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忍心堂姐继续自责,便主动换了话题。“堂姐,你和我讲讲,你和焕文是怎么确定彼此心意的?”
堂姐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没什么好说的。”
我不依,摇了摇堂姐的胳膊,“讲嘛。不是说好要陪我的吗?”
“记的是五四运动的时候,我们学校要排一出戏,来赞扬爱国青年英勇无畏的精神,鼓励更多的人加入我们游行的队伍。老师选我做了这出戏的女主角,公演的那天,焕文代表华商会前来观看,就是那个时候,焕文说从我的身上看到了中国独立自强的新女性的榜样,我的热情感染了他,于是就开始追求我。”
“真浪漫那。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忽然发现了原来她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另一面,是那么热情,执着。真羡慕你们,我什么时候才能遇到懂我的人呢?与我志同道合,惺惺相惜。”
堂姐笑的有些意味深长,“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老实说,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毕业后就会嫁给焕文,从来没有考虑过其他的可能性。可现在我不得不思考这一问题,是啊?属于我的另一半会是什么样的人?他会是英武不凡的军人?才华横溢的雅士?风流多情的艺术家?
其实,这些真的重要吗?我只要他能与我荣辱与共。思忖许久,我对堂姐这样说道,“一个普通人。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一个善良坦率的普通人。一个会哭会向我倾诉孤独的普通人。”
“说来说去,你就是想嫁个普通人嘛?可你要知道,我们这样的人,身上系的是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哪里由得我们自由选择?”
“在没有到过地球的另一端之前,我也这样想,以为我们生活的方式是全世界的定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理所当然,但其实,是我们固步自封,脱离了世界的大潮。”
我还欲与堂姐多说些体己话,堂姐却突然觉得胃里火烧火燎,有些恶心。
我察觉到堂姐的不舒服,开口问道:“你怎么了?胃不舒服吗?”
堂姐用手抚着肚子,“也不怎的,这些日子总是胃总是泛酸,恶心的厉害。”
我生怕堂姐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着了凉,便赶紧催她回去了。“这地板凉的厉害,你若是不舒服就早点回去吧,不用在这里陪我了,我自己可以的。”
堂姐还想陪我再待一会儿,无奈胃痛的厉害,只得离开了。
再醒来时,已是早上。我因为好久没有吃饭,再加上长时间跪在地上,有些体力不支。正打算用手撑个地,揉个腿,偷个懒的光景,秀儿急急忙忙的推开门,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二小姐,大小姐吃了早饭,这会子吐的厉害,老爷和大太太他们急的不行,你快去看看吧。”
我因为双脚发麻,又急着起身,身子一个不稳,栽在秀儿的身上,秀儿赶紧搀着我,一瘸一拐的往楼上走去。
推开堂姐房间的门,果然见大伯和大伯母正急的团团转,我还是第一次见,身为一家之主的大伯,没有了主意。我走到大伯身边问道:“怎么不请医生?”大伯也顾及不上我正在受罚,“请医生?医生刚走,你自己问她,她得的什么病。”
我复走到堂姐床边,“姐,你怎么啦?”
堂姐摇了摇头,眼中泪光闪烁,“碧雯,我没法活了。”
我看出堂姐情绪激动,也不敢在言语上刺激到她,“好端端的,怎么说这种丧气话?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和我说,咱们一起想法子!”
堂姐哭得更凶了,抓住我的手,情绪激动地说道:“碧雯,我.我怀孕了。我该怎么见人啊……”
我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所有的理智瞬间被情感的洪水淹没,未婚先孕,这在当时的中国,该是多么羞于启齿的事情,更何况蒋家虽然败落,在上海滩,却也还有名誉,有地位,堂姐的行为,无疑给这个正一步步走向衰亡没落的大家族,提前敲响了丧钟,而这钟声震耳欲聋。
大伯,大伯母,母亲,还有堂姐和我,面面相觑,一时也拿不出个主意。大伯母往日里的精明算计,此刻已消失殆尽,有的,只是一瞬间的苍老与憔悴。大伯也失去了往日里的铁骨傲气,一夜之间,鬓间白发又添了几许。
我忽然像意识到了什么,“焕文!堂姐怀的是焕文的孩子,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堂姐和焕文成婚!”
