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离已经迫在眉睫,各自心头想了好久的问题却不知道怎样说出口。心的交流已经无法排除将要到来的苦恼。空气沉闷了。好几次他们都欲言又止。是啊,说什么呢?分离无疑就是这段纯真感情的句号。
杨飞忽然问爱玲:“你会喝酒吗?”
爱玲说:“有会和不会的区别吗?”
杨飞说:“那你等一下,我去买一瓶。”
爱玲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杨飞带上门出去了。不一会儿杨飞买了一瓶葡萄酒和一瓶白酒回来了。他找了两个喝水的玻璃杯子,打开了两个瓶子,准备给自己倒白酒给爱玲倒葡萄酒。
爱玲说:“不许喝白酒,都喝葡萄酒吧。”
杨飞又把白酒盖住,倒了两半杯葡萄酒。两个人举起杯子,默不作声地碰了一下。爱玲大大喝了一口,立即就咳了起来。
杨飞放下杯子,走过来在爱玲的背上拍了拍,说:“你不会喝就不要喝了,我一个人喝吧。”
爱玲说:“没事,这种酒我在过年也喝过,只是用的是小酒杯,刚才是喝得太猛了吧。这味道很刺激的,不过我天生喜欢酒的味道,下一口就会喝了。”爱玲紧接着又喝了一口,没有呛,但是皱了皱眉头。
杨飞说:“不好喝就不要喝了。”
“我说不好喝了吗?”爱玲问。
“你的表情告诉我。”
“你能看懂我的表情?”
杨飞点点头又摇摇头。的确,有时候杨飞觉得自己并不了解爱玲,表面像只绵羊,骨子里却是那样的倔犟。
爱玲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酒精的作用让她有些兴奋,脸像平时害羞了一样红红的,这又激起了杨飞心中的某种情愫,他甚至有了某种冲动。杨飞盯着爱玲,觉得她很美很美。爱玲一改往日恬静的沉默,话多了起来。
她说:“也许,我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我活着真是个多余,真的很无用。我的姊妹全都比我强,我成了父母和我们家的累赘。杨飞,你说,我怎么就如此的笨呢?为什么不能像我哥、我姐那样顺利考上学呢?”她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不给杨飞说话的机会,也不看杨飞的表情,又把酒瓶拿过来满满倒了一杯。杨飞没有阻止,他认为葡萄酒是不会喝醉人的。
爱玲边喝边说:“啊,酒原来是这样好的东西,它能让人说出话来。”接着她继续说:“我在家中非常压抑。我的父母是爱我的,但是他们并不理解我,他们只会认为我脑子笨,但是他们并不去找我学业失败的原因,我真的很笨吗?啊,不,本来中专的大门曾经向我开过,但是我为了家中我并不能改变的事情而无心学习,就这样错过了。而今,大学的大门已经向我关闭了,我该怎么向他们交代呢?”
杨飞听着听着,感到自己的心也沉沉的,他喝完了杯中的葡萄酒,打开白酒,倒了半杯。爱玲喝完杯中的酒,把瓶里的全部倒完,她似乎有些醉了。
杨飞说:“我看你快醉了,不能再喝了。”
爱玲忽然生气地说:“你才醉了呢!”
看来爱玲沉浸在了多年压抑在她的心底的思想之中无法自拔,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很想说而且还想哭。
杨飞想:“莫非她真的醉了?这么一点葡萄酒也能喝醉人吗?”
杨飞狠狠地喝了几口白酒,觉得自己也想说话了。于是他说:“如果我考上了大学,我会永远记着你。”
爱玲背靠在沙发上,发出惨惨的笑声。这笑声让杨飞觉得很冷。爱玲笑完后,摇了摇头,说:“笑话,真是笑话。你考上了大学,我成了农民,你还会记得我?别说笑话了。”
杨飞感到一把冷冰冰的刀刺痛了他的心。他会是这样薄情寡义的人吗?这不是爱玲小看了他,甚至是侮辱他的人格吗?他拿起还剩的半瓶酒,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了肚。爱玲本来想阻止,但却没有力气从沙发上站起来。她觉得自己软软的、昏昏沉沉的,像是被谁抽去了筋骨。
杨飞喝完酒,觉得非常伤心,便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你也太小瞧我了。在你的心中,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吗?如果你考上大学了,你就会忘了我吗?”
