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妙不负她的友谊,有一天悄悄抓住她打听。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被提早赶回来?”
想起阿妙说的“一荣俱荣”,她第一个念头是保护上人的清誉。
“都怪我不好,没听师父的教导。”
“就这么……简单?”
“嗯,就这么简单。”
任凭阿妙怎么旁敲侧击,她就是不露口风。
活佛的弘法之行,在东南亚掀起热潮,迎请者众,临时又加了几场法会,直到七月中旬才束装返台。
美心想见上人,但是饮誉归来的活佛,更受徒众和信众的拥戴,所到之处不是被层层包围,就是鹤立鸡群地接受满地的跪拜,都没有她挨近的份。她追寻上人的眼光,但是望穿了秋水也得不到一丝青睐。她难过极了,全心仰望崇拜的人就在眼前,却是可望而不可即呀!
找清净师父说去!好不容易碰到清净落单的机会,她上前一把拉住。
“净师父,我找上人……”
清净却见了蛇蝎似的赶紧推开她的手,一避闪过身去。接着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掉头就走。
美心羞得满面通红,眼泪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她快步走回寮房,把自己丢到床上,放开喉咙大声哭出来。
正值贺伯台风逼近台湾,窗外风急雨骤,打得玻璃乒乓作响,整个掩盖了她的哭声。几天来的委屈,从未有过的羞辱,早已让她胸口憋得快爆裂了,这下就像台风带来的豪雨般,痛痛快快地借着泪水发泄。那一夜,她哭得迷迷糊糊,几时和衣睡去都不知道。
清净的态度是什么意思呢?事后想想,她还是无法释怀。她必须找阿妙问去。
这天过堂时,阿妙有事迟到。美心等众人用完餐午休去了,自己才过来挨她身边坐下,向她诉起苦来。
“师父生气不理我就算了,怎么连净师父也不睬人呢?”
“嘘!”阿妙以指压唇,示意她别大声嚷了,“常住们都在传说,你对上人心怀不轨……什么‘性骚扰’的……”
“啊!你你你……说什么?”美心惊得几乎口吃起来,“谁骚扰谁……”
“当然是你骚扰上人呀!”
阿妙好气又好笑的口吻,急得美心一时忘乎所以,忍不住嚷叫出来。
“冤枉呀,妙师父,恰恰相反呀,是……”
她及时伸手捂住了嘴,但是阿妙耳尖,却不放过她。
“什么恰恰相反?你说呀!”
一再逼问下,她才把那夜香港旅店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这种事……”阿妙听得将信将疑,“实在难以证实……”
“我有日记可以证明!”美心情急之下,想到的只有它还差可佐证。
“日记?日记又能证明什么呢?”
“证明我对上人是师徒之情……一种父女之情,没有任何私心邪念。”
“美心,这件事,还有日记什么的,”阿妙郑重其事地警告她,“你别再向人说起了,懂吗?谤僧如同谤佛,要坠入阿鼻地狱,万劫不复呀!”
“是,是,我不再说了。”她只央求阿妙,“你替我告诉上人,我念了比丘尼戒律一百遍了……”
“私人的事先搁一下。”阿妙打断她,同时站起身来,“你不知道吗?贺伯台风带来豪雨,菩提岩进水了!上人明天去埔里,我们忙着准备……”
“知道了,妙师父,我晚上送来日记。”
听到台风和埔里,美心顿时思念起妈妈,而且十分内疚。为了自己的烦恼,她几天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把亲人的安危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埔里!埔里!声声如同告急令,牵起游子不绝如缕的思亲和怀乡之情。她决心跟随上人回乡去。
当晚,她用丝巾包好日记本,觑个空交到阿妙手中。
次晨,没有人通知她或作任何安排,但是美心厚了脸皮,早早拎了个小包,坐到巴士后排去。出发时,包括清净、清真和阿妙等七名女弟子陪着活佛上车,她们众星拱月地坐在上人身边和身后。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就是没人回首望她一眼。
美心被孤立在座位上,像患了绝症,是麻风,也是艾滋病,人人敬而远之。她咬牙忍耐,告诉自己,这是师父对她的磨炼,一定要熬过去才行。
进入南投县了,眼见窗外有许多农作物被风雨蹂躏得倒伏不起,香蕉树干折叶颓,电线杆东倒西歪,也有屋顶铁皮整个掀掉的,堪称满目疮痍。
相比之下,埔里的情景好很多,让美心比较心安一点。菩提岩地下排水沟挖得不够深,碰到贺伯这种特大风雨时,排水不畅,造成中庭淹水,但台风过后两天,也自己消下去了,总算有惊无险。
寺里的常住对美心笑脸相迎,像以往那样,抢着引导她和其他人去安单。十二人一排的广单,美心自觉地选择了最边远的角落安单。
阿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把铺盖卷摊开在她身边不远处。
瞅个没人注意时刻,她悄声告诉美心:“我把日记交给上人了。”
美心一愣,但立刻点头表示赞同了。当初写日记,就是向上人诉说学佛的心路历程,如今给他过目正可表白心迹,也算歪打正着的意思。她只怨自己学养差,写作没水平,但愿一颗真心能感动上人,因而缩短磨炼她的时间就于愿足矣。
下午,干部开会,没邀美心参加。她乘机打电话回家。
“美心呀,你一去没消息,我还以为你在菲律宾被绑架了呢!”
