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的担心很快成了现实。第二天，天才有了朦胧的亮，病房的门就被人踹开了。狗日的，你卖了房子不还钱，还想跑？大蟒骂骂咧咧进了病房，他的身后跟了两个人。兔子认得，他们都是大蟒的小弟。其中一个小弟跳过来，一只手扣住兔子的胸，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扬起了拳头。兔子受了痛，嘴巴歪扭着，说不出话来。可能是找不到下手的地方，那个小弟又将他扔回了床铺。另一个小弟在兔子身上摸索了一番，在他的裤袋里找到了那叠钱，他将它们全部掏了出来。
还给我，那是我的路费。兔子挣扎着想爬起来。
是你的丧葬费吧。大蟒用手在他脸上拍了拍。
等小月过来时，大蟒他们早离开了，兔子悄无声息躺在床上。没钱了，我走不了了。眼泪从他的眼角滚出来，落在枕头上，湿了好大一片。
兔子哥，你怎么了？小月熬了碗瘦肉粥，放在床头的柜子上。
我的钱叫大蟒拿走了。兔子说。
小月没问大蟒为什么拿走他的钱，而是安慰他说，钱没了不要紧，最重要的是把身体养好，身体好了还愁赚不到钱。
你不懂，那是我的路费呀，没了路费我怎么走。兔子说。
你到底要去哪儿？小月问。
随便去哪儿，去南方，去深圳。兔子说，反正我是不回村子了。
外边有什么好。要是换了我，就好好在家呆着，打死我也不出来。小月说。
你不是早就出来了么？兔子反问。
我同你不一样，我是女孩子家，终归是要嫁出去的。小月有些暗淡。不过，她很快止住了话头，换了一张笑脸，说，来，粥凉了，我喂给你吃。拿了勺子，一勺一勺，将粥送到兔子的嘴边。兔子也不说话了，没了钱，他只有安下心来养身体了。
粥还没吃到一半，那个穿白衣服戴口罩的女人又来给兔子打针了。小月，裘院长叫你呢。女人对小月说。小月愣怔了一下，像是没听清她说什么。裘院长叫你赶快去，他在办公室等你。女人见小月站着没动，在她肩膀上拍了一掌。哦。小月才醒来，将粥碗放回柜子上，埋了头，慌急慌忙出了门。兔子发觉，女人在莫明其妙摇着头。
整整一个上午，小月没再到病房来。兔子憋了一泡尿，想撒又起不了床，只能强忍着，一张脸胀得通红。要不是小月来得及时，他差点就要决堤了。她将尿壶递给他，他却要她转过身去。还害骚呀？小月噗嗤一声笑了。她还是转过了身去。撒过尿，兔子才注意到小月的眼角有些红，眼皮也有些浮肿，像是哭过。小月，你怎么了？他问。没怎么，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吧。小月转过脸，不让他看她的眼睛。
兔子哥，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小时候我可喜欢听你讲故事了。她背着他说。
兔子想了想，就给小月讲了一个光棍和狐狸的故事。有个男人打了几十年光棍，偶尔听人说起狐狸会变女人。他发誓要捉到一只狐狸。于是整夜在田野上守着，有个晚上他终于捉到了一只游荡的狐狸。他将它带回家养着，养啊，养啊，有一天他发现狐狸不见了，家里多了个像他一般年纪的男人。男人说，我以为只有老狐狸才会打光棍，想不到你也是光棍，哥们，咱们有缘了。老光棍气歪了，一口气没接上来就闭了眼。他至死也没弄明白，只有母狐狸才会变女人，他捉到的是一只公狐狸，当然只能变成男人了。
兔子讲完了故事，却不见小月笑。
什么老光棍，老狐狸。小月说，我看就是一个老不死的，老色鬼。
兔子不知自己哪儿说错了，一脸愕然瞧着小月。小月满脸的愤慨。
我给你再讲一个吧，保证你听了会呵呵大笑。兔子说。
什么破故事，不听了。小月从柜子上拿了粥碗，头也不回走了。
兔子在医院躺了三天，身体的疼痛缓解了许多，那些网眼像是被堵住了不少。第四天早上，穿白衣服的女人没给他打针，扔给了他几句话。女人说，你的医药费昨天就用完了，如果不交钱就只有出院了。兔子想爬起来，可他还是不能动，翘翘脑袋，胸口就扯断筋似的痛。
不打针怎么行？我给你找派出所的人去。小月说。
兔子是派出所的人送到医院来的，那五百元钱也是派出所的人交的。
别去，我躺着就能好。兔子说。
可小月没听他的。派出所的人来医院打过针，她认识。她找他们，绝对错不了。可派出所的人告诉她，那天死了一个人，那些闹事的家伙早跑了，他们正在抓捕他们呢。派出所垫不出钱来给兔子疗伤，原来的五百元钱还是派出所的人凑的，只有抓到肇事者，才能追到医药费。兔子的问题暂时只能由他自己想办法解决。小月不甘心，又找了派出所长，所长摊摊手，也是无可奈何。
从派出所回来，小月用自己的工资替兔子交了医药费。派出所的说法，她一句也没说给他听，只说事情办妥了，让他安心养伤。她还给兔子煨了一罐鸡汤。
喝着鸡汤，兔子给小月讲了一个满嘴鸡毛的故事。有个女人怀孕了，男人偷了邻居家的鸡给她吃。孩子生下来后嘴边竟然长了一圈鸡毛。有人告诉他，只有挨了丢鸡人的骂，鸡毛才会脱掉。男人找到邻居，承认是他偷了鸡，请邻居骂他，可邻居怎么也骂不出口。男人以为他故意不愿骂，就送了许多礼物给他。不得已邻居就开骂了，他骂一句，孩子嘴边的鸡毛就掉一根。最后只剩下一小羽绒毛，男人受够了咒骂，就对邻居说，你骂半句就够了。邻居骂了半句，结果鸡毛断了一节，还剩一截短茬怎么也不掉了。