爱玲也哭了,说:“我会考上吗?不会!不过我会永远记住你的,你在我的心中已经比我都重要了。”
杨飞听后非常感动,但是他还在生气,说:“你在我的心中也一样,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的一颗真心在你看来是一个笑话。”
沉默、流泪,很久很久,他们谁也不作声。杨飞也靠在沙发上,他觉得自己像小时候摔下悬崖——飞呀飞。但是,这次却没有失去知觉。他忽然觉得爱玲已经很伤心了,他不能再这样了。
他慢慢起来,看到爱玲眼神呆滞地平视着,仿佛傻子一样。杨飞走过去抚摸着爱玲的头说:“好了,电影快开了,我们去看吧。”
爱玲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杨飞又说:“要不,我送你回学校?”
爱玲还是没有动,只是眼睛眨了一下,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杨飞蹲下身子,吻去了她的泪水,爱玲还是没有动。
杨飞说:“走吧。”
爱玲这才回过神来,说:“你去吧,我想就在这里待一会。”
杨飞说:“那我陪着你。”
爱玲没有吭声。巨大的悲痛,让她快要崩溃。
杨飞回到他的沙发上,他觉得自己也想静静的待一会。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山,屋子里暗了下来。杨飞摇晃着站起身来说:“我送你回学校去吧。”
爱玲忽然愤怒地吼道:“我不回去!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接着又哭了起来。
杨飞有些不知所措。
爱玲醉了,真的醉了,她这样的醉样子是不能回学校的。大宿舍那么多的人,人多嘴杂,况且她这种状况,说不定会制止不住自己而乱说的,怎么办呢?
杨飞又说:“要不我送你回你姐家吧。”
爱玲说:“你一定要赶我走吗?我姐家?我已经让所有的亲人伤心了。为了上高中,大姐给了我很大的帮助,现在我以如此的样子面对大姐吗?不行!”爱玲虽然醉意很浓,但是她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她和杨飞这两年的交往,他们之间已经建立了很深的信任,今夜,看来只能留在这里了。
杨飞也有些昏眩,但是因为有人需要他的照顾,他反倒清醒了许多。他拉好窗帘,打开灯,对爱玲说:“你真的醉了,哪里也不要去了,就待在这儿吧。你想吃点什么?”
爱玲摇摇头说:“我想睡一会儿,但是我起不来。”
杨飞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子把爱玲抱了起来,放在炕上的褥子上,又拉下被子给她盖好。爱玲很快就睡着了。
杨飞坐在爱玲旁边的炕头上,仔细地看着她,他觉得爱玲真的很美……他真想俯下身子亲亲她,但是又怕吵醒了她。“让她好好睡吧。”杨飞想。于是,他转身坐在了沙发上。他想到了家,想到了许多过去的事情,又不由得憧憬起未来。“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小呀,甚至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什么前途,什么爱情,出身贫寒的我根本就不能改变什么。”杨飞就这样胡思乱想坐了近三个小时。
爱玲醒了,她爬起来,看到杨飞坐在沙发上发呆,她迅速回忆了一下发生了什么事,说:“我大概是喝多了,真对不起……我起来,你睡吧。几点了,我要回去。”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反倒把有些昏沉的杨飞逗乐了。
杨飞说:“现在快十二点了,你睡了三个多小时了,这个时间了,你回哪里去?好一点了吗?”
爱玲不好意思地说:“我起来,你睡吧。”
杨飞说:“好吧。”接着他也上了炕。
爱玲准备下去,但是她实在没有力气,只做了那么个动作。
杨飞说:“地下很冷的,你就坐在炕上吧。”于是两个人坐在一起说了很多话。
杨飞感到十分疲倦,便说:“我们睡下说吧。”爱玲稍微犹豫了一下,见杨飞的头已经枕在了枕头上,便也躺下,她也很累了。两个人同枕着一个枕头,盖着一床被子,鼻尖对着鼻尖说着话,像两个两小无猜的小孩。但是毕竟不是那个年龄了。杨飞忍不住吻了爱玲,不该跨越的界限还是不能跨越的。两个人不一会儿便都睡着了。等到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们都知道昨晚喝多了。“再不能这样了!”两个人在心中这样说着。但是这一次近距离的接触,让他们的感情又进了一步。多么单纯的感情呀!
