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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遇强人悟空施恩威告盗贼唐僧陷狴犴 (2)

几众一路打听,寻着馆驿。进门见驿丞正当庭使口大锅煮粥,是青菜胡麻渣加少许稻米。见来了宾客,将炊事交付娘子。迎上去验了文牒,请入厢房。众僧略一歇脚,驿丞娘子送来半瓦盆青菜麻渣粥,“客官请用。不够就兑点清水羼和羼和!”八戒道:“好姐姐儿,这菜粥一点油水没有,怎么下咽?”妇人嗔道:“客官将就着点吧!我们都吃了三年了!……”还要诉苦,忽听老公叫她,扭身走了,回自家房中。那驿丞呼噜呼噜喝着稀粥道:“我忽地想起来,你不是还藏着个金镏子么?眼看腊月初八,要给金铃大王上例钱了。”妇人噘嘴道:“就那一件值钱物品了,不交!”驿丞急道:“那金铃圣神通大着呢!一查只你没交,生气吃了你,看留金镏子给谁戴?”妇人气恼道:“吃了我也不交!还指望它换几个钱过年、度春荒哩!——这交了也是死,不交也是死。可怎么过呀?!”呜呜哭起来。

这厢唐僧师徒听得清楚。行者道:“也难怪盗贼丛生。老百姓也委实难以活命了!”唐僧直念佛祈祷。沙僧道:“师父,先扫自家门前雪,再管他人瓦上霜——告状要紧!”唐僧才住了祷告,便着沙僧去讨笔墨纸砚。须臾讨来,八戒研墨,沙僧铺纸,唐僧写申状。状曰:

太平国无事城府尹老爷钧鉴:

僧唐三藏一行四众,奉唐王敕命赴天竺国拜佛求经。今日午时,途经宝方,于东门内遭抢。抢劫者年少、衣锦、骑马,失物为御赐僧帽、锡杖。少年来时,人皆呼“狼”,惟恐避之不迭;公子去时,春风得意,如蹈无人之境。乞大人动雷霆之威,发捕快健勇,捕获盗贼,明典正刑。如此,吾得丢失之物,公得万民称颂。何乐而不为!僧额庆之余,无以为报,自当登门诵经,为公祈福。虽系野人献曝,其心堪诚!

告状者东土僧人唐三藏谨呈

写毕,沙僧道:“师父好文墨!那府尹见了此状,敢不尽力!”行者道:“那伙强盗均系王公裙带、显贵瓜葛,恐府尹不敢去惹。莫如去皇宫寻皇帝老儿讨失物!”唐僧道:“凡事要讲个秩序,岂可僭越行事!”起身道:“谁陪我去递状子?”众徒弟皆道“愿往”。三藏道:“悟空不信府尹,不去也罢;八戒忒丑,恐吓着人家——悟净陪我去吧!”沙僧见师父器重,欢欣鼓舞,便去备马,护唐僧去了。

行者、八戒乐得轻松半日,便去门外捡几颗石子,回屋歪在床上猜枚玩,谁输扭谁的耳朵。不多时,八戒的两只大耳朵皆被行者扭得通红。八戒弃了石子,死活不玩了,两个便又说闲话磕牙儿消遣。不觉已到申未酉初时分,行者忽道:“师父怎么还没回来,事不谐也!”正说间,沙僧慌慌张张跑来,“师兄,大事不好!师父叫官府扣下了也!”两个慌得跳下床,“怎么回事,慢慢说!”沙僧喘了几口气,饮了半盏茶,方道:“我陪师父先去京府衙门递状子,府尹初还客气,看状子大惊,二话不说,掼下状子,便道‘退堂,退堂!’师父不依,揪住府尹要问道理。府尹恼怒,喝令衙役‘打二百棒,便是道理!’我忙求情,府尹才作罢,把我们使水火棍轰了出去。我意回来与师兄们商议对策。师父不听,非要我陪他去大理寺上诉。费了一番周折,见着寺卿,那狗官笑眯眯的,脾气怪好,只是不问案子,反对我们再三盘诘。师父急躁,言来语去,不免口角。狗官勃然大怒,说师父诬告!一敲惊堂木,叫‘给我拿了,打入死牢!’我见事不妙,拉师父就跑。师父两腿哆嗦,哪儿跑得动!叫皂隶拿了。我发威推开众衙役,奔出大堂,跳上白马飞奔来报信儿。大师兄,先别寻什么行李,快去救人吧!”