大伯父对我的提议连连点头,可谁知母亲和大伯母却异口同声地否定道:“不行!”
大伯母白了母亲一眼,“我是绝对不会让我的女儿嫁给二房生的儿子的!”
母亲也不甘示弱,“焕文还是我的女婿,说什么也不能娶别人!”
“呦……焕文怎么就是你的女婿?娃娃亲也作数?”
“大人认准的亲事,就是订了婚,他就是我的女婿。”
…………
众人僵持不下,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奶奶走了进来。“就这么办!阿拉说的。”
奶奶的一席话,终于让众人闭了嘴。尽管母亲和大伯母心里再大的不情愿,也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奶奶命人置办了丰厚的礼品,让母亲,大伯母和我,去叶家讨论婚事。其实不过是负荆请罪外加提亲求娶,此番前去叶家,不吝唐僧西天求取真经,九九八十一难是少不了的。
我因与焕文早已通过电话,因此焕文早早地便守在门口,不安的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大伯母,姨母,碧雯。”
母亲和大伯母虽然点了点头,眼睛却不看焕文。我本来和母亲她们走在前面,却被焕文拉到身后,原来是急于了解堂姐的状况,“思南她,还好吧?”
“一切都好,家里有人照料,你且放宽心。只是一会儿大人们未免诸多责难,你为了思南,无论如何也都要忍得。”
焕文听说堂姐一切都好,眉头不禁舒展开来,露出一抹微笑。“这个自然,碧雯,委屈你了。”
我僵硬的扯了一下嘴角,“不委屈,我不过是不想将就。”
焕文不经意地用手摸了摸鼻子,企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大伯母和母亲早已经在客厅坐好,叶家礼仪倒是周到,不过没有一个人出来招待。大伯母性格本就急躁,等得有些急了,“我们来了也有一会儿了,怎么没见叶家老爷和太太。”
管家垂手立在一旁,恭敬地鞠了个躬。“老爷去了洋行,太太们去打马吊了。烦请二位太太再等等。”
大伯母只得又复坐了下去,母亲缓缓喝了一口茶,对着大伯母道,“大嫂,人家现在是有意要给我们难堪呢,现在是我们蒋家有个大着肚子的,急着要出嫁,人家又不急。既然是我们有事求着人家,姿态就得放得低。”
大伯母听到这话有些不乐意,“弟妹,你这话里话外就是说我们思南不知羞耻了,怀了孩子,还要求着人家娶?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有些话怎么好当着外人说呢?”
“哟,大太太,你这话怎么说的,我们怎么就是外人了?思南与我们璟文也算有过婚约,现在又怀了焕文的孩子,怎么能说不是一家人哪?”元氏还没进门,声音就从老远传了过来。
见是叶太太和姨母回来了,大伯母和母亲才噤了声。我也连忙起身,给叶太太和姨母见了礼。叶太太看我也在座里,不忘揶揄一句,“碧雯也来了?前几天报上登的文章写的是真好!连我们老爷读了,都赞不绝口。”
姨母听到这话时,脸都绿了。但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只能忍着不发作。表哥脸上也有几丝尴尬。
我微微点头,“太太过奖了。碧雯才不足取,貌难为凭,嫁给表哥,才是真的委屈表哥了。但我堂姐,确实是秀外慧中,万里挑一的,谁能娶到她,才是好福气。”
姨母缓缓舒了一口气,再看大伯母,神色里也多了一份得意。叶太太自知这样下去,不但讨不到便宜,还会扫了自己大房的颜面。态度忽又和善起来,“说起思南,她最近身子还好么?”