一切都归于平静。紧张的学习,挤去了原有“闲”的心思,也包括杨飞和爱玲的感情。预考很快就到了。杨飞在应届、补习生总共七百二十六人中名列第十六,政治成绩以九十分居全校榜首。而爱玲因差六分而没有被预选上。
成绩公布的那天早上,杨飞看到红榜上有自己的名字,心中很高兴,却找不到爱玲的名字,他数了数,他们班一共选了九个,补习班每班选四十多个,看来高中补习生和应届生差别远了。他不知道爱玲知道自己没被选上会怎样,他的心里忽然很害怕、很紧张。他知道,这对她绝对不是一个小打击,虽然平时她似乎把这看得很开。看榜的人很多,杨飞紧张地在人群中寻找着爱玲的身影。忽然他看到爱玲从学校的大门口走进来了,他刚准备迎上去,王老师却从后面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杨飞,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杨飞只好跟在王老师后面。他回过头看到爱玲挤在了红榜下。“她看到后会怎样呢?”杨飞不住地问自己。
来到王老师的办公室,王老师先是夸奖了他几句,然后告诉他要好好再加把劲,学校对他也抱了很大的希望,争取打破几年应届生考不上的惯例。杨飞局促不安地站着,王老师看到他心不在焉的样子,问:“你有事吗?”
杨飞说:“是的。”
王老师问:“很重要吗?”
杨飞说:“是的,王老师,等以后您再给我说吧,我现在有急事。”
王老师看他急成这样,于是说:“那你去吧。”
杨飞走出王老师的办公室,急忙找爱玲,可是,哪里也没有了她的身影。
杨飞急忙骑自行车到他们去过的毛乌素沙漠边缘的那个小湖区,没有。他看到爱玲从大门口进来是步行着的,他想如果她去那里,应该在路上能碰到她,可是没有。他又急忙骑车跑到那个烽火台,也没有。“会不会回她姐姐家了?”杨飞想。他觉得不会,“她现在一定像一只受伤的小鸟,跑到哪个僻静的地方去疗伤了。肯定会是这样!”“可是,她会去哪呢?”杨飞最后还是到爱玲姐姐家的大门外向里看了很久,他发现爱玲的确没有回去。
杨飞的直觉告诉他,她一定会在那个沙漠的某一个角落。于是杨飞又骑车向那里走去。
那么,爱玲去哪里了?当她看到自己连参加正式考试的资格都没有,她觉得生活在讥笑她,杨飞猜得对,她是去找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自己疗伤,她没有哭,只是顺着一条小路来到毛乌素沙漠。她像傻了一样,穿过一片树林,又穿过一片树林,她怕有人会看到她。不知不觉来到了一片乱坟滩。坟地的墓碑并不整齐,林乱地竖在那里。爱玲蹲下身子,一个一个地看着墓碑上的字。“人活着和死去竟然会是这样的简单。”这个概念在她的脑子里一闪一闪。她看到这里有一块是父亲和母亲为三岁的女儿立的墓碑,这种爱使她的心颤抖。在这个地方,十八岁以下的小孩死去是不可以埋的,扔在荒滩野岭让自然消失,更不要说立碑了。这位父亲和母亲却不顾世俗,可见他们是多么疼爱他们的女儿,女儿的逝去对他们是多大的伤痛呀。
爱玲就这样一边看一边想。她从这个墓碑移到那个墓碑,来来回回不知道移动了多少回。墓碑之间被她踩出了一条路。平时十分胆小的她,今天却一点也不害怕,仿佛地底下这些逝去的人才最能安慰她现在的灵魂。她忘了时间、忘了自己在那里,她想一直这样待下去……
人在超过了自己承受能力的打击下是会失去理智的,生和死在这一时间像持平的天平,路爱玲现在就是这样。她觉得人活着是多么的没有意思呀,为什么要苦苦地维持生命呢?当每个人都不需要你,你对于每个人似乎都成了一种负担时,你单单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价值,相信自己将来会有作为又有什么意义呢?离开吧,留一方净土给自己、留一份清静给社会、给亲人吧!
