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武:“多年前,先王昭王效法秦国,在易水高筑黄金台向天下招贤纳士,经过二十八年的奋斗,大败齐国,光复了燕国。然而,燕国不久之后又走上没落之路。燕国的再度没落不是因为没有人才,是因为没有一个始终能让人发挥才干的、催人向上的制度。一个好的制度能为国培养无数人才。相反,在狭隘的制度下,纵便人有多大本事也不能发挥才能。秦国的振兴和各诸侯国的没落就是鲜明的对比。”
太子丹倾身,急切地道:“您的意思是,嬴政并不是一个昏庸的暴君?”
鞠武:“假如嬴政是暴君的话,天下就没有明君了。现在各诸侯国纷纷在函谷关外等着用高官厚禄礼聘被嬴政驱逐的各类人才,以为这样一来就能刺探到秦国的各种机密,从而再度联手消灭秦国。殊不知秦国只有一个公开的秘密,那就是一个好的制度。被驱逐的所有人在秦国是人才,流失到别的国家就必然变成庸才。别忘了被驱逐的所有人当初从天下各国来投奔秦国的目的,是由于秦国有一个近乎完美的制度和一个伟大的目标。”
太子丹张了张嘴:“……那么……”
鞠武:“凡是真心报效过大秦国的人,都不会背叛秦国。因为大秦律法给了他们同一个梦想。不能成为秦国的一份子,是他们永远的耻辱。终因这个国家的辉煌有那么一段是他们参与缔造的。那将是他们永生的骄傲。”
太子丹倒吸了一口冷气:“……”
鞠武:“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所谓的士,就是浪子。作为太多具有创造性的浪子来说,大秦律法就是他们的知己。唯一的知己。”
太子丹定了定神:“难道就没有超越大秦律法的制度了吗?”
鞠武清醒地道:“还有什么比自由和平等更令人向往?”
太子丹痛苦地垂下了头。
鞠武:“话说回来,如果你想逃回燕国的话,现在倒不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太子丹摇了摇头:“我做人质,是为了求得燕国的平安。倘若没有把握撼动秦国,我逃回国又有什么用呢?”
鞠武瞅了他一眼,拨动了琴弦。
函谷关
关外,插着齐、燕、韩、赵、魏、楚、卫等国旗帜的车马停留在风雪中。
各国使臣指挥人手搭帐棚,准备各种酒水美食。
有人翻着名册,不断地向函谷关翘首张望。
关门紧闭。
大队秦军将士在城楼上严阵以待。
一群将领簇拥着大将军李信登上城楼。
一名将领上前禀报:“李大将军,各诸侯国都在争先恐后地准备重金礼聘被我国驱逐的诸位大人。”
李信不动声色地道:“还有呢?”
将领:“据最新的谍报,各诸侯国都在暗中纠结军队,一旦被驱逐的诸位大人出了关……”
李信:“马上用飞鸽传书禀报大王。”
将领:“是。”
李信伸手接了几瓣雪花揉了揉,拭了拭脸,沉声地道:“诸位弟兄,非常时期,大家都把眼睛睁大点。倘若函谷关稍有闪失,我等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妻儿。明白?”
众人异口同声地道:“明白!”
旷野
暮色苍茫。
几百堆篝火相继点燃。
火光中,数千名被驱逐的官员三五成群地围着篝火而坐,众多武士忙着派送酒水和食物。
没有喧哗,只有麻木、沮丧和无言的哀怨。
除了火光的升腾,就是铺天盖地的悲哀,空气中弥漫着近乎绝望的味道。
王贲站在一顶帐篷前,瞅着几千人共聚一地却死一般沉寂的场景,不禁感到彻骨冰凉。他收回目光,扭头瞅着呈一字形摆在帐篷一端的十多具尸体,无限悲哀。
两名武士押解着冯去疾来到王贲跟前,退到了一边。
王贲转回头,看了冯去疾一眼,充满掩饰地一笑:“冯相,本不想打扰您……”
冯去疾:“在下已经无官无职,王大将军何必客气。”
王贲:“请进帐一叙。”
冯去疾瞅了一眼尸体:“有话不妨直说。这里没有外人。”
王贲措辞一番,开了口:“随着距离函谷关越来越近,不断有人因绝望而自杀。我的意思是谁都不希望这种悲剧越再饰演。自杀的人个个都是人才啊。”
冯去疾唇边掠过一抹苦涩的笑:“人生最大的悲剧莫过于理想的破灭。当初包括在下在内的所有人受大秦国统一天下大业的感召而来,如今却无功落荒而去。这是谁都无法接受的事实。因此有人自行了断,在下认为是很正常的事。”
王贲想了一想:“其实,出了函谷关,诸位大人并非……并非没有远大前程。各诸侯国早已派遣使臣在关外昼夜等候,欲用高官厚禄礼聘诸位大人……我本不该向您传达这个信息……可……可我实在不想看到曾经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诸多……好上级、好下属、好兄弟、好朋友倍受煎熬,甚至轻生……请您转告大家……未来……仍有希望……”
冯去疾似乎笑了一笑,目光深沉:“我担保你提供的这个信息很多人会不屑一顾。你很清楚,被驱逐的很多人都自愿或不情愿的把妻儿留在了大秦国。有几个人会助纣为虐,昧着良心帮助敌国高举屠刀屠杀自己的亲人?又有几个人会因受挫而背弃自己追求的信仰?”
