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在堑壕里用望远镜观察敌情的楚大明,突然感到有人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这个时候谁开这种玩笑?他扭过头去发现后边空无一人。接着,一股热流顺腿而下,通过裤腿淤积在绑腿里,变得凉飕飕的。根据经验他感到自己受伤了。用手摸了一下,手上是殷红的血,臀部的伤口由麻木而变得钻心的疼痛。他又摸了摸伤口,发现有半个拳头大的一块炮弹皮嵌在肌肉里紧紧包住。暴露在外面的弹皮像锯齿般的锋利,把他的中指划了一道口子,在汩汩流血。
“嘿,狗操的,跑到我屁股上还咬人哩!”
他用嘴巴吮吸了手指上的血,又吐到地上。
炮弹仍在轰隆地爆炸。
他坚持跑了几步,一头栽倒到交通壕里。
营部通信员和卫生员把营长扶起来,要背他进村里营包扎所。
“放下,我是营长,这点伤怎么能下阵地!”
楚大明从通信员背上滚下来。
日寇大炮突然停止射击。
怎么回事?
原来,在敌人实施最后一次炮击,敌我轻重机枪对射的时候,八连连长苟正银指挥骑兵连,从梨树林出发迂回到敌人后方,冲进敌防御薄弱的炮兵阵地乱砍乱杀一阵。就在敌官兵四处躲藏之际,骑兵向每一个炮筒里塞了一颗拉了导火索的手榴弹,炸毁了敌人的炮膛。大炮变成了哑巴。
骑兵绕了一个大圈返回隐蔽地域。
此刻,只有营长心中有数。
通信员又去背他。
“再拉,老子枪毙你!”
说着,营长抽出了他的二十响驳壳枪。
通信员哭着跑去找教导员。
卫生员蹲下去看营长的伤口,楚大明以为又来背他下战场,他举起手枪向卫生员的头顶打了一梭子弹,卫生员赶快跑掉。
丁新茭匆匆赶来。
“老楚,你下去治伤吧!”
“不,我是营长,我要坚持指挥作战!”
“你站都站不起来,怎么指挥?”
“我躺在担架上指挥!”
(在红四方面军时,徐向前总指挥在万源保卫战中,曾坐在担架上指挥作战,取得大量歼敌的伟大胜利,在红军中传为美谈。)这时,几个连长、指导员赶来。
“你去住院治病!”丁新茭态度严肃,提高声调,“这是营党委的决定,你是共产党员,必须服从!”
“这里由谁指挥?”
“由我和四位连长共同指挥!”
沉默。
教导员把手一挥。
通信员和卫生员把营长背走。
对付楚大明这种桀骜不驯的人,光说好话不起作用,只有两种办法管用:一是职位比他高、能力比他强、令他佩服的人,如卜盛光等;二是用党组织来约束他,屡试屡成。
在这方面,与他共事多年的丁新茭有经验有办法。
楚大明到了营包扎所,卫生班长刘国臣帮他检查伤口。
在臀部右侧,半个拳头大的一块炮弹皮楔入肌肉里。卫生班长用镊子夹住暴露在外面的菱形弹片,轻轻拔了一下,它纹丝不动,血仍在汩汩地流,急得卫生班长头上冒汗,对伤口上的炮弹皮毫无办法。他撕开一个日式急救包,准备把营长的伤口先包扎起来再说。
楚大明在卫生班长检查伤口时,一直侧着身子在看。
“刘国臣,先别包嘛!咱们想办法把炮弹皮取出来。”
营长笑着,态度好得不能再好。
“营长,需要开刀。”
“好,马上开!”
“这得马上送医院开刀。”
“不,就在这儿开!”
“没有外科医生,谁来开?”
“你!”
“营长,你不要开玩笑!”
“这是战场,谁在开玩笑!”
“我不会开,也没有权利开刀。”
“放屁,你要什么权利?治好伤病是你卫生班长的唯一权利。懂吗?”
楚大明态度严肃,说话铁板钉钉,他下命令:“我要你马上给我开刀!”
刘国臣哭了起来,呆呆站着,也不敢走。旁边的人,都认为营长蛮不讲理。
“没出息,平时不学习,关键时刻只会哭鼻子抹泪。”
“你当营长都不听话,叫我这个当卫生员的咋办?”
“在这里,一切行动听我指挥,刘国臣,准备开刀工具!”
