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忏虽然烦琐,却让她学会思考,譬如台湾怕鬼的文化。她自己从小就怕鬼,不敢一个人独处,然而多做法事后,竟不再畏惧了。有时为往生者助念“阿弥陀佛”法号时,眼见对方的脸容由紧绷而渐趋和缓,她知道这人绝不可能做鬼去的。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师父,老人家呵呵笑了。
“根据六道轮回,你说吧,人往生后,堕入恶鬼道的机会有多少?”
她回答:“只有六分之一的机会。”
“对呀!可见怕鬼是无明心作祟。承依,你可以从经忏课毕业了,以后就代替师父应卯去吧。”
她正要谦虚和推托,上人却转身就走,不给她抗辩的机会。无奈,以后真的就不时要代替师父,和承幽一起出门了。
承僖和承依同时进门,非常羡慕承依升迁快,却并不妒忌,打从剃度起,她对承依就有一份孺慕之情。师父威严令人敬畏,但承依法相庄严美丽,待人又温柔,她自小失怙,下意识里是认承依做母亲了。
其他的尼僧多少觉得师父偏心。道场讲究师承先后和戒腊高低,一切按部就班;破格提升当然有,但是拔擢太快总是令人侧目。然而出家讲修行,尽管心里吃味,也没人敢公然伤了和气。
承慈是斋堂时代唯一留下来的,受过完整的日文佛学教育,跟随师父念经才开始学习中文。语言受限制,住持又刻意革除日本佛教的影响,加上尼众地位低下的佛门陋习,凡此种种都使承慈的学养难有发挥之地。她的职位虽是仅次于住持的监院,但实际执掌香积和杂务,财务大权落到承佐手上,她却并不计较。已到知命之年的人,经历过改朝换代,尤其目睹同门师兄无端罹难的场面,据说从此噤若寒蝉。除了诵经和默默做事,她平常不爱说话。承依刚到寺里时,有事请教,她都一问三不答,几乎怀疑她非聋即哑。
每听到有人赞美承依的炊煮可口,承慈会淡淡地提醒一句:“出家人修心不修口。”
承依对这位师兄着实敬畏有加。
承佐是上人的贴身秘书,一向大权在握,自认有责任督导新进门者。
“上人教导‘生活禅’,要我们在日常琐事中领会禅机,磨炼身心。”
基于上述教导,承佐会在出坡时加派承依一些劳务。寺产包括一片山坡地,五十年代生活艰苦,上人让弟子们开垦了一块菜地,也种了几株果树。原先一些荷锄耙地的活儿都有承佐的份儿,现在改分摊到承依和承幽身上。承幽忙于跑外务,无暇农作,他分内的事等于加到承依肩上。
承依逆来顺受,并不以为苦,常常刨土刨到手掌起泡也不吭声。承僖心疼师兄,不时抽空过来帮忙。她出身农家,勤快卖力但不事精耕细作,譬如锄草就大而化之,承依常要再来耙梳一遍。
承僖劝她:“差不多就算了,草是永远除不尽的呀!”
承依却说:“除草是除杂念,总要尽其在我。”
承僖肃然起敬,从此耕耘如耕心。
一个阳光普照的午后,澄清老和尚拄杖步行到后山来,见到菜地一片翠绿,方整精致如绿毯,四周桃花盛开,承依俩正弯腰摘撷豌豆苗,一幅农家乐的景象。老人倚杖而观,一脸的欣慰和感动。
“听说你们把菜地整得像花园,果然是好。”
师徒见过礼后,澄清指着地角一株两米高的树,不无惊喜地说:“这是我十年前种的香椿苗,一眨眼长这么高了!它的嫩叶捣碎了拌油炒,可是素食里的上品呢!承依,你摘一点做做看。”
承依恭谨地答应了。
那晚,她给师父端去一碗香椿酱拌面线。老人家吃得很欢喜,吩咐她多做一些,好让常住们分享这道美味。发现许多人喜爱这道菜后,承依请示大师兄,可否乘着春来雨水多,尝试插枝,好多种几株香椿。
承佐并不欣赏香椿酱的特殊风味,当下表示:“你想吃,你就去种呗!可别占用了菜地才行。”
承依很高兴,决定利用午休的时间去垦荒。
承幽听说承依要种香椿,跑来向她游说:“我们庙后山坡上的凉亭,西晒得厉害,也种几棵树好吗?”
“种树当然好。要种什么树呢?”
