，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索然的名片，我凑上去看了一眼，上面用英文和中文繁体字写着：波士顿大学人类学终身教授索然。我不禁又一次感慨，命运真的很有意思，像这样的大学在我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是连想都不敢想的梦幻学府，现在居然和这所大学的教授成了搭档。
果然这个自我介绍很有分量，那女人看了名片，还是没好气的说：“进来吧。”然后看看自己的菜篮子，小声嘀咕道：“又是掐（吃）闲饭滴。”
进门之后，只见四周围着一圈房子，露出中间的一块天井，院子虽然不大，但布置的非常精致，一簇盆栽花草围摆在一座假山鱼池旁，周围也摆了几簇盆栽，还有休闲摇椅和石桌石椅。院子用花草分成了几个小区域，在其间形成一条小径，沿小径走到堂屋时，就可以经过所有的花草和摆设。那女人指指堂屋的方向说：“小姐在里面，进屋别弄大动静。”然后就向右侧的房间走去，看样子应该是厨房。
我们上了几级台阶，来到堂屋门口，屋门分两层，里面的木门开着，外面有一层纱门，只见门楹和窗花上是清简的雕花，和外体的建筑相得益彰。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只听一阵清脆的叫声，却见不到人。我四处寻找声源，索然一指门上，我笑了，原来那里挂着一个铁架，上面站着一只很大的鹦鹉，它又叫道，“赤佬，赤佬，混饭滴”，这回是一口宁波口音。我刚想向屋里喊有人吗，那鹦鹉又叫道：“进去吧，进去吧。”
我们进了屋，迎面是一架四漆屏，屏风架上用双层玻璃压着里面的画幅，我离近一看，画幅的材质不是纸张而是丝帛，湖州是丝乡，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上等的织帛。我小姑曾经在丝厂里当工人，我小时候去她厂里玩，见过一袭据说是唐朝时期梨园伶人穿过的演出帛纱，觉得那已经得用晶莹剔透来形容了，但跟眼前这张帛的织艺比起来，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据说长沙马王堆里出土的帛以现在的工艺根本无法复原。可见我们所知的很多东西并不代表它的最高水平，而这位林煜显然有着非常高的品味和收藏能力。
这时，一个曼妙的身影由远而近映到了四漆屏上面，紧接着，从屏后转出一个女人，她一出现就让我紧张极了，因为来人确实是一个美女，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那种工笔画里才有的古典美人，留着复古风的四六分卷发，在颈后简单扎了一下，不施粉黛却显出天然丽质，穿着一身休闲的旗袍裙，既显出了身材又不会让人想入非非，那一身风雅，逼得我这种俗人也要尽量压制住内心的亵渎，不得不用欣赏的眼光去审视。
不用说，她肯定就是林煜了，但她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打招呼，只是各看了我们一眼，又看看眼前的四漆屏，问：“你们看出什么来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人家是个文艺青年，在门口摆这么一个屏风可不是纯粹为了好看，而是像比武招亲的第一道考题一样，你要是能说出个门道来，说中她的心思，人家就看座奉茶，促膝详谈，你要是很粗俗来一句“哟，这架子很贵吧”，那就等着被送客吧。
我和索然又仔细看了看那架四漆屏，发现虽然被分成了四扇，但其实是一整幅画。以我不入流的审美能力，觉得这幅画的构图很不正常，因为只在右下角画了东西，而画的内容也相当诡异：一个面目清秀的男人身着道袍，单手托腮撑着书桌在做梦，可他的头顶却画着一个张牙舞爪的恶鬼，那应该是他梦境的内容。睡着的书生表现出很痛苦的样子，显然是被恶梦搅的心神不宁。画作没有题目，只有一段文字，却题在了左上方，中间大部分区域都是留白，这样的构图简直违反一般的美术常识。看那题字是用隶书写的文言文，这对我形同外语，我只好看索然，他像是很无奈的看看我，说：“文字里说的是这幅画的来历：这位画家搬进了新居，却经常睡不好，有一次他在睡眠中进行了返观内视，发现他在做梦，而梦中有一个魔鬼正在折磨他。他醒来后，想赶紧将那一幕情景画下来，急切中找不到画纸，只好用妻子放在床头的四捆细帛拼在一起画了这幅画。”
我对返观内视有点印象，但不确定，问：“返观内视，那是什么？”
“一种道家的修炼境界。李时珍《奇经八脉考》说：‘内景隧道，唯返观者能察照之’，是说脏腑内景和经络通道，只有通过一些锻炼和修养，如练气功、练禅宗静坐，才能感觉到。用某些气功师或中医师的说法，就是当练气凝神到了一定境界，就可以自我‘感观’，‘看’到自己的经络运行--------很难说这不是伪科学，不过我觉得画中所指的是象征意义。”索然说到这里，忽然眼睛睁得老大，然后摇摇头，我知道他又看出了什么意外的信息，忙问怎么了，他指指最左边的文字：“看落款。”
我朝他指的地方看去，虽然那是用隶书写的繁体字，我倒能认得出来：“乌角先生。”
乌角先生，熟悉《三国演义》的人肯定知道，那是掷杯戏曹操的左慈的名号，在小说中他是一个神乎其神的人物，即使正史里关于他的记载也相当神异。
“如果你们再仔细看看，会有更多发现。”林煜在一边提醒道。我挨着她近，闻到了从她嘴里吐出的一股泡开的碧螺春的味道，简直要醉倒了。
我赶紧收回神来，又看了一眼那幅帛画，但已经发现不了什么了，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闭嘴，关门放索然。
谁知索然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我心说要坏，难道“智囊”也没主意了？他忽然又睁大了眼睛，绕到了屏风背面，我也跟了过去，在背面看到的画面令我大吃一惊：画面的其它部分都和正面一样，但在中间留白的区域多了很多不太清楚的墨迹，很抽象，有点像狂纵的泼墨画，还有几条很细很长的墨迹，像是用针筒将墨汁喷到帛上浸出来的直线。索然看了一会，又后退两米，对我说：“来这里看。”
我走到他的旁边，再看时，不禁大吃一惊：那些看似无意义的墨迹此时有了形象，看上去就像一条虫状的生物，长长的身体像蛇一样，后半段伏在地上，前半段挺立起来，支撑着它硕大的头部，披着发，将面部完全遮在阴影中。它有一双像蝎子一样的前肢，正操纵着几条细线--------就是那几条直直的墨迹，而细线的下面牵引着的正是那个梦中的魔鬼，好像魔鬼是它手中的傀儡一样。
这竟是一幅双面绣。可这已经不能让我惊奇了，因为画的内容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魔鬼已经够可怕了，而魔鬼才只是这个怪物的玩物，那这个怪物又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