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面军副总指挥兼十二师师长王树声(原师长陈赓在胡山庄战斗中负伤)手指地图张着肥厚的嘴唇对许世友陈海松说：
“敌人从东、南、北向我军合围，总部命令你团殿后，在大坡岭、乌龙观组织防御，不惜一切代价，坚决阻击敌人，掩护全军向西转移，方面军总院分院协助你团卫生队进行医疗救护保障，完成任务后，部队于20日零时撤出战斗归队。”
之后，许世友刚布置完作战任务，团卫生队长要求把楚大明借调到抢救三组，团长欣然同意了。
红军三十四团19日上午八时进入大坡岭、乌龙观阵地。国民党军主力第十师，在八十三师、四十四师、一师配合下，在飞机大炮协同下，对我主阵地轮番进行了六次攻击，均被我军击退，敌人伤亡两千六百余人，我军亦伤亡二百四十六人。至20日零时，三十四团主动撤出战斗。敌十师师长李默庵在三十八旅旅长刘斟陪同下，走上大坡岭主峰，他所看到的是：山峰被削去半尺，到处是残石断树，火焰熊熊，硝烟弥漫，空气污浊，尺多厚的浮土上，密密麻麻横七竖八地躺着国民党军官兵的尸体，还有伤兵的哀号声、哭声……
因为是黑夜，李默庵只是蹲在山头不敢下令追击。红军抢救组和留下掩护的战士在交通壕的废墟里搜寻数遍后，才带着最后的一批伤员和战士离开大坡岭主阵地，顺山的迎坡慢慢摸下去。楚大明背着一位战友的遗体走在最后面，快下到山脚时，突然，一个黑糊糊的影子从山下急匆匆地向山上跑来。楚大明定睛一瞧，见是九连一排三班长，便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三班长气喘吁吁，由于着急，悄声地结结巴巴地说：“班里还差一个人--李根柱。”
楚大明听说同乡失踪，忙说：“阵地上我们搜寻了多遍，没有发现还有人呀。”
“我点了数遍，反正现在班里没有他。”
楚大明问：“最后不见李根柱是在什么位置？”
三班长说：“在前沿战壕嘛就是我们蹲的那个地方，敌人一颗重磅炮弹下来，在附近爆炸，掀了个丈多深的坑，我们从土里爬出来，就不见李根柱了，是不是土埋深了？我再上去找找。”
楚大明沉思片刻，说：“还是我去吧，你班上事多，那地方我熟悉。”说完，将烈士遗体交给三班长，又奔上山去了。他跳进那个炮弹坑里，一边用手刨着泥土，一遍压低嗓门叫：“李根柱，柱子！……”嗒嗒嗒，嗒嗒嗒，山头上的机枪扫射过来。
“不见呀！”楚大明挖了一阵，暗暗对自己说。他跳出弹坑，到周围看看。忽然，他听见三声轻微的掌声，接着又是三声，跟着一梭子子弹射过来。掌声是从大石方向传来的，楚大明慢慢爬过去，一手抓住了他的腿，他一看，正是李根柱，不觉万分惊喜。原来，他的头、臂和胸三处负伤，当时，他昏过去了，醒来，发现不对头，才爬到大石旁边。大明急忙对伤口进行处理。
根柱担心地问：“六伢子，实话告诉我，我还有救吗？”
“有救，你的三处伤都没有伤到要命处，我就是来找你的。”
“部队走完了吗？”
“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根柱身上还背着炸断的半截步枪，和四颗手榴弹。楚大明背起手榴弹带，将破枪扔进山沟，惊动了敌人，引来一梭子机枪扫射。
“不好，敌人来了，我们快走。”楚大明连忙背起伤员，李根柱本来躯体高大，负伤失血过多，头重脚轻，显得特别笨重，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瘦弱的楚大明身上，虽说是下山路，可到处是坑坑洼洼的，不时被炸断的树桩挡住，磕磕碰碰地倒在地上，真是举步维艰。敌人一串串子弹不停地在他们周围鸣叫、乱窜。楚大明一边安慰着伤员，一边使出全身的力量，喘息着向前移动。