王贲无言以对。
冯去疾仰头看了一眼天空,递给王贲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在这世间,有人会因生存做出违背良心的事。这种只顾满足自己私欲的人应该受到谴责。有人会因信仰做出违背良心的事。这种不顾自身荣辱的人无论活着或死去都应该受到尊重。因为只有信仰,才能推动文明和进步。纵便有时候追求信仰的人会被视为异端,会遭千夫所指。”
王贲:“我一定会把您的话向大王转达。”
冯去疾收敛笑容,转身而去。
王贲瞅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欲转身入帐,曲宫走过来:“王大将军……”
王贲收住脚步:“曲大人?有何指教?”
曲宫:“不敢。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王贲:“如果不是让我娶你夫人的话……”
曲宫走上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祝贺你终于有点想象力了。哎,借笔墨一用。”
王贲:“像你这样的翩翩君子不用写遗书都能够名传千古。”
曲宫:“难怪天下的女人都喜欢我。当然,不包括你夫人。不开玩笑了。李大人想写字。”
王贲:“他的病好些了吗?我真弄不懂你们这些人,干嘛动不动就不分时间地点乱发感慨?屈原的《离骚》也是在被流放的途中写的吧?”
曲宫:“可能。不过楚国人不仅只会发发牢骚。”
王贲:“发牢骚也要发的有水平。需要什么就进帐拿吧……我记得你去我家比去你自己家还随便。”
漆黑的夜幕下,堆堆篝火映红了一张张脸膛。
曲宫在一堆篝火前准备好笔墨竹简,招手示意李斯过来。
李斯从一堆篝火旁挪过来,压抑地低咳了几声,喘了一口气:“……你总是有办法。”
曲宫低声地道:“如果你是想写遗书,大可不必。”
李斯瞟了瞟四周:“你想到哪里去了!在统一天下的大业未完成之前,我绝不会死!我要给大王上书!”
曲宫:“老弟,你恐怕病糊涂了。我们都被罢官流放了……”
李斯:“别说一路之上你所忧虑的是你自己何去何从,不是大秦国将何去何从?”
曲宫:“呃……你想上什么书?”
李斯:“《谏逐客书》。”
曲宫沉默片刻:“现在就写?”
李斯:“嗯。”
曲宫四顾了一眼,放低嗓音呼喊:“颜泄……颜大人……颜大人……”
颜泄弓腰走过来蹲下:“两位大人有何吩咐?不会是要逃跑吧?我老婆说她会在咸阳一直等我……”
曲宫:“别说废话了!趴下。”
颜泄:“什么?趴在哪儿?”
曲宫:“离火堆近一点,李大人要写字,没有垫的东西,借你的背垫一下。”
颜泄眼珠乱转:“别写诗!千万别写诗!我不愿和整日咏叹风花雪月的疯子为伍……我们都是成了家的人了,别再幼稚。”
说着,在火堆旁趴下。
曲宫把一卷竹简铺在颜泄背上,然后拨亮了火堆。
李斯跪在颜泄身旁,低咳了几声,提笔在竹简上奋书疾笔。
曲宫在一旁边看边小声念:“……大王,臣听说,泰山不嫌泥土,才能成就它的高大;河海不拒绝细流,才能成就它的深邃;帝王不排斥众人,才能显扬他的仁德……不生于秦国的东西,值得作为珍宝的是非常多的;不生于秦国的贤士,愿意忠于大王的为数不少……”
清冷的夜空寒星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