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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纶的悲痛，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他把蒲殿俊送出城，安置在朋友家里后，便匆匆忙忙往城里赶。刚刚走出小镇，远远地，便望见了成都城内的冲天大火，听见枪声、喊声不断地传来，小镇的人十分惊慌，纷纷聚在镇口张望，询问出了什么事。罗纶此时调来的几个同志军弟兄，已经到小镇边布防，并不时与从城里溃退出来的乱兵接上火，把他们从小镇驱开。乱兵们多数是散兵游勇，在严阵以待的同志军面前，自然不敢恋战，所以小镇一时得以免除祸害。罗纶心里牵挂着军政府，更牵挂着少城，以及少城里的满蒙百姓和自己的父母、弟妹。他知道，赵尔丰一直对少城不满，不断地挑起汉人和少城满人之间的摩擦，闹不好，在这样的兵变中，少城就会像成都一样遭到血洗，于是，他嘱咐同志军弟兄们保护好蒲殿俊后，就飞身上马，冒着危险，再度向成都疾驰而来。
对于个人安危，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但他始终觉得，他不能辜负少城人对他的一片期待，一片热望。他不仅对成都大汉军政府，而且对阻止满蒙人和汉人之间的仇杀与流血，有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当然，他也希望自己的家人和钰格格能平安渡过这场劫难。
他却没有想到钰格格会惨死在这场劫难中，尽管她的死充满悲壮与侠义，她以她的死挽救了少城，也让人们释然了对她的误解，对她感到崇敬与尊重。但她毕竟是一个豆蔻年华的青春女孩啊，生命对于她来说，也毕竟应该是刚刚开始而不是结束啊！
心急如火的罗纶，骑马在成都平原上，不断地挥鞭打马疾驰着，得得的马蹄声，在夜空里传得很远。不知是慑于他的气势还是慑于他的文治武功，那些乱兵，远远地一看见他，便躲闪不迭，没有人敢上前去阻拦，而且，由于悲愤，他一边骑马奔跑，一边发出一种内功深厚的呼啸，这种呼啸既像人声又像猛兽的咆哮。一阵狂风拔地而起，吹得飞沙走石，尘土飞扬，突然间天便随着他的驰过而一下子黑下来了一般，满天的云霾突然黑压压地压了下来。一个炸雷发出一声可怕的、震耳欲聋的霹雳，仿佛连天空也被撕裂了一般，突然间火光一闪，整个大地都燃烧起来似的，大地也发出一阵猛烈的颤抖。紧接着，就像天空被震破了一般，倾盆大雨从空中瓢泼而下，一霎间，就把天地完全罩在了一片沉沉的雨幕中。
这已经是第二天黎明时分了，那时，虽然公孙树和尹昌衡等人率领的部队尚未赶到，但已经在路途中，而且离成都不远了。
罗纶一路呼啸，伴着闪电雷鸣冲进成都，把所有的人都震住了，有的人几乎吓呆了，远远地看见他，就狂奔起来，尤其是那些打家劫舍的歹徒，一个个吓得心惊胆战，仓皇逃窜，都以为他是神人。多年以后，人们谈起这件事来，仍津津乐道，赞不绝口，感到诧异莫名，尤其是大约一百来个乱兵正在抢劫一家商场时，看见他驰来便一个个吓得抱头鼠窜，其中一个人还吓得肝胆破裂，倒地而亡。谁都搞不清到底是罗纶自己碰上了雷电暴雨呢，还是这场雷暴是被他那怪异神奇的呼啸声召唤而来的。多年以后，他单枪匹马闯成都，吓退众乱兵的事被卓木克编成了一段评书，成为许多茶馆中评书艺人们的保留节目，人们也津津有味地百听不厌。
罗纶冲进城后，没有耽搁，直接驱马来到少城下，那些围住少城的好几千人，包括鲁周等人，也同那些乱兵一样，被他的气势吓坏了，纷纷闪出一条路来，让他通过。但也就在这时马突然失了前蹄，一下子扑倒了，他也从马上猛地跌下来，滚落在了钰格格身边，并且，一下子就认出了钰格格。