“没有。”
“刘国臣,别生营长的气了。”楚大明像哄孩子似的糊弄卫生班长,笑着说,“你不是不会开刀吗?你当助手,我教你开。”
“那得有刀片呀!”刘国臣发愁。
“通信员,去喊个理发员来!”
少顷,营部和五连的理发员跑步到来。
“营长,找我吗?”
“把剃头刀拿出来。”
两个理发员照办。
“找一把最锋利的,”楚大明说,“用酒精给剃头刀消毒。”
在卫生班长消毒时,通信员已帮他脱掉裤子。营长有点冷,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人们找了件大衣盖在他身上。
“对准我的伤口,画个大十字,快!”
刘国臣拿着消过毒的剃头刀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跪在床上,向右侧过头,牙一咬,“嚓嚓”两下,画开了一个十字,用手指一抠,一块炮弹皮取了出来。营长高兴而又骄傲地说:“狗东西,真可恶,竟敢钻进我楚大明的屁股蛋里不出来,叫我们卫生班长为难。”说完,啪的一声把带血的炮弹皮扔到地下。周围的人都为营长给自己开刀捏了一把汗,营长轻松的话使凝聚紧张的空气缓和,但还是没人敢笑。
营长像是又打了一次胜仗,精神振奋,非常活跃。
通信员拿出毛巾,为营长揩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刘国臣,清理伤口,用消毒水洗干净!”
卫生班长小心翼翼地清洗,唯恐弄痛了营长。
这时,营防御阵地上枪声大作,传来人喊马嘶的声音,还有迫击炮弹沉闷的出口声和清脆的爆炸声。这声音像根无形绳索,牵动着年轻营长的心;也像无言的命令一样在召唤着他。
阵地上还有七、八连指战员在等待着他,这使他焦急起来。
“动作快点!”他命令道,“通信员,到阵地上看看怎么回事,其他人都到阵地上参战,站在这里看什么热闹!”刘国臣对营长的心情并不理解,他只是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工作。
“你怎么像个大姑娘,柔声柔气的。”营长从刘国臣手中夺走镊子和消毒棉,在自己的伤口上猛擦两遍,又用红药水(红汞)洗了一遍。
“营长,没有麻药呀,疼……”卫生班长尖叫道,好像给自己清创一样。
“别婆婆妈妈的,用消毒液把伤口外围清理一下,防止细菌感染。”
刘国臣紧张地执行楚大明指令,忙得满头大汗。
“苏尔弗明(消炎粉)。”
“没有。”
“刘国臣啊刘国臣,你怎么搞的,干什么吃的!”营长再次发火,“我给你们讲过多少遍,不要求你们去拼刺刀,但要找到鬼子的药箱搬回来。现在我要用时,你……”
“鬼子药箱,我搬回来啦。”
“快拿来!”
卫生班长赶紧搬来一个精致的药箱。
楚大明翻了一下,熟练地取出一个硬纸袋来,上面印着英文和日文,虽然他看不懂,却认得这种纸袋。他按线剪开袋口,倒到手心一看,是白色细颗粒状药粉。
“就是它,往伤口里倒半袋。”
“油纱布,塞进三条。”
营长逐项交代,卫生班长惊心操作。
“包扎”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人们都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楚大明提起裤子,下床走了几步,瘸了一下,便行动自如了。通信员回来说,我们独立团和七七一团、骑兵团正在消灭伊藤大队。团长、政委说,要你安心养伤。
“你们听说过关云长刮骨疗毒吗?关云长能做到的,我们八路军战士有什么不能做到,难道我们还不如他!”