行者听了,当下无语。沙僧再三催,才道:“师父不信俺老孙,不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方有此厄。八戒去请驿丞来,有事要请教于他。”八戒便去请驿丞。须臾,驿丞至。行者将师父告状事详告,问明日皇帝是否早朝?驿丞道:“你们莫不是要请圣上降旨赦免唐长老?休做梦了!那皇上因龙体欠安,有年余未上朝了。明日也难说!——你们也忒莽撞,不知那伙强人中便有大理寺卿的幺儿。令师落在他手里定是凶多吉少!依在下之见,不如备些人事送给寺卿,他得了好处,自然大事化小,将令师释放。若等皇帝垂恩,却遥遥无期!”行者道:“不知要赍多少礼方合寺卿心意?”驿丞道:“这帮权贵,个个巨富,少了看不上眼,一条人命少说也得上万两银子!”八戒、沙僧惊道:“娘哟,上万两银子!”行者道:“休说一万两银子,十万百万两银子老孙也自有法凑齐。只是不想惯宠这帮贪官!”驿丞冷笑,“休逞强,不然令师性命朝夕倾也!”拱拱手,自开门走了。

沙僧掩上门,道:“师兄,还是上天入地去借钱吧。什么值钱?师父命值钱!”八戒道:“借甚钱!恼了老猪,闯进大理寺,砸开监牢狱,救出师父便是!”沙僧道:“那帮人与二哥相比,自然不是对手。只怕如此做,不知要伤多少性命。也败了咱取经僧的名分,西行路上留恶名也!”行者叹道:“说得也是。只可怜这国百姓,倘犯在他们手里,何处去凑这上万两银子?倾家荡产也不够!”叹息一回,又思忖。忽道:“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老孙有主张也!”

时天色已晚,师兄弟又吃了几碗菜粥。约摸戌时,行者嘱咐八戒、沙僧看好行李、白马,纵祥光径至大理寺。寻着监牢,见狱灯昏暗,师父蜷曲在一堆干草上闭目感叹:“只言国有国法,谁知官官相护!那犯法的逍遥自在,无辜的身陷囹圄。悲哉,悲哉!”行者闻言,忍不住偷笑,变成一只萤火虫儿,嘤地飞进栅栏,叮在唐长老头上道:“师父,别来无恙?听说状子递上去了?”

唐僧闻声知是行者,惭愧道:“此署官吏昏庸,难辨是非曲直。好猴儿,快救为师出去,再重写一申状递到刑部大司寇手里,好拨云见日,还我清白!”行者道:“一缸酱菜皆臭了,哪儿挑干净茄子!”唐僧道:“说正事呢,扯什么黄瓜茄子!”行者笑道:“顶着乌纱帽,身披大红袍儿,不是茄子是什么?——师父且忍一忍,明儿老孙寻皇上要人要物。俺去也!”唐僧急道:“贤徒你慢些,我还没吃饭呢!”行者已远去了。狱卒过来喝道:“吃饭?等着吃倒头饭吧!”唐僧只好忍气吞声捱着。

行者飞出牢狱,瞧见前头宫宇巍峨,灯光闪烁,便又过去。寻着后宫寝殿,叮在窗棂上往里一瞅,却暗叫一声:“怪哉!”原来室内陈设极为简陋,说什么绣衾狐裘,却是粗被旧褐;瞧不见金镶玉嵌,只是竹簟木桌;帷帘经年尘土多,屏风积岁漆斑驳。那皇帝,一脸病色,骨瘦如柴,披件棉袍,正凑在铜火盆前烤火,嘴里吭吭呛呛咳嗽。那热灰中嘭一声响,原是枚栗子爆了。皇上便嘘着手指拈出来,剥了吃,好不香甜!皇后满面皱纹,坐在灯下,飞针走线,给老公补龙袍。

行者大惑,只以为无道昏君,准是奢侈淫佚之辈,不曾想他竟如此清苦!正思间,一个小黄门送药汤来,拜禀:“请陛下用药!”皇上一阵咳嗽说不出话来。皇后起身接过药,“你去吧。”小黄门退下。皇帝止住咳道:“我这病,神仙也医不了。天天吃这苦水子有甚用!”皇后道:“药中有枸杞、川贝、地黄,能安神、润肺、补肾。还是喝了吧!”老公也还听话,就接过药来,屏住气喝了。喝完直皱眉头。皇后道:“莫非药太苦?”皇上摇头,“药酸不拉唧、甜不梭梭,倒不甚苦——朕只是心里苦!自三年前金铃大王显圣,这病根便种下了。先是筑庙,又是交例钱,弄得国库亏空,民不聊生。寡人苟居后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眼看又到岁末,该给金铃大王征例钱了。少不了又要收刮民财,朕实在于心不忍!”

正言语,小黄门报中常侍门公公求见。皇上皱眉道:“夜猫子叫,祸事到!”却也无奈,吩咐宣进。一霎,门公公摇摆着胖滚滚的身子进来,参拜毕,道:“皇上,金铃圣差人询问征收例钱之事;他道欲重修金圣殿,故要比往年多加二十万两银子。还要一百名殊色的宫女侍奉王妃。微臣不敢做主,特来禀告主公定夺!”皇上道:“还要加征二十万两银子,岂不是竹竿里榨油;三年来已要去五百余名美女,宫里剩下的都是些茧巴蚕子干巴腚,哪儿去寻一百名殊色的?”门公公笑道:“加二十万两银子按说不多,每人不过多交一两五钱银子。至于俊悄女孩子,臣也有法:宫中没有,就下令各州县限期交纳。贡献之后,主公还可留下几个赏玩呢!”皇上正色道:“朕一向洁身自好,从不借公事渔利。朕也不许你趁机中饱私囊!”门公公皮笑肉不笑道:“小臣哪儿敢!——还望主公速速降旨,下臣好去操办!”

