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芷君
那人身材矮小,行进时竟是快极,只是几个起落,已越过了好几座大院。
少年一路尾随,那人毫不察觉,似乎自信非常,在前头来去如风,不一会儿,两人已经穿过了小半座城市。
到了一条小巷,前面那人身子落地,屋檐重重,遮蔽光亮,巷中漆黑一片,看不真切。少年不知该不该跟进去,一时犹豫不决,又想自己的行李要紧,也跟着跳了下去。谁知脚刚落地,冷风掠来,白光一闪,只觉喉间已抵着一柄金刃。
“小色鬼!要死还是要活?”
身后那人刻意压低声音,少年只觉他呼吸便在后颈,莫名地一股极淡的香气飘来,他担心这是对方的迷香,暗自控制呼吸,低声道:“兄台……那个要是缺钱,在下可以借你一些,在下的其他物什还请留下。”
“哪来这么多废话!”那人厉声道,“你快滚远些!”
少年只觉对方手中利刃已经紧贴肌肤,稍一加力便要出血,急忙道:“兄台饶罪,在下初出远门,那个……不知规矩,还请高抬贵手……”
那人冷笑道:“头回出来便来嫖妓么?呸!原来你爹妈便是这般教的!”
少年一愣:“什么嫖妓?我爹爹妈妈只教我莫要行坏事,没曾说过嫖妓。”
那人啐了一口,道:“还不承认么?你床上那女子……哼!反正你滚远些,老子不想见着你!”说着一推少年,转身就走。
少年身体结实,被他一推毫不受力,他一伸手拉住那人手臂,道:“兄台留步!”
那人一挣,不想他五指如钳,死死扣住,大叫道:“放开!”
少年听他语气,心下一怯,几乎松开,又想到自己行李,叹了口气,道:“兄台不给,我只好强取了。”说着手臂长伸,直达那人背上。那人比他足足矮了一头,他左手将那人扯住,右手毫不费力便摸到背上,黑暗中拍了两下,却是空空如也,不由问道:“我东西呢?”
那人使劲挣扎一番,身子簌簌发抖,颤声道:“你……你放开!”竟已语带哭腔,这时他说话本性而发,并未改变声线,只听他声音清脆动听,岂不是个女子?
少年“啊哟”一声,缩回手来,叫道:“兄台……你……你原来是个母的么?”
“什么叫母的!”那人怒道,“也比你这****的臭男人好!”
少年讷讷道:“是……是……但姑娘你大好年纪,为何非要出来行窃……唉……姑娘可以把钱财带走,但在下的信件等物还请留下……”他兀自说个不停,忽觉气氛有异,不知何时,那女子竟已偷偷溜走。他原本神识****,方才误打了女子,心下慌乱,无知无觉间,让那人脱了掌握。这偌大城市,又如何寻得那丢失的行李?他在附近街道中好生寻找,一番辛苦之下,当然是毫无收获。
初次出行,便将身上携带丢得一干二净,少年好生气馁,他出来时随手披了件单衣,此刻冷风吹来,也觉凉意不盛。他又折回妓院,翻墙入院,只见那女子仍在沉睡,他蹑手蹑脚摸索一番,却是找不到先前穿的那件兽皮衣裳。这衣裳是父亲打猎成果,母亲连夜缝制,他脑中浮起母亲挑灯连针的场景,心头蓦地一堵,坐在床头几乎流下泪来。
“官人……你回来了么?”这时,那女子醒了,坐起来轻轻说道。
少年眼眶已红了,他不肯面对她,动也不动,说道:“嗯……我东西忘了,马上便走。”
女子慢慢靠过来,他心中警觉,身子转过去,仍是背对着她:“你……姐姐你睡吧。”
“是么……”女子低声道,“芷君不好看么?官人……这般嫌弃……”
他听她说话甚是低落,连忙说道:“不是的……芷……芷君姐姐,你很好看,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啦!我……我这人笨得很,只盼你不嫌弃就好啦!”
芷君咯咯咯笑起来,声若银铃,她说道:“你小小年纪倒会哄人!嗯……你是找这个么?”说着递过一件东西来。
少年低头一看,正是那丢失的兽皮衣裳,惊喜非常,不由捉住她手,道:“谢谢姐姐!”