人们对营长肃然起敬。
楚大明硬是依靠自己的钢铁意志和多多少少懂的一点医道,多次奇迹般地战胜了自己的战伤。
这时,营教导员跑来,给营长报告战场上的胜利消息:石友三的特务旅被全歼,我们共毙伤日本鬼子……
“好了,别说了,我的老丁同志,你只说我们完成了防御任务就行了。”楚大明听到兄弟部队把敌人歼灭了,心里就有点不大高兴。
上级通报,邢台市警备司令官荒冢又出动五千人马欲与我军主力决战,我军奉命转移。
血红的太阳西沉太行山谷,楚大明骑上战马,同二营指战员一起,消失在迅速弥漫的沉沉夜色之中。
五十开花结果
日军士兵秋山良照被俘后,在两个月内要死要活,情绪极不稳定。
敌军干事谭立夫苦口婆心,循循善诱,耐心地做思想教育工作。他们一起回忆日本的生活,唱日本民歌,逐步建立感情。
谭干事对他谈及日寇侵华非正义战争,日军烧杀掳掠、奸淫妇女的暴行;日本财阀军阀在战争中捞到最大利益,口本人民群众为侵略战争陷入苦难的深渊;中国人民同仇敌忾坚持抗战,直到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行军中,专门给秋山配备一匹坐骑,与谭立夫并辔而行,进行广泛的交谈。宿营后,把他放在团司令部警卫班。班长纪志明对他悉心照料。年轻军人在一起生活,很容易沟通交流,纪志明教秋山学中国话,唱抗战歌曲和民间小调,秋山教警卫班战士学口语,唱日本歌曲。他最爱听的是思乡曲:《那湖水像镜面》《家乡的月夜》,感情真挚地掉下了热泪。
理论是抽象的,只有理论被现实斗争生活所验证时,才会被人们接受并形成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谭立夫给秋山讲了很多很多,可是只有他亲眼看到根据地人民饱受侵略战争摧残,难以继续生活下去时,看到群众对日寇的铭心刻骨的仇恨并全力支援抗战时,看到八路军官兵一致,军民如鱼水关系时,他才真正理解并接受谭干事的话。从此以后,他经常同谭立夫在一起,参加楚营对口作战,开展瓦解敌军工作,且卓有成效。
他的根本转变,是在日军士兵小原建次向楚大明主动投诚之后。
秋山良照后来成为冀南军区日军士兵反战同盟支部书记,到革命圣地延安时,经日共中央主席冈野进(回国后改名为野坂参三)批准,加入日本共产党,当选为日共中央委员,是日本左翼政治活动家,着有《八路军中的日本反战士兵》,记述了他的被俘经过,思想转变过程,以及对冀南任命抗日斗争的出色贡献。秋山曾担任楚营的刺杀和射击教员。1981年曾来华访问,会见了原冀南军区的首长和战友。
小原建次是慕名来找“楚司令”的。
7月8日这天中午,烈日炎炎,热浪扑人。
威县七级堡村是八路军抗日根据地,老百姓在八路军的保护下,或躺在家里,或坐在树下,或蹲在风口上,打着蒲扇乘凉。有的喝茶,有的抽烟,或摆三国水浒,或传播楚司令打鬼子的故事,悠闲自在。
五连政治指导员付一宗身穿便衣,腰掖手枪,被团政治处派到村里帮助组训民兵模范班的工作。时至中午,付一宗到街上找个饭馆吃饭,突然看到街上群众乱跑起来,立即引起他的警觉。人们乱喊着:“快点跑呀,鬼子进村了!”可是,付一宗有点怀疑,没有情报,没有枪声,没有马蹄声,是鬼子的突然袭击?可是,村里没有驻扎八路军,他袭击谁?
付一宗拦住一个老乡打听。
“你看到鬼子兵了吗?”
“看到了。”老乡肯定地说,并不慌张,有点异常。
“来了多少?”
“一个。”
“后边还有吗?”
“不知道。”
“乡亲们别慌,回到家里把门关上。”付一宗高喊,“这个小鬼子由我来收拾!”
村民看到八路军站出来,都信任地放慢了脚步。
付一宗从腰里取出驳壳枪,打开保险机,迎面来了七级堡村村长。村长告诉他,只有一个没有带枪的鬼子兵,嘴里哇哩哇哩啦乱叫,好像是个疯子,村外没有鬼子兵,没有大队人马跟来。
这事奇怪而又蹊跷。
他俩来到一个拐弯处,侧着身子向村里一条大街观察。街上已空无一人,只有一个鬼子兵喊叫着向前走,距离愈来愈近,看得更加清楚。
这个日本兵真的没有带枪,衣冠不整,邋里邋遢,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如同喝醉酒了一般,看来是个老兵,边走边用蹩脚的中国话喊:“八路的,快快的出来!”“楚司令的,大大的八路,快快的出来!小原要见你!”他吃力地含混不清地不断重复这两句话,高举双手嘶叫着,好像真的是神经病患者,好像又不是,他不明明喊着楚司令吗,他要找楚司令干什么?
付一宗是1938年初入伍的老战士,经过战斗考验,当过班排长、党支部书记,今年才被提升为指导员。凭他的军事技术,对付个把日本兵易如反掌。
村长站在付一宗背后说,依我看赏他一粒“花生米”算了!如果你下不了手,我找几个青年拿锄头也能敲死他!