皇帝沉吟片时道:“此非小事。朕也多日未上朝了,明日朝会,寡人说与众卿议过再定!——且退下吧!”门公公退出后,皇帝长叹。皇后恨道:“那金铃王年年加码,贪得无厌,哪像什么神仙佛圣,简直是妖魔鬼怪!”皇帝慌得捂上她嘴,“老婆儿,你不要命了?不记得金铃王显圣那年,朝中几个忠良进谏,叫寡人抗命;结果那厮得知,把他们都吃了?”皇后道:“既如此,明日早朝,谁还敢说个不字?”皇上道:“走走过场也好。史官记载时便不能说是朕一个为金铃王征敛财物,百官都有干系!”又道:“其实破财免灾,虽年年交钱献妃,倒可保得一国安宁,无灾无害。”皇后道:“你我幽栖后宫,深居简出,谁知外头什么样子?还不是听门公公一人说了算!”皇上道:“寡人不贪不欲,为百官楷模,自然官清吏廉,四海升平!”行者听了,心说:“这皇帝虽清正廉洁,却糊涂之至也!幸得他明日早朝,再与他理会不迟!”自隐身回馆驿,将见闻说与师弟们不提。

次日一大早,行者令沙僧看家,带八戒径去皇宫。正逢百官上朝,只见仪卫开道,旗旄遮天,肥马华车,好不威风!跟班的侍从也个个锦衣亮靴,精神抖擞。行者笑道:“穿得比皇上还好哩!”呆子艳羡,啧啧道:“做个大官,前呼后应,端的威风!”两个至午门外,听着宫内山呼海蹈声传来。行者道:“咱们去投告求见那老糊涂虫儿!”便告午门官,说有东土神僧要与皇上治病。午门官听了,不敢怠慢,忙进宫禀告。那官员才走,行者道:“兄弟,使点神通入宫,休叫他小觑咱们!”便腾云越过午门,向金銮殿落去。那时百官才拜毕,各分班站了。皇上才要言敛财选美之事,闻午门官报,大喜,“朕久病不愈。今日朝会,便有神僧登门送医。快快宣进!”言才讫,却见两个和尚踏云而来,降至丹墀下,不禁吃了一惊。午门官却认得,道:“陛下勿惊!便是这两位圣僧要与主公医病。却不知他们会驾云。”

皇上方定了心,赐坐,垂询姓名乡贯行状。八戒卖弄道:“这是俺哥孙悟空,五百年前被玉帝封为齐天大圣……”行者道:“休多言,只言当前事可也!”八戒又言一路上降妖伏怪、护法取经之事。皇上道:“神僧果有神通,不知能否看出寡人所患何病?”

行者闪火眼金睛,打量皇帝,忽道:“陛下身病心病皆有!身病不过是外邪侵肺,胃不纳谷,多梦盗汗之类;心病却与金铃王有关!”皇帝大惊,“你这行路僧人,知道什么金铃王银铃王的?”八戒大笑,“皇帝老儿何必遮遮掩掩。俺哥还知金铃王是个贪财小人、好色之徒,今年加征二十万银子、一百名美女哩!”皇上急道:“我的爷,休再说了!”那门公公也大惊失色。皇帝却屈尊至行者座前,悄言问:“敢问神僧,我这身病如何医,心疾如何治?”行者道:“治木先治本,医病先医心。心蔽则百病丛生;心明则神清体健。但此处人众心多,难以下药!”低语道:“请陛下即刻散朝,带几个人去馆驿见俺。却不许乘辇骑马,只可微服步行——休忘了赍一百两银子作酬礼!”行者说毕,携了八戒手,复驾云出了皇宫。八戒道:“哥,你怎么说走就走:一没告状;二没拿妖。早饭也没讨一口?”行者道:“俺向他讨了一百两银子的谢礼,还不够你去酒楼打着滚吃的?”八戒大喜。

两兄弟归馆驿,却不见沙僧,向驿丞打听,方知他也去皇宫了。过了约半个时辰,沙僧才回,道:“我想去殿上说说昨日告状碰壁之事,不曾想已散朝了。不知师兄与皇上说了些什么,何时能放师父出狱?”行者道:“殿上人多嘴杂,未曾细说。不过那老皇帝要来此间,有话可尽管与他说!”才说完,忽听门外驿丞道:“不知圣上驾临,小臣有失远迎,万望恕罪!”便听皇上道:“罢了,罢了。东土来的神僧住在何处?”行者便叫八戒开门,遂见两个着便服的内侍气喘吁吁架着皇帝,身后还跟着三四个随从;像与人撕打过似的,脸上有血痕,衣衫被扯破。那皇帝也脸色蜡黄。行者叫道:“陛下果然来了,只是忘了贽礼也!”皇帝一屁股坐下,兀自喘,答不出。随行的道:“神僧不知,陛下中途遭险也!”毕竟不知皇帝路上遭遇何险,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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