“台湾栾树怎么样?”
“好呀!”承依说,“我们埔里人叫它五色木,是我们的镇树呢!”
“可不,花苞是碧绿色,开黄色花,然后结成一串串小灯泡似的红果,果实干了呈褐色,加上墨绿的树叶,果然是一棵树五种颜色,水当当耶!我们台东人拿它做行道树,秋天到了,看去像一片花海哪!”
承依越听越开心了:“要不要我找大师兄去批示?”
“别麻烦他了,我掏钱买树苗去。”
次日,他找花匠运来两棵一米高栾树,在凉亭西侧的一株桂花树旁刨了土坑种下。
“承依师兄,以后就劳驾你浇水,好吗?”
她满口答应。
受到承幽剑及履及的精神鼓舞,她次日过堂后就去开垦香椿苗圃。
承僖瞌睡连连,却决心牺牲睡眠去陪她。
三月的骄阳相当猛烈,刨了一阵地,两人已累得满头大汗,便坐到树荫下歇息喝水。承僖喝两口就打起哈欠了。承依想起夜里听到她的哭声,不禁关心起来。
“你昨夜是不是做噩梦了?”
承僖一听,慌张地瞥了四周一眼,这才小声承认:“我梦到死去的孩子,又看到屋子起火,想救他偏偏迈不开脚步,哎呀,急得心快跳出嘴来了……对不起啦,师兄,打扰你的睡眠了。”
没说完她已眼眶泛红,鼻翼一翕一翕想哭了。
承依连忙一手搭上她肩,柔声劝慰说:“你要想开才好,须知生死有命,孩子早走也是早解脱,安知不是福报呢?”
承僖不能否认,却未释怀,只是佩服地望了她一眼。一起出家,人家修行就是比较精进,对生死看得如此超脱。听说她有儿有女,却能断然割舍,换了自己是绝对办不到。同住寮房一年了,朝夕相处十分亲近,承依温和随缘,但对往事守口如瓶,不免引人遐想。
承僖一思及承依的身世,自己的心事立即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师兄,你就不想孩子吗?”
承依一脸黯然。师父有戒在先,一旦进入佛门就是斩断俗缘,不许回家,不要牵挂门槛外的事,包括生身父母和亲生骨肉。她尽管白天压抑不想,夜里何尝不是思念和梦想呢?离开儿女的头一年最是难熬,闭了眼仿佛就传来女儿慧莲的呐喊:“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她常常是想急了就咬指甲,或者咬被角,再不就像鸵鸟一样把脸埋到被窝里去。婚姻失败,有家归不得,佛门是她最后一个救生圈,她不敢大意。
如今放眼四周,青天白云,林木幽幽,大地也进入午休般静悄悄。她受承僖感染,这时也想敞开胸怀,散发一点层层积压的郁闷了。
“我有个九岁的女儿,儿子也七岁了……”
承僖有些吃惊:“女儿这么大了!你几岁做妈妈的?”
“我高中毕业就匆匆结婚,所以……”
她不想也不愿解释早婚的因由,惦念的是儿女的现状。
“以前孩子跟祖父母住,我还放心些。自从他们的爸爸再婚以后,我就不知道后母对他们如何了。”
“师兄,你儿女双全,”承僖有些困惑,“怎么舍得离婚呢?”
承依喟然长叹。
“不是我要离,而是我被蒙在鼓里,让人给偷偷离掉了!”
见承僖一脸茫然,她只得解释周全些。为了逃避虐待成性的丈夫,她把孩子交给婆婆,自己跑去台中和妹妹同住,不时回去探望孩子。丈夫却转去高雄工作,也悄悄把户口迁去,同时向法院诉请离异,理由是她不履行同居义务。法院一封封通知书都寄到新户籍地,她当然收不到,期限一到就自动判决离婚了。
承僖听了既为她心疼,也啧啧称奇。
“这个男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你这样温柔美丽,竟不知爱惜呀!”
承依苦笑了:“彼此没缘吧……不对,是孽缘,命中注定逃不掉。他迷恋酒家女,婚后一个接一个就没曾断过。听说续弦的也是个酒家女。”
“唉,敢是‘红颜薄命’呀,好女偏嫁了个薄幸郎!”
承僖说着,耳中仿佛又响起了剃度时杜妈妈“害了她一生”的哭诉,她相信承依歹命是误听了媒妁之言。
“是不是父母做的主……咦,剃度时你爸爸没来呀?”