“钰格格——”他悲痛万分地用手拂去钰格格脸上的雨水，望着她那美丽而平静的面容，一时间，泪如泉涌。钰格格浑身都被雨水淋得透湿，身上伤痕累累，凝固的血迹，也被雨水缓缓地冲洗下来，渗洇在她身边的土地上，一团一团的就像盛开的花。不知何故，她的脸上，却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种安详和平静。而且，这种平静虽然带着凄惨和苍凉，却是一种仿佛完成了某种神圣使命一般的，海一样无边无际的平静。这种平静能使人平息愤怒，也能使人悲愤莫名，使人就像看到一个品鉴透明，光洁可爱的玉器被打破一样。罗纶是一个平常非常具有自制力，很难爆发出自己情感的人，而现在，他的愤怒与悲痛却像火山一样迸发了。他明知无用，但还是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钰格格身上，裸露着肌肉虬突的上身，缓缓站起来，拿出一对双节棍来，挥动了几下，然后，发出了低沉愤怒的呼啸。这种呼啸绵长、雄浑而尖厉，带着一股力量与气势，让围上来的鲁周等人下意识地站住了，尤其是鲁周，连脸也变了色。
这时，戴勒见了，急忙喊起来：“罗兄，你快进城来吧，别，别去——”
戴勒手里拿着一卷绳子，准备把罗纶缒上城来，戴坤等人也一齐喊他，但罗纶却似乎没听见似的，把双节棍一摆，便扑上去，与鲁周等人搏斗起来。鲁周等人仗着人多势众，把他团团围在中间，而那些乱兵们见状，也发一声喊，向少城扑来，他们等得不耐烦了，恨不得立即冲进少城，把城里的人杀个精光，把东西抢个精光。这些人有好几千，他们当中，也形形色色，有的是听信了鲁周的话，想冲进城去，为死难的哥老会、同志军弟兄们复仇；有的是巡防军中那些恨少城人不与他们一起去杀同志军，害得他们死了不少人，流了不少血却吃了败仗的乱兵；还有不少本身就是想趁火打劫和抢东西发国难财，趁机捞一把的乱兵和地痞流氓。总之，这些人都怀着各自不同的目的和动机，开始疯狂地攻打少城，逼得戴坤、戴勒父子和宫炎等人只有拼命抵抗。连城中不少妇女也拥上了城头，用石头瓦片砸，但仍然抵不住那一股股疯狂的势头，一时间，少城变得十分危急。不少老弱妇孺抱着哭成一团，而天公仿佛也震怒了一般，不断地发出电闪雷鸣，暴雨也随着风势瓢泼而下，就像要把整个大地冲刷得一干二净一般，让人感到惊心动魄。
正在这时，公孙树带着他的敢死队赶到了。
公孙树的敢死队人不多，只有一百余人，但他们清一色的黑衣黑裤，头上扎一条红色布带，个个身经百战，身手不凡。他们每人不仅配备有火枪，背上还背一把大砍刀，一人一骑，奔驰起来，那马蹄声犹如急风暴雨、骑在马上的人和手中挥舞的大砍刀伴随着呐喊呼啸而至时，便有一股席卷一切的气势，令人闻风丧胆。一个多月来，他们在与清军作战中，早已打出了声威和气势，而且声名远播，不要说乱兵，就是赵尔丰的巡防军和傅华封统领的悍兵悍将，只要一听到公孙树的名字和他率领的敢死队，也吓得掉头就跑，根本不敢与他们交战。所以，当公孙树和他的敢死队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冲过来时，便如秋风卷落叶一般，不待公孙树等人手起刀落，那些乱兵们便一个个发一声喊，抱头鼠窜了。
围住罗纶的鲁周等人，便一下子从圈子中跑开，鲁周冲罗纶喊了一声：“罗纶，今天饶过你，老子有机会再找你算账！”
罗纶忍住悲痛，没有去追，因为他知道，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虽然，他恨不得立即亲手杀了鲁周。他只冲鲁周一声冷笑，骂道：“鲁周，你记着，老子今天饶过你，不过是让你多活几天罢了！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老子也要亲手杀了你！”
