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黎能找到李薇薇，说起来，还多亏了戴绮帮忙。戴绮没来之前，左岸的管理很乱。首先，是没有请假制度，有人要请假，随便招呼一声，说好只请一天的，结果请了三天，因没有记录，事后也不好追查；而且，请假也没有区分类型，事假、年假、病假，混在一起，常有人借着看病的名义，溜回去睡觉，或是去别处找工作。比请假更严重的，是没有考评制度，夜总会里人员流动快，流动快的原因是员工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前途的原因是管理太过随意，主管常凭着个人喜好，决定员工的升职加薪或者去留，造成人治大过法制。有时候，甚至连员工的基本情况都不清楚，有人叫吕不韦，主管以为是真名，结果是假的；还有人叫蔡依琳，主管以为是化名，结果是真的，到最后，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乱成了一锅粥。
戴绮上任后，引入了一整套管理制度，包括薪酬、升职、请假、培训等各个方面。制度不能停留在书本上，最关键的，是如何落地执行，否则就成了纸上谈兵。因此戴绮又花大价钱，上了一套IT系统，将员工信息，工资级别，考评方法，请假流程，一一通过系统来实现，以系统取代人工，以制度取代喜好。陆黎虽和戴绮不和，也知道戴绮另有目的，但对于系统带来的改观，还是不得不认同。
晚上陆黎和曹丽娜经过一番长谈，又赶回左岸的办公室，想从系统里查出李薇薇的联系方式。平时看着容易，实际一上手，才发现两人都不会用，系统又不认识陆黎，不会给他开绿灯，但系统死板，人却灵活，曹丽娜把左岸的IT经理找来，一物降一物，系统也只得俯首称臣。
系统里显示出李薇薇的个人信息有些反常，只有化名和联系电话，其他真实姓名、年龄、性别、籍贯、等级、汇报关系，一概全无。陆黎本不相信夏人杰会出卖他，在事实面前，也不得不怀疑了，道理很简单，一个天天强调制度的人，会公然违背制度，这就是最大的反常，反常则必妖。
按照记录拨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说的是河南话：“你找谁啊？”陆黎一愣，说找薇薇。那人又问：“薇薇是谁啊？”陆黎说是个女的。
那人马上急了：“日你姐，老子的声音听起来像女的吗！别打了，漫游费钱！”接着“砰”地一声挂了电话。
陆黎愣了半天，才想起上网去查归属地，结果出人意料，竟然是河南新乡！连联系电话都是假的，这绝对是欲盖弥彰！
曹丽娜皱皱眉，叫过IT经理，耳语几句，IT经理点点头，马上出去，又很快回来，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他熟练地开机，敲了几行命令，打开某个程序。陆黎好奇，凑过来看，屏幕上显出一张模仿古代仕女的照片，一个小姐，梳着发髻，穿着白衣素裙，低头，蹙眉，作楚楚可怜状。小姐肩上有一柄纤细的花锄，花锄一端吊着一个竹篮，竹篮里盛着些花瓣。陆黎知道，这模仿的是《红楼梦》里的黛玉葬花，但这个“黛玉”，虽也粉面含羞，我见犹怜，但看上去不像陈晓旭，没有那么忧郁；更不像蒋梦婕，没有那么丰满。陆黎揉揉眼睛，再仔细端详，嗨，这不就是戴绮嘛！原来，IT经理是在远程访问戴绮的电脑啊！
陆黎这才意识到，IT经理是曹丽娜的亲信，他们早就盯上了戴绮！没想到啊没想到，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貌不惊人的小伙子，竟然也会背地里干这种勾当？真是深渊有底，人心难测啊！陆黎很快又想到，曹丽娜能监视戴绮，很可能也会监视自己！这样一想，就有些气愤，气愤之余又带着伤心，天天睡在身边的人，防自己像防贼似的，说到底，不就是为了钱吗？这样干有意思嘛！
IT经理今年二十八岁，湖北黄冈人，一副标准IT民工打扮，T恤、牛仔裤、双肩包、旅游鞋，外加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和满脸蓬勃向上的青春痘，他被陆黎盯得心里直发慌，跟着手也变得哆嗦，结结巴巴地说：“陆，陆总，我，我只是个打工的。”
陆黎冷笑一声：“我没说你不是啊，你害怕什么？”
曹丽娜看出陆黎的情绪不对，忙说：“知道姓戴的和我们不是一条心，不得不防呀！”
又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又澄清：“我们是一家人，要一致对外，你应该相信我。”
陆黎差点脱口而出：“我没有不相信你呀，你干嘛这么说？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想了想，又忍住了。曹丽娜说得对，现在大敌当前，生死关头，需要共同面对，不是起内讧的时候。
曹丽娜果然没看错人，IT经理一番折腾，很快查出李薇薇的真实身份，说起来，这还得感谢戴绮。戴绮有写日记的习惯，能够公开的，当作了博客和微博；见不得光的，则当作私密日记，当然，也设了密码，不过密码设得太过简单，就是她的生日，这对于IT经理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
在血淋淋的证据面前，陆黎不得不面对这个悲催的现实，他最为信任和佩服的夏人杰，实际却是一条恶狼，而且，是一条只会用下半身思考，愚蠢之极的恶狼！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个蠢货，竟然干出为了衣服，自断手足的事！而且，戴绮只是小三，不是妻子，连衣服都算不上，最多只能算一只破鞋！