这一跤跌得不轻，伤员愤怒已极，骂道：“狗日的，小杂种，成心要把老子整死呀！”他抄起一块小石头向楚大明掷过来。
“他是伤员，他比我痛苦得多！”楚大明设身处地的想着，他忍受着委屈、劳累、打骂，默默地想着办法。哎，有了，他拾起李根柱掷过来的木棍，又摸索着捡到一根木棍，解下绑腿，端起一副木筢子，把李根柱放上去，慢慢将筢子往山下拉。路上凹凹凸凸，颠得伤员十分疼痛，他叫道：“小家伙……”
楚大明命令道：“不要说话！”
“嗒嗒嗒……”引来一阵机枪声。敌人深知红军擅长夜战，不敢轻易行动，但他们有的是子弹，随着五颜六色的夜光弹，步枪、机枪子弹、炮弹呼啸着向他们飞来。
前面是半人高的岩壁，楚大明用绑腿、绳子把李根柱拴好，一点点放下去。
前面是个大缓坡，地上出现枯草，楚大明用带子、衣服把李根柱的伤处包裹起来，用带子系好，对他说：“柱子，忍着点，我们俩滚下坡去！”说着，他抱起李根柱向坡下滚，滚滚滚滚，滚得他们筋疲力尽，歇会再滚，滚，滚，前面出现小树林，并有一条小路……
他们正躺在地上喘口气时，忽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楚大明忙揭开手榴弹盖：“谁？我要开枪了！”
“你是楚大明吗？”卫生队长问道。
“队长，是我，找到伤员李根柱了。”
原来是来寻找楚大明的卫生队长和武装小组。听说楚大明上山寻伤员，队长就挂记在心，见他长时间没有回来，就坐不住了，借来的公务员，如有闪失，我怎么向团长交代？他决定亲自带上人上山去找。现在见他带着伤员平安归来，大家心里都高兴万分。队长给伤员喂了点水，吩咐两个战士轮换背着走，卫生队长和楚大明跟在后面护卫着。走进一个小村，将李根柱交给红军总院野战分院。临别时，楚大明对他说：“柱子，这是红军最好的医院，你就安心在这养伤吧，他们会医好你的伤的。”
柱子紧握住楚大明的手，眼泪汪汪，过了一会，才说：“六伢子，谢谢你。”
从医院出来，卫生队长对他说：“团长来过电话，催你回去，你这次抢救任务完成得很好，谢谢。”
二人握手告别。
十五迷上了激昂的军号
红三十四团等单位的英勇健儿，经过大坡岭、乌龙观血战，归队后不久，敌人四十四师从北，六十五师从东，一师从南，五十一师从东南追来，将鄂豫皖红军合围于鄂陕边康家坪至任岭的深山峡谷中。谷西矗立着雄伟的漫川关，有杨虎城的重兵把守，关卡及附近要隘为其独立旅及第一团把守，挡住了红军的去路。
据徐向前后来说：在这危险至极的关头，张国焘提出，红军化整为零，让部队分散打游击。徐说，这支部队万万不能分散，在一块儿才有办法。大家同意徐总指挥的意见，最后，决定集中力量，攻克漫川关，突围出去，并决定将这关系全军生死存亡的一仗，命令两支特别善于打硬仗、恶仗的红十二师三十四团和红七十三师二一九团。三十四团从正面突击，二一九团从侧翼进攻，限28日凌晨(五时)在敌主力对我军完成合围前拿下此关，为全军打开通道。
许世友率领二营一一前卫营走在部队前面，北风呼号，簇簇鹅毛大雪迎面扑来，干部战士披着白被单疾速前进，许团长边走边向带路的老乡调查漫川关的地形地貌特点。这里地形险要，左边是几十公尺的高山，右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绝壁，只有一条大路从山谷中心通过，自古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今关上驻着国民党军一旅，工事坚固，凭险据守，这一关难过啊！
距关口还有五里路时，前面山头上敌人的两挺机枪封锁去路。“砰砰砰”的声音，震得山谷哗哗作响；子弹嗖嗖嗖的声音从头顶和身边掠过。部队迅速在路两边散开卧倒隐蔽。许世友命令营长白思全迅速消灭敌前哨部队。