芷君脸微微一红,道:“别叫我姐姐,便叫我芷君好了。对了……你叫什么?”
少年挠挠头,道:“天佑。”
芷君重复了一遍,吐吐舌头,道:“这名字好呀,得神灵佑护。”
天佑嘿嘿嘿笑道:“还是姐姐……啊,你的名字好听!”
芷君看他眼眶泛红,猜中几分,但并不揭穿。她手托香腮,幽幽说道:“我这名字……又不是我取的。”
天佑点点头:“是啦……我的名字也是我妈妈取的。”
芷君摇摇头:“是馨姨,我十三岁被她买到这儿来,便安了这个名字,以前,我叫什么,我父母是谁,已都忘记了……”
天佑惊道:“你……你都忘记了么
?”
芷君苦笑一声,道:“难道我还要回去找他们么?他们把我卖到这种地方,便已是不认我了……”
“凭……凭什么!”天佑面有怒色,“姐姐……芷君你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为何要在这等地方!”他对这妓院已有大概认识,不由为这些女子的遭遇感到愤怒。
芷君拉起他手,低声道:“也就你会觉得我是个好姑娘了……”
天佑被她温软柔嫩的手握着,好不舒服,心都要化了,他支吾道:“芷君好看,人也善良,怎么不是……”还没说完,芷君伸手将他嘴巴堵住,她甜甜一笑,道:“别说啦,我都知道!”
此时她方自醒来,眸子如星,脸颊上一抹绯红,秀发随意飘着,遮住小半脸颊,更添可人姿态。她将头发束起,忽道:“你钱财都丢了,对么?”
天佑一惊,口吃道:“你……你……你怎知道?”
芷君眼珠子一转,道:“你走时桌上有个布包,现在却不在了,身上也没背着,不是丢了么?”
天佑不好意思道:“姐姐你真聪明!”
芷君一笑,道:“先不说这些,你孤身在外,身无分文,又如何过活?”
天佑撇撇嘴,道:“我也不知,师父叫我来寻师哥,如今信件丢失,就算寻着了师哥万一不认我……”
芷君想了想,道:“你知道师哥的住处么?”
天佑摇头,道:“师哥居无定所,他好当游侠儿,或许已不在旻城了。”
芷君轻轻拍他手背,伸手入怀,摸出块碎银,道:“姐姐没什么存蓄,你不觉少,便拿去吧。”
天佑哪肯接下,退开一步,道:“姐姐如此辛苦,我怎么能收下!”
芷君别过头,道:“你是嫌我的钱不干净么?也罢,我知道的。”声音自艾自怜,泫然欲泣。
天佑急道:“哪有!我饿不死的,姐姐你莫担心!”
芷君转过头,笑道:“那你便收下!”说着硬递过来,天佑推辞不下,只得收了,但觉这碎银分在沉重,心中立誓他日来带她离开这可怜的地方。
“天佑……”她唤道,“你还小,以后别再来这种地方了,好么?”
天佑道:“为什么不来?”他本想说要来带走她,一时没接上来,只说了前半句。
芷君嗔他一眼,道:“好哇,原来你还很喜欢这地方么?”
天佑只把头摆得拨浪鼓也似:“像姐姐这般对我好的,出来还是第一个碰见。”
芷君道:“我也不是对你好,我家里还有个弟弟,也跟你一般大罢,那时他整日追在我后头叫姐姐,今日碰见你便想起了……唉……”
天佑想她身世遭遇,实在悲惨,拉住她手,脱口道:“姐姐……我们走吧,离开这地方
!”
芷君摸摸他头,道:“你心地很好,但我走了,馨姨派人去找我家人又怎么办?我这种女子,去了外边,岂不是受万人唾弃么?”
她这几句话直如一盆冷水,浇得天佑垂头丧气,他说道:“以后我有本事了,一定要回来的。”
“好。”芷君笑道,“我记得啦,你快走罢,天快亮了,馨姨好来查房了。”
天佑抬头看看窗外,天光熹微,白昼眨眼便至,他行李先失,又逢芷君搭救,很是恋恋不舍,芷君向他摆摆手,他才从窗口跃出,消失在黎明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