陆黎气愤填膺，怒火难平，曹丽娜倒很冷静，先打发走了IT经理，关上门，回来对陆黎说：“现在骂什么都没用，我们要好好想想，如何对付他们？”
停了停，又说：“对付估计做不到，现在只求自保了。”
陆黎点点头，突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这个李薇薇，会不会和他们也是一伙的？”
曹丽娜肯定地说：“不会。”
陆黎：“为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曹丽娜一边指着屏幕，一边说：“你看这句：老夏说借刀杀人乃是上策，不过我还是担心，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做得到吗？”
李薇薇接到陆黎的电话，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她心里清楚，不能跟安宁发展，感情的事，开头容易，停下来难，搞到最后，伤痕累累，两败俱伤。但感情之所以叫感情，很多时候，不以人的理智为转移，因此，李薇薇嘴上说不行，心里却期待，也说不清到底期待什么，但就是期待。
陆黎的电话，恰好把李薇薇从甜蜜的漩涡中拔了出来，她意识到，这个电话不简单，事情可能有了重大变化！马上放下安宁，集中精神对付陆黎，答应和他见面详谈。
现在已是深夜，见面的地方成了问题，餐厅基本已打烊，通宵营业的不是没有，但都是麦当劳、肯德基或者超市，人多嘴杂，不适合密谈。陆黎本想约去“嵇康茶庄”，但又不想让许小年见到曹丽娜，他和许小年本没什么，但想到让他俩见面，不知会闹出什么名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算了。
一边旁听的曹丽娜有了主意，说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约来左岸吧，正好，我们也有东西给她看！
陆黎觉得这个想法靠谱，便试探着问李薇薇：“要不，我们就在左岸见面？”
李薇薇有些犹豫，昨天才从那出来，今天又回去，不会是鸿门宴吧？但机不可失，万一错过了，一定会后悔莫及，加上这几天龙潭虎穴闯了不少，次次都是有惊无险，看来是有神明保佑，运气不错，与其错过让自己后悔，不如最后放手一搏！
刚才李薇薇接电话时，安宁默默站在一边，结束后，走过来，握着李薇薇的手，坚定地说：“我陪你去。”
李薇薇顺从地让他握着，抬头问：“你不害怕吗？”
安宁：“当然怕，昨天才从那出来，今天又回去，不成了自投罗网？”
李薇薇睁大眼睛：“那你还去？”
安宁忽然笑了：“我更怕，你的身边没有我。”
李薇薇有些感动，如果只凭理智，安宁根本没必要帮自己，自己去冒险，说到底，是为了立功，立功是为了更大的发展，事业上能更上一层楼。可安宁为了什么？就为了追求自己？那这个代价未必也太大了，更何况，他还不一定追得上。李薇薇试探着问：“你不后悔？”
安宁只顾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后悔什么，再不快点，天都要亮了！”
陆黎见到李薇薇和安宁同时出现，有些吃惊，心想难道安宁也是卧底？自己一把年纪，竟然被两个小年轻给耍了，让人情何以堪啊！又想到，藏有视频的手机还在他手上，算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但说来奇怪，没见着人时，拼命想去找，现在人来了，反倒开始犹豫，除了犹豫，还有些害怕，又想看，又怕看，让人进退两难，陆黎不禁埋怨：“你这小子，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又一想，人已经来了，犹豫害怕都无用，陆黎关好门，一边泡茶，一边客气：“二位请坐，不好意思，这么晚还请你们过来。”
屋里有一个环形沙发，李薇薇和安宁坐在一边，曹丽娜坐另一边，李薇薇望着忙出忙进的陆黎，说：“陆总，没事儿，反正我们还没睡觉。”
话音刚落，又觉得不妥，忙更正：“反正，我没睡觉。”
安宁也补充：“我也没睡觉，刚好出门碰到了她，就跟着一起来了。”
曹丽娜“噗嗤”一下笑了，陆黎一边倒茶，一边说：“没关系，这个道理我懂，革命浪漫主义嘛，就像《潜伏》里的翠萍和余则成。”坐下后，又正色道：“请你们过来，是有些事情要交代。”
李薇薇点点头，放下茶杯：“陆总请说。”
陆黎摆摆手，叹了口气：“什么陆总啊，不过是跳梁小丑！”
李薇薇和安宁互相看看，不知道陆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人已经来了，不想再绕圈子，李薇薇单刀直入：“你也知道了我们的身份，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陆黎：“我知道，你们昨天拿到了证据。我也承认，我们这确实有些事情，上不得台面。”
李薇薇打断他：“不是上不得台面，是违法！”
陆黎喝了一口茶，慢慢说：“法是人定的，违不违法，还不是人说了算。”
李薇薇还想争辩，安宁忙做个手势制止她：“先听陆总把话讲完。”
曹丽娜指着陆黎，对李薇薇说：“你别看他挂着老总的抬头，实际上，也是打工的。”
李薇薇有些不解，问：“都是老总了，还替谁打工？”
陆黎忽然沉默了，过了半天，站起来，到柜子里找到一条烟，拆开拿出一包，回来坐下，掏出一支，问：“不介意吧？”
李薇薇和安宁同时摇摇头。