白思全命令五名特等射手从正面同敌人对射，钳制敌人的火力，自己亲率四连一排长徐正元从林中向敌运动，半个钟头后，只听得前面手榴弹一阵的爆炸声响，并很快平静下来。白思全回来报告，敌前哨连被消灭，并抓获敌副营长何荣光。
许世友亲自对俘虏进行审讯。何荣光说：“东门集中了旅迫炮连和全团轻重机枪，可以造成一片火海，鸟儿插翅也难飞过，团部就在门内左侧大院。团长王峻昨日还下来给士兵讲话。”
红军没有大炮，对炮楼、碉堡无可奈何，只要用火力坚决顶住，红军会不战自退，靠山崖处又修筑一道高大的围墙，没有云梯是上不去的。
许世友对干部说，此关易守难攻，这是事实，敌人骄傲麻痹的弱点，正可利用。他命令二营担任主攻，调全团几十挺轻重机枪，架在大道两侧及附近高地上，掩护二营不惜一切代价地发起猛攻，实现正面突破，三营对敌左翼山头佯攻。一营为预备队，分给政委陈海松指挥。他从全团和特务连挑选政治思想好、技术全能、年龄十四到十八岁、身体矫健的战士、干部三十五名组成敢死队，由他亲自指挥。
楚大明被批准为敢死队员，他从特务连借了一把军号，身背一把大刀，十二颗手榴弹，准备一显身手。
入夜，大雪纷飞，二营政教熊国其，在轻重机枪火力掩护下，率四连发起第一次冲锋。战士们披着白被单，融化于簇簇飞雪之中。当冲到东门旁，向敌碉堡群投出一批批手榴弹时，敌人十多挺机枪，对准滚动的雪球，从围墙上、炮楼里射出密集的子弹来，战士们在地上边滚动，边射击，伤亡了七八个人，被迫撤了下来。这次试探性进攻意在摸清敌人火力位置。
接着，营长白思全率领五连对敌人发起第二次冲击，事先组织特等射手，分工对敌机枪进行封锁，但敌火力过于强大，我军又一批干部、战士倒下了，鲜血染红了雪地，部队撤下来了。这次进攻意在消耗和助成敌人骄横情绪。
许世友率领敢死队，个个穿上防滑的新草鞋、穿单衣、打绑腿，身子灵活矫健，背着大刀、钩绳、手榴弹，从敌人左翼，悄悄地攀登上坡。他们冒着漫天大雪，利用炮弹、手榴弹、信号弹的亮光，借着关上激战区，叮叮咣咣，轰隆轰隆的响声，冲呀、杀呀的吼声作掩护，披荆斩棘，劈石砍树，像猿猴一样沿着陡坡攀登，砍树开路的声音，碎石滚动的声音，都淹没在激战的枪炮声和冲呀杀呀的呐喊声中了。
他们来到一座山崖顶。突击组首先用绳子滑下三丈多高的悬崖，团长许世友跟着滑下去，楚大明紧紧跟在他的后面，敢死队员鱼贯而下。悬崖下就是敌一团团指挥所的后门。许世友踢开大门，敢死队员冲了进去，一排手榴弹打了过去，在爆炸声中，敌团长王峻从屋里出来站在走廊上高声喊：“怎么回事？
在这里打什么手榴弹？”许世友说：“王峻，你被包围了，赶快缴枪投降吧！”一伙人放枪的放枪，拉着王峻就跑。我军连忙还击，团指挥所一片混乱，敌人背着受伤的王峻向西逃跑。
“楚大明，发信号弹，吹冲锋号！”许世友命令道。
三颗红绿色信号弹升入夜空，关内，关口随着楚大明的冲锋号声响起，敢死队员分成三路，一路追击逃敌，一路准备击退敌人的反扑，一路集中进攻炮楼，一个个手榴弹从枪眼塞进炮楼，在里面爆炸，并高声喊话，“你们的团指挥所被消灭了，团长王峻被打伤向西跑了，兄弟们，快跑呀，晚一步就当俘虏了！”
正面进攻的二营部队，在强大火力掩护下，很快消灭了关外的敌人。数十条铁钩带着麻绳，钩住高墙，勇士们顺着绳索迅速登上高墙，有的用木杆支撑攀上城垣，集合手榴弹在敌碉堡内爆炸。
“你们被包围了，跑不掉了，赶快投降吧！”
许世友带领楚大明和突击队员冲上东大街，楚大明拾起一支冲锋枪，带领三个敢死队员，堵住从东门溃退下来的敌人，在“缴枪不杀！”的喊声中，俘虏了二十五个敌人。陈海松指挥的二营和全团部队入关后，迅速向西追击敌人。
