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碎片回到我脑中的那一刻,心中竟隐约有些不自在。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想要找回这些东西,而且是在众人皆不知道的情况下。或许因为我有份私心,不愿旁人窥探我的心境。所以失去的东西,我也只想自己寻回来,而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那份失去的回忆暴露出来。亦或者,我并不觉得这是件需要劳师动众的事情,我若自己能找着,便不需要一群人担着颗心来等待我的恢复。总之,且不管会有什么结果,我总想独自探它一探。
记忆虽是我自己的,可年代已久远地令人无法触及。突然间看到自己幼时的样子,心中竟有些不真实。在这些片段凑成的记忆中,父母的面孔不再朦胧,而我当时活跃的身影,也总有一种如今见不到的自在悠闲。分明都是游手好闲,那时却多了一份从容。
三万岁之前我也是个普通的姑娘,有爹有娘也有家。虽少了些年少伙伴,索性还有暮雪同一些花草。只是当时也少不了兼有年少气盛与年幼无知。是以也少不得闯了不少祸,惹了一身债。
如不久前梦中见到的一般,当年少不经事的我总是穿着一身白得泛黄的麻布衣裳,独自流连于崇山峻岭之间。
娘亲自从嫁人生子便极少出门,我们一家只带着暮雪一同隐居在白玉山中。暮雪当时似乎比现在更少说话,往往是我对着她说一天的话,她只回我几个拟声词,诚然她有一张真诚的面孔,可我委实无法只同一张面孔以及几个词汇作交流。是以时间长了,我反而喜欢独自玩耍,或是找些花草动物做伴。
那时阿娘已将伏羲琴给了我,只是那般强大的杀伤力彼时完全无用处,我只每日抱着琴在山头独自弹奏,漫山的花草树木倒也配合,用衣物染色这一方式来回报我的琴声。它们只当我是个可怜的姑娘,没钱买衣裳便只能每日披件旧麻布。而用色彩回报或许就是他们最上等的方式了。那段时日,白玉山头繁花似锦,若是有神仙从天空腾云而过,必定会见到万花丛中一抹幼小的白色身影,那身影会随着一阵天籁般空灵的声音时红时绿,幻化出缤纷绚烂的色彩。
而事实上,当年我独爱那件旧衣裳只是因为它奈磨而已。如此即便我弄脏弄破了也不大会心疼,却不知竟会叫人觉得我可怜。不过因此得了一半纯真的朋友,也当真是缘之一字,妙不可言。而那些年与花草打的交道,又致使我许多年来都对花花绿绿的衣裳有着莫名的情感,如今想来,原来竟是童年情节。
那时我们一家虽说隐居了,可说白了也不过是找个安静些的地方住下。父母名声在外,便时常有些大神小仙跑来拜访,娘亲性子淡,不爱见生人,是以每每让阿爹去推了。不过有些推得,有些便推不得,比方说那些尊贵的上神,或是天上的皇族。
曾听娘亲说过,她未嫁之前曾有个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只是后因世事变幻,中间有好些年不曾见面,也未曾联络。不过常说若你当真寻着一个挚友,那便是一辈子的事。即便隔着无限时空,那份情谊总是不会变质的,如今娘亲那位姐妹已是天族尊贵的天后娘娘。当时我对天君天后这类称呼并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他们是父母极少愿意主动见面的人。而父母愿意见的人,也往往是极亲切的。
天君天后头次造访的时候,我仍旧如往常一般跟暮雪说了半日话,接着便去后山给花草弹琴。
白玉山四季如春,那个时节更是日日暖风和煦。
我懒洋洋地拨弄着那仅有的琴弦,陶醉于自创乐曲的美妙之中。一时觉得仿若时间停止,我会永远沉浸在这种美好之中。
可谁知冷不防琴声一滞,手下的琴竟叫人给抢了去。是谁这么无耻,趁人不备干这种缺德事?我愤愤地抬头,见到一个身穿枣红袍子的英俊少年。虽说他很不礼貌地夺了我的琴,不过也得承认他委实长得不错。如此年纪就有一副令天下女子恨嫁的模样,这是委实不容易的。
只见他单手托着琴身,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个遍,正当我期待他感叹此琴绝世无双的时候,他竟不屑地说了句:“小丫头,你的琴太丑了,只有一根弦。”
我慢慢握起拳头,心里默默念道:是他没见识是他没见识是他没见识。嘴上却说:“既然这么丑那你还我吧。”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平日见的人少,这回好不容易见到个人,而且长得不错,也不想当下就跟人吵架。
谁知他又挑起一双桃花眼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竟过来捏我脸颊,笑容灿烂地说道:“小丫头你长得挺好的,不如跟我回家吧,做我媳妇。”
我脑中一空,他这句话,难道是所谓的求亲?即刻想起他今日是第一回见我,连我姓谁名谁都不知道,又看到捏着我双颊的手,嘴巴快于大脑地蹦出俩字:流氓!
接着手一甩,用力将他推开,顺势将他放在脚边的琴夺了回来。
他惊异地盯着我看了半晌,道:“你竟然推我?”
我怒道:“推你怎么了,我还要打你呢!”
说完将琴收入袖中,转而取出根手杖,用娘亲刚教我的招式直取他面门。如今想来,真是悔不当初,若不是当日年少气盛受不得调戏,我也不会因为一场架结下了一段说不清理不顺的缘分。那是段孽缘,绝对是孽缘!