陆黎点上烟，用力吸了一口，因用力过猛，呛得直咳嗽，曹丽娜赶紧给他捶背：“不会抽就不要勉强啊！”陆黎摆摆手，说：“没事，不小心呛到了。”抽了半会儿烟，突然激动了，指着李薇薇：“你刚才问，我替谁打工？其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替谁打工！我以前是老师，勉强还可以说是为了教育，现在？恐怕只能说为了钱！钱是什么东西？不能吃，不能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说为钱打工，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可恰好就是这个钱，人人都爱，都他妈发了疯一样地爱！我要是不爱，别人还不答应！”
陆黎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李薇薇听是听懂了，但有点云里雾里，只有最后一句听得明白，马上问：“别人是谁？”
陆黎一愣，情知无法拖延下去，但就此坦白，又有些犹豫，知道一旦说出口，就没有回头的余地。旁边的曹丽娜按捺不住，推了推陆黎：“你还磨蹭什么呀，快点说呀！你不说，我可说了呀！”
安宁喝了一口茶，望着陆黎：“陆总，坦白说，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不像一般生意人，身上没有铜臭，倒有点书卷气。”
又说：“我爸是个工人，一辈子没钱，我曾经也埋怨，家里要什么没什么，吃的穿的用的，样样不如人。但他不是没有捞钱的机会，只是放弃了，他跟我讲，做人最重要是开心，有钱又怎么样？还得有命去花！”
陆黎沉默良久，突然开口：“那个人，你们也认识。”
李薇薇一惊，脱口而出：“是不是夏人杰？”
陆黎只顾抽烟，没有说话。曹丽娜愤愤不平地说：“除了他，还能有谁！这个王八蛋，把我们害惨了！”
李薇薇终于明白了，原来夏人杰是贼喊捉贼呀，找她来当卧底，不过是想借刀杀人！但还有一点想不通：“既然你们是他的人，他为什么又要对付你呢？”
这下曹丽娜更加生气，破口大骂：“还不是那个姓戴的臭婊子，不知道给他吃了什么迷魂药！那个臭婊子，她还，她还……”
曹丽娜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但李薇薇已经明白话里的意思，马上想到从何旺福电脑里发出的邮件，赶紧问陆黎：“你这电脑能上网吧？”
陆黎不明就里，点点头，问：“你要干嘛？”
李薇薇：“查个东西。”
陆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安宁：“手机是不是在你那？”
安宁马上摇头：“不在。”
又马上补充：“本来在，后来又被偷走了，后来又落在了一家咖啡馆，再后来……这事有点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陆黎没再问下去，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忽然有点轻松，虽然明知是一颗定时炸弹，迟早会爆，但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电脑启动后，李薇薇过来输入邮箱和密码，果然，提示有一封新邮件，主题正是“此仇不报非君子”。李薇薇点了下载，进度条以十位数飞快跳动，不到十秒便下载完毕。这时，李薇薇倒犹豫了，深吸一口气，对陆黎说：“陆总，这个东西，我看，你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
安宁凑过来说：“是啊，要不等我们看完了，把结果告诉你？”
陆黎是个聪明人，一听便知道炸弹即将引爆，他脸色铁青，死死盯着还坐在沙发上的曹丽娜，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曹丽娜低着头，也不说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像犯了天大的错误。陆黎回过头，指着屏幕，声音发抖：“打开，我受得了！”
李薇薇还是不放心，试探着问：“陆总，要不你再考虑一下？”
陆黎突然怒了，猛一拍桌子，大声说：“还考虑什么，不就是个黄色录像嘛，我就当看山口百惠了！”
安宁小声纠正：“山口百惠不拍这个。”
李薇薇瞪了他一眼：“就你懂得多，看过不少了吧？”
安宁吓得忙摆手：“从来没看过，真的，我保证，我发誓！”
李薇薇“哼”了一声，不再理他，手握鼠标，“哒哒”一声，双击打开文件。陆黎瞪大双眼，看得目不转睛，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先是不出声的冷笑，接着是“哈哈”的放肆大笑，最后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哀嚎，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野兽。
安宁被他笑得心里直发毛，一下不知说什么好，转头看李薇薇，见她张大嘴巴，满脸惊诧，又觉得好笑，摇摇她的胳膊：“怎么了，看呆了？”
李薇薇指着屏幕：“前面那个人，我认识他！”
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奔向曹丽娜，拉起她就往电脑这边跑：“我知道戴绮为什么要拍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