承依听到“爸爸”,耳膜咔嚓一下,如同收音机断电,顿时隔绝了声响。
“唉,你爸爸肯定舍不得你,是不是?”
经不起追问,她干脆说:“我没有爸爸!”
“原来你是孤儿呀!”
承僖更加同情了,忍不住惺惺相惜地伸手环抱起对方来了。
孤儿?承依听到这个名词有些发愣。原来没有爸爸就叫孤儿,她算不算是孤儿呢?
出家人谨守五戒:不杀生、不打诳语、不偷盗、不邪淫和不喝酒。承依想想,自己和美心是妈妈未婚所生,身份证上注明“父不详”,孤儿一词不算诳语才对。父亲据说是南投县大地主,外公在他的香蕉园里打工,因为门户不对,加上大妇善妒,连社会允许的细姨地位都没有。美心生下不久,父亲急病去世,母女三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遑论认祖归宗了。后来妈妈为了生活,经人介绍嫁给大陆来台的军人,但继父终非生父,她还是一个孤儿。
然而不管是生父或继父,承依都不愿谈起。
“午休时间过了吧?我们快回去!”
她说着霍地站起身,用手掸掸灰布长裤,随即扛起锄头,大踏步地走了。
中秋节前,杜妈妈在美心陪伴下,上海光寺看女儿。
美心这天打扮得光鲜亮丽,天生就明眸皓齿,虽是淡施脂粉,但黑发烫得蓬松卷曲,加上一身是紫,衫裙和皮包皮鞋都是紫色,衬得白皮肤更加粉嫩如雪,明艳照人。她一出现,宛如给灰瓦灰檐的寺庙投下一把火,所到之处都引起或明或暗的骚动。姐妹俩站在一起,一个苍白严肃,一个艳若桃李,难怪招来寺里上下的注目礼。
母女俩在寺内用午膳,然后承依把她们带到寺后的凉亭去说话。
一落座,她沉下脸问妹妹:“你来看我,何必打扮得像个电影明星呢?”
美心吃吃笑了,未开口就被妈妈抢去了话头。
“美慧呀……对不起,现在是承依师父了……你妹妹真的是电影明星耶!”
承依为之一愕。美心多年在酒廊上班,烟酒不离口,一身脂粉气息曾让姐姐伤透了脑筋。好不容易前年才转业当了时装模特儿,以为生活会渐上轨道,再相机嫁个好人家,谁知又混进影艺界去了。
“没想到吧,姐姐?”
妈妈赶紧纠正女儿:“该叫师父嘛!”
“哦,姐姐师父。”
对这个从小就爱顽皮捣蛋的妹妹,承依莫可奈何,只当没听见。
妈妈说:“是吴先生居中牵的线,他认识中视的导播嘛!”
妈妈言下有些得意,承依只觉逆耳。
吴先生是省政府一名科长,偶然和人上酒廊认识了美心,从此紧追不舍。可叹妹妹不知自爱,明知他有家有室,竟然飞蛾扑火般投进人家的怀抱,前年甚至答应男的为她别筑香巢。姐姐说破了嘴,后来气得都不想理她了。
每次姐姐说重一点,美心就不服气地回嘴说:“你自己没恋爱过,当然不懂得什么叫爱情嘛!”
对于承依,妹妹的堕落犹如骆驼身上最后一根稻草,把她压倒了。她当年愤而出家,有一半也是出于对妹妹的失望。偏偏美心什么时候都是我行我素,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信念,一路也都顺心如意似的。
“我以前就想过,有机会当电影明星过过瘾才好,果然机会就来了!”美心兴奋地告诉她,“电影公司到台中出外景,临时有个演员生病了,急着找替身。吴先生透过中视导播去推荐我,结果试了一次镜,人家都说不错呢!我刚刚签了约,过几天要上台北拍片子啦!”
美心说得眉飞色舞,承依不知是否该祝贺她。姓吴的让美心跳出酒廊,如今又从模特儿转进影剧界,显然是母女眼中的大恩人了。至于他坐享齐人之福,让美心沦为受人鄙视的“第三者”,她们却不知计较后果。影艺圈以是非多和人情险恶著称,承依想想不但欢喜不了,还着实为妹妹担忧。
“我从埔里到淡水,要辗转坐一天车子,太远了。”妈妈说完就叮咛美心,“你搬到台北后,要常来看姐姐喔!”