大伯母满脸堆笑,“还好,还好。”
姨母也关心道:“我这倒是有几只血燕,焕文,你一会儿给思南送去补补身子。”
表哥听到后,喜笑颜开,连连答应。
“思南现在身子也重了,依我和素梅的意思呢,这婚礼是越快举行越好,趁报社还不知道消息,也能替我们两家挽回些颜面。”叶太太摸了摸中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心不在焉地说道。
大伯母连连点头,“我们也是这个意思。思南已经两个月的身孕了,再过些日子难免别人会说闲话。”
“那多余的话也不用多说了,我们家老爷的意思呢,是这个月的二十六号,在喜来登大饭店把婚礼办了。”叶太太不疾不徐吐出的几个字,却是震惊了我们家所有的人。奶奶出门前再三嘱咐,什么蒋家都可以让,就是一定要中规中矩的举行中式婚礼。如果到喜来登饭店举办的话,那就只能是西式的了。
大伯母听到这里,却再是不能忍了,“叶太太,姨太太,你们的任何要求蒋家都可以满足,但我们老太太就一个要求,一定要举行中式婚礼。”
听到这里,叶太太哧的笑出声来,“你是说要八抬大轿把你闺女抬进来?我们叶家在上海滩也算是有头有脸,我们老爷的朋友都是达官显贵,你要他们坐在那里看新人拜天地吗?现在是民国了,怎么还搞封建那一套?”
大伯母也觉得有些委屈,“不管怎么说,我们蒋家是老派人家,婚礼还应当是中式的好,女儿家家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啊?”
叶太太也硬气了起来,“大太太,这也是我们的底线,我们老爷是一定要新娘子给来宾敬酒的。”
我不愿看两家长辈争吵,站起身来,“太太,姨母,大伯母,母亲,碧雯有几句话想说。”
叶太太有些头痛,朝我摆了摆手,“你说。”
“堂姐和表哥无论如何也是要结婚的,与其我们在这里争辩不休,不如为他们提供方便,说到底,我不觉得西式的婚礼和中式的有什么冲突,现在什么都讲究个中西合璧,洋袍和马褂都能并行不悖,我们何不也举办一个中西合璧的婚礼呢?我奶奶他老人家的心愿就是看着孙女红妆出嫁,我们无论如何也应当满足她;而姨父声名在外,要新人敬酒也无可厚非。我们完全可以让堂姐穿着中式的嫁衣举行典礼,然后再穿着西式的礼服招待宾客,这样不失体面,还能让婚礼独出心裁。”
姨母听到我的话,赞许的点了点头。“我觉得碧雯说的很好,就这么办好了。”
母亲也朝我点了点头,我内心里竟有些小小的满足。
长辈们还商量了些细节,婚礼的流程也就大致上定了下来。叶太太又留了我们吃晚饭。晚饭前,姨母把我叫到房间,要说些私房话。
“碧雯,你老实说,你写退婚书是不是你堂姐的主意?”
我头摇的像拨浪鼓,连忙否认,“不是,全是我自己的主意,还请姨母责罚。”
姨母真的打了我的手臂,“我从小看你长大,知道你是个体谅人的孩子,刚才在大房面前,你也帮姨母维护脸面,即便你心里真心不想嫁给焕文,你也不会做出这么大胆的事。老实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思南和焕文的事情,故意要成全他们?”
“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我聪明睿智的姨母啊,表哥和堂姐他们是真心相爱的,我若拆散他们,良心怎么过意得去?”
“可你知道,我中意的儿媳妇只有你一个啊?”
“姨母,如果我嫁给表哥,不过是变成了儿媳妇继续孝敬您,可是如果表哥娶了堂姐,我又还是我,你说,你不是多出一个人关心你吗?”
我这番话竟也哄的姨母笑的合不拢嘴,“就你小丫头歪理多,我是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