付一宗制止道:“情况不明,不能瞎干!我要逮个活的。”
“要个疯子干什么?”
“他不一定是疯子!”
付一宗要村长跑到村西头看看,这个兵后边有没有带尾巴?
这个家伙是不是来“钓鱼”的?如有后续部队,就敲锣报警。
日军士兵来到跟前。
政治指导员从墙角闪出,举枪对准日军士兵的胸膛。
“举起手来!”
“哈依。”日军士兵把双手高高举起。
“你不待在据点里,跑到这里干什么?”
鬼子兵摇头,表示不懂。
“那恩,那尼奥斯鲁卵脑达?”(干什么的)付一宗把学的日语用上。
日本士兵把手中的军帽、军衔甩在地上,踩上几脚。他伸出手伸向头顶比划着,他要找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八路军。“八路的,楚司令,顶好。”他伸出自己的大拇指。
“你认识楚司令,见过他吗?”
“我的,向楚司令,投降……”
付一宗收起了枪,关上保险,把枪插入腰间的枪套里。他帮助这个日军士兵拾起帽子、军衔,交到他的手上,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楚司令是我的首长,这次算你运气好!找对庙门了。”付一宗断定,这是个自动来降者,是偷跑出来的,后面肯定没有敌人。他对这个日军士兵进行搜查,发现没有武器利刃,便叫他跟着走。
他们走街串巷,出村过桥来到团部驻地,付一宗亲手把他交给政治处敌军干事谭立夫。
秋山良照也出来迎接。
“我们相识。”来降的日本兵对谭立夫和秋山说。
“我们相识,在哪里?”
他们用日语对话。
“我听过你们两个的日语喊话。”
“噢一一是的,我们相识。”
谭立夫、秋山与来降者进行长时间交谈。
这个日本士兵叫小原建次,是个上等兵。
他们因为听了谭立夫、秋山的喊话后,他的一个同乡(也是一个日军上等兵)讲了一些思乡厌战的话,唱过《家乡的月夜》,小队长森崎认为他背叛天皇,便开枪把他杀死,以儆效尤。小原对日军军官残杀士兵,对日军内部的法西斯统治,由不满发展到仇视。他相信八路军的优待战俘政策,于是决定弃暗投明。日伪军中盛传楚司令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决心投奔楚司令。
当晚,团机关直属分队召开欢迎会,谭立夫、秋山和小原合唱了日军反战歌曲。
次日,谭立夫、秋山陪小原去拜访二营营长楚大明。
见面后,小原在楚大明身上除了看到他那双嘲讽的蔑视一切的眼光以外,确实没有看到在他身上反映出的骁勇善战的英雄本色的地方。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小原要求楚司令描绘一番,谭立夫翻译后,引起哄堂大笑。小原要求看看楚司令的腿肚,以便证实眼前这个楚司令的真伪。楚大明满足了他的要求。
谭立夫说,衡量楚大明绝不能仅从外貌上来看,要从他作为八路军中级指挥员的卓越素质上看,才能真正识别。以后,你跟随他打上两仗就清楚了。
楚大明正式聘请秋山、小原为二营军事教官,传授日式刺杀和射击技术,他们二人欣然接受。
楚大明组成以张志武为组长的研究小组,博采日军、国民党军、八路军拼刺和射击之长,形成楚营独特的刺杀、射击技能,胜过日寇一筹,使秋山、小原都为之震惊。
1940年秋,再次形成训练热潮。
年底反顽战役结束。
就在人们欢庆胜利的时候,传来了国民党蒋介石发动“皖南事变”,在茂林地区出动八万余人包围我新四军军部,使新四军蒙受重大损失的消息,这是国民党掀起的第二次反共高潮。
与蒋介石反共高潮相呼应的,是冀南日寇利用我从事反顽战役,根据地空虚之机,大肆进攻我抗日根据地,几乎把所有城镇都建立了日伪军据点。
我独立团指战员义愤填膺,纷纷将国民党帽徽取下,用砖头砸碎,以解心头之恨。
1941年春,冀南军区部队整编,野战军编为4个旅12个步兵团,组建五个军分区。
东纵编为新七旅,东纵独立团编为该旅第二十团。
陈再道任冀南军区司令员,宋任穷任政治委员。
楚大明升任二十团副团长。
丁新茭升任新一分区基干团政治委员,原赵营糜晋束老一军分区划归冀中军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