妈妈以怨嗔和玩笑的口吻表达了一腔的慈爱和关怀。
“我不听师父的话,被罚去闭关思过啦!”她简单地一句带过,“台风怎么样?刮倒了什么没有?”
“没有啦,我早说了,埔里是难得刮到台风的人间仙境嘛!倒是土石流把神木村全埋了,真可怜呀!”
老人家天天看电视,很高兴有机会把灾情仔细叙述一遍。说了一阵,她忽然叫起来。
“美心,我真是老番癫了,说了半天竟漏了最大的新闻。好多人来南投赈灾,七师父也要亲自带人来赈灾耶!”
美心惊喜交加:“太好了!姐姐师父什么时候到?”
“该是这两天吧,不过我还没接到电话。还有好消息喔!阿莲回来了!”
“哦?不是要去两年吗?”
“哎呀,大陆那么苦,去一年就太长了!喂,你什么时候回家来呀?”
美心虽然归心似箭,却宁可含糊些:“我这边的事安排好就回家。妈妈有什么消息,一定要赶快给我电话喔!”
母女俩约好了这才挂掉电话。
晚上,干部接着开会。美心一个人无聊,索性早早就寝。
次日清晨,她一听到打板,立即一骨碌爬起,赶着洗漱完,好随上人上早课。平常大家都在水槽前摩肩接踵地排队洗漱,今天各个一反常态,不但静默无声,还有意避开似的,让她一个人占用了偌大个水槽。
早斋时,她捧着一碗粥挨近一位常住坐下来。这人却像见到鬼似的,立即捧起碗筷,逃之夭夭地换一张桌子去坐,留下美心独自面对一张空桌。
怎么会这样呢?美心想,是阿妙讲了我什么坏话了?
她捧着一碗粥,四面张望要寻找阿妙的影子。好不容易四目交接了,对方立即别过头去,似乎目光会传染病菌似的。连阿妙也这样!美心惊得浑身打抖颤,手里的碗捧不牢,“叭”的一声摔在地上,顿时碎成几片,粥也洒了一地。
她悲痛莫名,只好一顿脚,头也不回地奔出斋堂。
是师父忍心磨炼我,还是他听信了谗言来惩罚我呢?
她怎么也找不到答案,只是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上藏经阁来了。她有钥匙,于是打开了门,进去找本书来看。可惜一个上午过去了,她连一页书都没翻过。后来肚饿难忍,她宁可回去睡也不愿去用斋。
回到寮房,看到她那叠成豆干的被子上有纸张。拿起一看,共有两页复印的手稿,看那疏朗斗大的字体,不正是自己的笔迹吗?边上有眉批,娟秀工整的字体很像是清净的笔迹。
天呀,谁把我的日记影印公布了?她感到一阵锥心的痛楚,好像被人从背后捅上一刀,没有预警也无从抵挡。
而且还先涂掉部分内容!她觉得不但被出卖,还被歪曲得离谱。
有一页在开头“师父,我爱你,我非常爱你”之后就涂黑了几行,边上批有“内容淫秽,不堪入目,此处从略以免败坏道德”云云。另一页也是大同小异,眉批是“她长期暗恋师父,包藏祸心,但不可告人的秘密却在日记里赤裸裸暴露无遗,可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暗恋变本加厉地发展到恶性骚扰,在在有脉络可循”云云。
谁会这么没良心,这么狠毒地打击我杜美心呢?美心又惊又怒,一再问自己:究竟是清净,还是上人要破坏我名誉,置我于死地?
她抱着头枯坐地板上,久久也找不到确切的答案。想得累了才忽然惊觉,其实谁主使并无差别。阿妙早说了,“一荣俱荣,一枯俱枯”,为了共同的利益,大家势必抱成一团。她该后悔的是没听姐姐的劝告,甚至没有汲取自己求道一再迷失的教训,以致走到今日身败名裂的地步。
我还剩下什么呢?她问自己。爱情追不回,儿子走了,以为安身立命的偶像翻脸不认人……她变得一无所有,更无面目见亲友。以前曾奇怪姐姐怎么年纪轻轻就想到割腕自杀,现在终于理解了,姐姐一定也像她一样,感到走投无路才想一死了之。
不过她很不甘,愤愤不平之意如鲠在喉。她想,我是演员,表演是我的职责,哪怕是最后一场演出也要造成轰动,叫人难忘才行。
午休时间到了,听到尼师们走向寮房的足音,她赶紧把两页日记搓成一团塞进皮包里。众尼纷纷脱鞋要上广单时,她反而穿鞋出门。在大家噤声低头的当儿,她昂头直走,不畏阻拦,也没人阻拦。
众尼熟睡之际,美心悄然回房。她和衣睡下,拉上被单把头脚全罩上,然后从皮包里取出刮胡刀片,按计划进行。
她一直对轮回将信将疑,当热血自手腕汩汩而流时,她强烈地渴望有轮回。她要再回人世,回来把是非理个清楚明白。
进入恍惚状态时,她见到了光亮,也听到声音了,有儿子的、老妈的、姐姐师父……电话铃声……谁喊美心来着……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