他大约没想到我当真会动手打他,而且速度如此迅猛,一时脚下不稳险些跌倒。之后又在我手下险险躲过两招,才取出兵器稳住形势。
彼时我虽是头回与人交战,但平日爹娘教我法术招式也都极力模仿真实对手,是以我的实战经验居然还不错。
反观对面那位花花公子模样的,平日里练功必定是被人忽悠得团团转,几回都险些被我伤到。他眼中不可思议的表情也愈发浓重。
不过他毕竟比我大上许多,我只是个儿童,他已经是少年了,加之男女体力有别,过不得多久我便有些吃力。我脚下不停,跟他绕着跑了几圈,心中一动,突然向着他甜甜一笑,说道:“你当真要带我回家?”
见我如此,他果真面容一僵,手脚一顿,我不及多想,尽全力用手杖将他抵到了地上。
“甜甜一笑”这招我常对阿爹使,屡试不爽,有时连暮雪也管用,只有在娘亲那里没讨过好处,没想到这花花公子竟也吃这套。
他一脸不忿得坐在地上,嘴里自是对我一番数落,说我小小年纪竟如此阴险。当然,我当时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说我阴险。
直等他说得口干了,我才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看看日头,也快午时了,我便收了手杖准备回去吃饭。总这么扣下去也不是方法,看他的模样或许是无意间跑到白玉山来的,这里既是我的地头,我也不好过于为难一个新来的。
可谁知我方一将他放开,他便一下跳起将我制住,又趁我不备恨恨地在我唇上啄了一下,坏笑道:“虽然很阴险,不过我就喜欢这样的小坏蛋,本公子定下你了,别想跑。”
说完放下大脑空白的我甩袖大步离去,独留我一人呆立当场。不知过了多久,我方仰天长啸:“流氓……”
之后我几乎是一路哭着回去的,我确信自己长这么大没有这么哭过。直到看见娘亲的身影,方伸手抹了眼泪一下扑过去,哽着嗓子道:“娘亲……小蕖被人吃豆腐了”
娘亲似是愣了一愣,接着便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一边软声安慰。周围则传来一阵欢畅地笑声。此时我才发现今日竟来了客人,是一对令人看着很想亲近的夫妇,而脑中混乱的我也想不到这就是母亲的好姐妹同她的夫君,当然也想不到刚才的红衣少年就是他们带来的流氓弟弟。
天后将我搂去,用她素雅却不失华美的衣袖又替我抹了一通眼泪,用慈爱的声音问道:“怎么被欺负了,说给姨听听。”
我脸一红,虽说平日里奔放惯了,可吃豆腐这种事,当真要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出来,也是不大好意思的。
正当我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徊的时候,吃我豆腐的元凶就大摇大摆地从门口走了进来。
我震惊地将他望着,他先是一怔,最后竟放了个甜美的笑容,对着我身后的美丽温柔的阿姨道:“大嫂,这个妹妹真可爱。”
天后嗤笑道:“不是妹妹,是小侄女儿。”
“啊!竟然是小辈。”他夸张地将嘴巴张成圆形,又感叹一番后,方向着我母亲鞠了个躬,颇有礼貌地说道:“月影姐姐,我瞧这白玉山景色优美宜人,给人一股想亲近其中的感觉,可否让小侄女带着我四处走走?”
我一声“不要”还未喊出口,娘亲温柔的声音就传来:“当然可以了,只是小蕖刚受了些委屈,你可不能欺负她。”
他忙伸手拍拍胸膛,信誓旦旦道:“我自然会保护小蕖的!”
罢了,刚才被他占了便宜,我怎么能就此躲开,当然是要加倍讨回来的。否则我风蕖岂不是有损白玉山的威名,于是我伸手将脸抹了抹,豪情万丈地开口:“交给我吧,不过这里可是我的地头,谁被欺负还不一定呢!”
各位长辈相识一笑,我在他们慈爱而诙谐的目光下将红衣流氓风风火火地扯了出去。
刚在廊角拐了个弯,我确信堂中之人不会看到我们,连忙将手甩开,叉腰狠狠瞪着他。
不过他显然不介意我如此表现,笑嘻嘻道:“小侄女儿,我的名字叫疏凌。不过你以后都要喊我叔叔的,所以名字不重要。”
我咆哮:“叔鬼啊叔,名字里带个‘疏’字就让人喊你叔,那我叫风七娘,你不是该喊我娘啊,来,乖儿子喊一个。”
他又欲伸手捏我脸颊,我一把拍开,继续狠狠瞪着他。
他则佯装怒目:“小蕖你不乖啊,要尊重长辈。咦,原来小蕖你的大名叫做七娘么?”
我咬牙道:“我今日就叫七娘了如何!”
他竟然还托起下巴思考了一番,认真道:“还是小蕖好听些。”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接着眼珠溜了一圈,不解道:“咦,不过你刚才不是还说要带我回去当媳妇儿的,怎么这会儿又要当我叔叔了?”
他干咳了一声,又叹了声气:“可惜老天不公,竟叫你成了小侄女。我却是想让你当我媳妇儿的,你比天宫里的女仙都好看多了。”又捏起拳头似发誓道:“不过没关系,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才不管什么叔叔侄女的。”
我呸了一声道:“以貌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