许世友在漫川关城楼向徐向前等总部首长报告，漫川关被攻克，歼敌两千一百一十人，我团伤亡三百五十二人。
徐向前说：漫川关突围，是关系我军生死存亡的一仗，三十四团立了大功。七十三师二一九团从关右消灭了峡谷的敌人，已经迂回到漫川关后，切断了敌人逃跑的后路，他们打得很好，不幸该团长韩亮臣在战斗中英勇牺牲。
我军打算到汉中地区建立根据地。关键是甩掉敌人，欲南先北。走野孤岭，克竹林关，从敌一、十师结合部，穿过汤峪，翻越秦岭，入关中大平原，在距西安四十里的王曲镇歼敌四个营，残敌向北逃窜。楚大明突然发现有个敌人在前面逃跑，慌慌张张，慌不择路，他穿一身黄军装，背着黄皮子弹袋和一把闪亮的铜号，右手握着驳壳枪，一颠一颠地钻进了树林子。
楚大明边追边喊：“嗨！你给我站住！”
敌人躲在大树背后观察，看见一个提着大刀的小红军追过来，便一梭子弹射过去，抽身忙往后跑。
楚大明早有防备，子弹击中了榆树，露出一块白生生的树身，他采用跃进加滚动的动作加速接近敌人。“你往哪里跑，我开枪啦！”
“你没有枪，只有一把大刀。”
楚大明判明对方是比自己略大的孩子，便说：“听口音你是陕西人吧？你有伤，跑不脱了，赶快投降吧！”
又一梭子子弹打过来，打得大石头开了花，发出尖厉的鸣叫声，弹头和石块到处乱窜。楚大明从枪法上判断对方是个新手，利用他换弹夹工夫猛追。距敌只有三、四十公尺时，边追边喊：“看，手榴弹！”
敌人抬头一看，果然一颗手榴弹在自己的头顶往下掉，他急忙惊慌地趴在地上。这时，楚大明跃过来：“缴枪不杀，缴枪不杀！”
那孩子揭开捂着脑袋的双臂，睁开眼睛一瞧，一口明晃晃的大刀已经架在脖子上，忙哀求道：“我缴枪！我缴枪！”他把驳壳枪掷在地上，举起双手。
楚大明捡起驳壳枪，命令道：“手放下，站起来吧。”
“红军，你不要杀我，我把东西全给你。”说着，他解下子弹带，铜号，两只挎包：一个挎包装着满满的饼干，一个挎包里装着满满的香烟。
楚大明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他答：“营部号目，营长的卫士被打死了，叫我临时代理。
红军，你不要杀我，我也是穷人嘛！”
楚大明在草丛中捡回那枚手榴弹，小号目看了看，后悔地说：“闹了半天，是瞎火的呀！”
楚大明给他看看弹把，铁皮盖还封得严严实实，说：“我只想吓唬吓唬你，要动真格的，你早没命了。”看见他右脚满是鲜血，“你负伤了？来，我替你包扎！”
小号目感动地说：“小红军，你真好。”
楚大明包扎完，说：“小号目，当红军吧！”
“不，不，”小号目摇摇头，“我的长官说，红军是土匪，国家抓住了要杀头的。你放了我吧，我回家种地。”
“好吧！”楚大明干脆利落地说，“枪、子弹、军号归我，挎包里的饼干和烟，俺俩见面，每人分一半。”
小号目点头同意。
楚大明领着小号目找团部书记给他开了回家的路条，到事务处领了三块大洋做盘缠，送他到村口。小号目握着楚大明的手，眼圈儿都红了，说：“小红军，谢谢你手下留情。”
楚大明说：“祝你平安！”
为了摆脱敌人围堵，部队调头向南，连续翻九座海拔二千至三千米的高山，连续七天行军，于12月9日到达秦岭南麓的小河口，前面就是富饶的汉江平原。
部队决定在这里休整三天。第二天一早，楚大明护送团长许世友到方面军总部驻地小河口镇开会。这天阳光明媚，西风瑟瑟，他穿着整洁的单军装，全副武装，右肩左斜背着冲锋枪，左肩右斜背着新缴获的那把铜号，铜号擦得亮锃锃的，在阳光下闪着光。他一只手抚摸着铜号，眼睛时不时看看铜号，心里挂着铜号，脸上泛着灿烂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