你就放心吃吧，长不了鸡毛的。这一回小月呵呵笑了。
鸡汤才喂了一半，小月又被裘院长叫走了。裘院长是个秃了顶的半老男人，穿了白大褂，闷声不响立在房门口。小月，他是你什么人？裘院长皱着眉头问小月。他是我邻居。小月说。邻居？裘院长有些不相信。他叫兔子，同我家就隔了一道篱笆。小月解释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裘院长扔完话就走了，他的语气不容人推脱。小月站着不动。你去吧。兔子说。去你个头。小月将勺子摔在碗里，鸡汤飞了起来，溅了兔子半张脸。
兔子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一条公路上拼命跑，可无论怎么努力，他都跑不快。他跨了一大步，落到地上还不到半尺的距离。他的脚上像有根绳子绑着，步子迈不开。他听到后面有脚步声追了上来。他回过头，果真有人在追赶他，一边追还一边喊，拦住他，别让他跑了。兔子想，我要飞起来，我要飞起来，他们就抓不到我了。他真就飞起来了，可就是飞不高。追他的人跳起来，捉住了他的脚掌，他被他们拽到了地上。
一个星期后，兔子能够坐起来了。
小月，我要走了。这是他坐起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你打算去哪儿？小月问。
先去县城吧，那里有车去哪就去哪。兔子说。
小月拿眼睛瞪着兔子，没说话。
你能不能再帮哥一个忙，借点钱给我？兔子问。
我哪来的钱借给你。小月说，你还欠着我的钱呢。
我哪里欠了你的钱？兔子睁大了眼睛。
你不还我的钱，还想找机会逃跑。小月白了他一眼。
我欠了你多少钱？你说。他追问了一句。
你以为你的医药费真是派出所交的吗？告诉你，那是我的工资。小月说，你要赚钱还给我。
兔子怔住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结果，原以为有了一千五百元，随便去哪都足够了，可是现在，不但身上的钱被大蟒搜了去，还欠下了小月一笔数目不小的医药费。他将脸埋在双手之间，坐了半晌，又颓然躺了下去。
过了几天，兔子能下地行走了，小月也给了他一线希望。小月说，我能借钱给你，不过你要帮我做一件事。兔子忙问什么事，可小月又含糊了，只说等他身体好了再说。他还想问，她就冷了脸，说，你要是着急，你就走吧，我不拦你。他只有耐心等着。
一个月后，兔子除了胸口承受不了力量，其他地方的伤差不多痊愈了。这之前，小月将医院堆放杂物的储藏室收拾了，用木板搭了一张临时的床铺，兔子就从病房里搬出来住进了储藏室。小月在储藏室的门外挂了一把锁，不让他抛头露面，让医院的人以为他真的走了。后来的一个晚上，小月趁着黑暗溜进了储藏室，在兔子床头坐下了。
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小月附在兔子耳边说。
兔子啊了一声。
他没想到，她要他办的居然是这么一件棘手的事情。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感觉她的身体在不停地抖动。他的耳朵触到了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冷冰冰的，没一丝热度。
你到底答应不答应？黑暗中，小月的声音始终是冷冷的。
兔子沉默着。
我就知道你是个孬种，要不然身上的钱怎么会被大蟒搜刮了去。你不是早就想跑出去吗？你怕什么呀，你杀了他，我给你钱，你可以跑得远远的，谁能找得到你？那些伤了你的人，到现在派出所一个也没抓到，他们就能抓住你？你就是不愿意帮我的忙，你个白眼狼。小月的声音里有了哭腔。
他仍旧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她好像火了，握紧了拳头，一拳一拳在他胸口擂着。她的每一拳都落在他的痛处，她擂一拳，他就歪了歪嘴，哆嗦一下。到后来，他就捉住了她的拳头，不让她擂了，她也就罢了手，伏在他胸口呜呜咽咽哭上了。
谁？兔子握紧了小月的手。
小月还沉浸在哭泣里。
你说谁？他重复了一遍。
裘院长。
她止住了哭，一字一顿，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他毁了我。
小月的嘴碰到了兔子的手臂，她张开嘴在他手臂咬了一口。她的牙齿深入到了他的肉里，好像她咬着的不是兔子，而是裘院长本人。兔子不明白，她到底是怎样被他毁了的，她不缺胳膊不少腿，他又毁了她什么呢。他也弄不懂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答应她去杀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杀了人，他还能走得了吗？有一种解释，就是他太需要钱了，有了钱他就可以像小月说的那样，跑得远远的，一个人，谁也找不到他，他一辈子也不用回村里去。他不想再在村子里生活了，如果要他继续呆在那，不会憋死也会闷死。反正他宁可死掉，也不情愿再回村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