美心答应得很爽快:“那是当然!”
“妈妈要不要搬到台北和妹妹住呢?”承依想到比较实际的问题,“台北学校好,弟弟念书也方便些。”
“我不住台北!”妈妈坚决的口气就像台北和她有仇似的,“继光是埔里中学的篮球队员,他才舍不得离开呢!”
“不要紧,”美心说,“李继光有志考台大,到时还能不住台北吗?我先到台北建立桥头堡,以后接弟弟来,到时妈妈铁定跟来!”
“我不住台北!”老妈毫无妥协之意。
谈了一会儿家常,妈妈和美心不敢多坐,当天要赶回南投。分手前,两人都到大雄宝殿添香油钱。承依送母妹出山门时,老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硬塞进女儿的手中。
“出家人尽管吃穿不愁,还是有用钱的时候。”
承依不忍心拿妈妈的钱,但月例单金实在微薄,也就勉强收下。
美心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打开皮包,掏出一个包纸揉得皱皱的,但内容显然厚实的红包。
“我差点忘了,爸爸托我给你一个红包。”
老妈听了,不屑地哼一声说:“这个老不死的!”
等瞥见承依一脸木然,老人家连忙拉长了脸呵斥小女儿:“你把这个红包给老头子退回去!”
美心一愣,见姐姐双手袖在身后,毫无承接的意思,也只好收回红包。
“姐姐师父,我会常来看你。”
承依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小庙接待不了大明星。”
“阿弥陀佛!哪有出家就六亲不认的道理?”美心得理不饶人,还管自笑嘻嘻地,“好啦,我化装成乞丐,上门托钵得啦!”
承依笑而不答,望望头上的骄阳,管自对妈妈说:“天热呢,妈妈慢走,小心中暑。”
妈妈眼眶红了,扶着美心下坡去,一步一回首,直到转弯不见为止。
当晚打板后,承僖说:“你妹妹好漂亮呀!大家都说,她很有电影明星的架势!”
承依说:“她是想当明星。”
“那很好啊!”
“有什么好?色即是空,一个看破红尘了,一个却千方百计要跳进去,真是业报呀!”
“她可不像是福薄的人。师兄也是有福报的人,不但有妈妈,还有这么漂亮的妹妹来看你,多好!”
承依想到她的家人葬身火窟,当下就不做声了。
然而美心却一去无消息。秋去冬来,联系家人消息的永远是弟弟的书信。
这个中学生先是奉母亲之命给大姐写家书,后来写出兴趣来了,不时送来山城埔里的消息,也透过纸笔传达了自己的思想感受。
李继光三岁时大姐出嫁就没回过娘家,进小学时陪妈妈去竹山探望过一次,留下一副憔悴村妇的影像。几年来姐弟未再晤面,影像也逐渐淡化,如今又凝聚成白衣大士的模样了。于是他下笔时就像祈祷神明似的,不时要告解一下心事,而且越写越无拘束。
承依是每信必复,不外劝告弟弟待人忍让,用心读书。
“大姐,有个同学几何考试拿鸭蛋,把全班分数拉下来了,老师打得他手心出血,好可怜呀!老师认为他没有交钱补习才考不好,可是也有人补习还考坏的,他就不打,好偏心喔!我们背后都喊他超级恶煞!”
“光弟,老师打学生都是为学生好。实在管教太过分了,不妨让家长出面去说,骂人是造业,背后骂人更不好,而且于事无补。”
“爸爸上个礼拜回台北去了,他在埔里时还是住到关伯伯家里。听说爸爸中了‘爱国奖券’,我问他,他没说中也没说不中,好神秘呀!爸爸好像也买股票,但他叫我不要乱讲,尤其不可以对妈妈说。买股票不好吗?”
“我没买过‘爱国奖券’,也不懂股票,不过爸爸叮嘱的话,你要听才是。”
“大姐,我不知道妈妈信的是哪国的佛教,也许是道教吧?她吃素又念经,拜好多的佛,有什么中华圣母和孔子,还提过耶稣呢……妈妈信了这个教以后,爸爸就不回家了,一定是爸爸讨厌她信教。我看来看去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妈妈不再到处求神改运了。记得小时候,她经常打听哪里的神和卦灵验,集集那棵老樟树就拜过好几回呢!她这样迷信,很容易给人骗去钱。爸爸每月寄来的钱,她用不完的都当香油钱送掉了,好可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