爱玲就这么想着时,感觉到一个黑影就在她的跟前,莫非真的会有鬼魂要带她走吗?爱玲想到这里,抬起头,她没有一点恐惧,恐惧和生的念头似乎都在远远地看着她。
杨飞看到她抬起头,抓住她的胳膊,爱玲跌跌撞撞地被拉出了乱坟滩,杨飞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爱玲由于蹲得时间太久,两条腿似乎不听她的使唤,现在胳膊又被杨飞拉扯的生痛。她厉声说:“杨飞,放开我,你干什么?我妨碍你什么了?”
杨飞放开了她,爱玲顺势又蹲了下来。
杨飞说:“你好呀,是不是也想叫亲人给你立这么个碑?是不是想这样去了,把痛苦留给别人?你真的想那么残忍吗?爱玲,你不会这样吧?!我到处找你,你却在这里和死人说话,难道我在你的心中连死人也不如吗?”杨飞的声音渐渐缓和了下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说给我听吧,你想哭就哭吧”。
爱玲低着头蹲在地下,一只手不住地在沙子上画着。
杨飞蹲下身子,抓住了她的手。说:“爱玲,不要这样,榜上无名,脚下有路,听话,坚强一些,不要吓我。”杨飞的声音有些哽咽。
爱玲终于趴在杨飞的胳膊上哭了……
时间大概过了很久吧,等爱玲完全平静下来的时候,杨飞说:“走吧,回去吧,我的自行车还在那个小湖边,我急着找你,没有锁。”
当爱玲站在父亲面前,把这个结果告诉父亲时,父亲的难过不亚于她的难过。父亲说苦读了这么多年,连正式考试资格都没有取上。不行!他得跑跑关系。善良的父亲呀,考试是靠真才实学的,不是碰运气的。父亲还是去求了校长,校长是他的同学,也没有太为难他,给了他一个参加正式考试的指标。
离正式考试只有一个来月了,参加考试的学生学习更加紧张,而家长、老师也并不轻松,拉关系、找门路,做着可以作弊的一切工作。
校长找杨飞谈了话,这让杨飞信心大增,学得更认真更踏实了。几天下来,瘦了一圈。
爱玲呢,又开始失眠了。伴之而来的是头疼。每天头昏昏沉沉的。她知道,她没有办法挽回一个事实——让父亲再一次伤心、失望。
爱玲害怕自己影响到杨飞,就给杨飞写了一句话:“好好学习,一切等考完了再说吧,我想拼搏一下。”
是呀,拼搏吧,考完再说吧。所以这一个月以来,他们没有在一起待过。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太快,一眨眼,黑色的七月七就在眼前了。
一连几天下着小雨,很凉快,7号、8号、9号都是这样的天气,9号下午刚考完,天也晴了。
杨飞和爱玲又到了那个烽火台,并肩坐在土台上面。看着不远处的柏油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
爱玲问:“你觉得有多大的希望?”
杨飞说:“不知道,我预感是失败大于成功。”
“为什么?”爱玲问。
杨飞说:“我相信了李老师的话。我知道自己即使考上了,也不会高出多少分,这正好在别人换档案的范围内。我是农民的儿子,无权、无钱、无地位,我觉得我的预感会变成真的。”
爱玲沉默了,这些污浊的事情,她何尝又不知道呢?
杨飞问:“你呢?”
爱玲凄惨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不用问了吧。”
两个人就这样沉重地坐了一个下午。原以为考试完了会轻松,然而,当命运将人摆在十字路口等待时,却更加痛苦。
通知要等十五天左右才下来,他们都得回家。今天他们才彼此交换了留言册,为了明天的分别,或者说是永久的分别,这一个晚上就该写写心里话了。
晚上,爱玲手捧着杨飞的留言册哭了。很久,她擦干了泪,用颤抖的手写了起来:
赠言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