公孙树也把手一挥，让敢死队不要去追，因为他也知道，围少城的人里面，什么人都有，他怕误杀无辜的人和虽然参与了，但是也同他们一起并肩作过战，一时糊涂的弟兄们。如果因此再次引起汉人和满人的矛盾冲突那就更难收拾了。公孙树命令弟兄们下马来，先进少城，罗纶则走上前，抱起钰格格，脸色沉重地一步步向少城走去。
戴坤、戴勒父子打开城门，城里的戈什哈们和少城的百姓，便默默地站立在两旁，一时间，只有人们低低的、压抑的哭泣声，以及风声、雨声、脚步声、马蹄声，回荡在少城上空。
尹昌衡带领的平叛部队和大汉军政府下令赶来平叛的同志军也很快赶到，平定了叛乱并开始维持治安。他们重新选举成立了四川军政府，由尹昌衡任都督，罗纶等任副都督，然后迅速发布通告，派出大量兵员上街巡查，凡斗殴杀焚、鸣统惊众者，执送者督府，押送者有赏，犯法者严惩。尹昌衡每晚还亲率二三十人巡查街道，凡军卒违令者斩首严惩，一时间，成都兵变，才得以平定。
同时，四川军政府对成都内的二十万陆军、巡防军、同志军进行了整编，将入城平乱的原十七镇新军编为四川陆军第一师，各县来的同志军编为第二师，聚集的溃散的巡防军编为第三师，作为军政府的基本力量。
不久，军政府任命罗纶为招抚局局长，专门负责与少城戴坤将军商谈和平解决满蒙问题，并且授以全权。军政府中，蒲殿俊、罗纶等人，本身因戴坤将军曾解除了他们的生命之危，并且也知道少城不愿与汉人为敌，加之杜三爷、戴坤、戴勒等人同尹昌衡等均为熟人，而满城中不少士绅又与蒲殿俊、罗纶等同在咨议局共事，双方都有和平解决的意愿，于是，很快，便开始进行了实质性的谈判。
钰格格是在第二天下葬的，由于情况特殊，所以葬礼显得简单而隆重，并没有吹奏乐班，只是为她擦拭全身和换上干净的衣服后，由罗纶亲自扶棺送出少城。满城百姓默默地伫立在街道两旁，为钰格格送行，由于成都城内情况还不稳定，只有罗纶、戴勒和少数几位抬棺人一起出了少城。沿途还有不少丧葬队伍，大多是在这次兵乱中死去的士兵和无辜平民，都在下葬，也有一些无主的尸体，则由军政府派人收拾安葬。空气中，到处闻得到烧纸的焦味，飞舞着纸钱和黑蝴蝶一般的被焚烧后的纸灰。钰格格下葬后，戴勒因少城的事放心不下，一面劝罗纶节哀，一面先行回少城去了。罗纶则表示，他想一个人在钰格格身边坐一坐，陪钰格格一夜，第二天就回少城继续谈判，并请戴勒放心，他没事的。戴勒知道罗纶的武功，但还是劝他小心些，然后便转身走了。
钰格格的新坟上，泥土是黄色的，还带着湿漉漉的地气。这时，天已渐渐黑了，几天来一直凝聚在天空中的层层云霾已经散去，深黛色的天幕上，有繁星在闪烁，一弯月亮，飘浮在湛蓝的夜色里，秋意渐渐变得很凉，秋风轻轻地吹拂着一个个隆起的土堆。那些土堆，几乎都是这一次兵乱中死的人的新坟，不少坟头，还残留着烧过的纸屑，也有几处的火光还没有完全熄灭，在秋风吹拂下时隐时灭，三三两两的人时时出没在坟场里，不时传来死者亲属们的悲咽。坟场后面是一大片芦苇，芦苇后面，便是喧嚣的河流。汩汩流淌着的河水颜色显得深而浓重，泛着浅蓝色的光亮。月亮出来后，水面波光粼粼，就像有无数小鱼在跳跃，波浪偶尔拍打着沙滩和河岸，发出轻微的“啪啪”声，很快又沉寂了。在坟场周围，全是缓缓蠕动的黑暗，而且这种黑暗，就像拂去了河岸的界线一样，使广袤的平原上空浮动着一种既像烟雾又像烟一般的水汽，使夜色显得氤氲，遥迢而又深远。如果不是因为时时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哭声，真让人觉得秋夜的静谧与宁静，能使人自失，忘却许多人世间的忧愁与烦恼。只可惜，偌大一个坟场，秋风传递的却是悲哀与伤痛，而它埋葬的，也是人们世世代代的生活与梦想，而让人们在这缓缓流逝的时光与岁月中，体味到人世的艰辛和悲凉。
罗纶坐在钰格格的坟前，想了很多。他是一个不大善于表露自己感情的人，对于钰格格，他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尽管钰格格时时表现出来的刁蛮与任性让许多人感到不快，但罗纶觉得，唯其如此，钰格格的率真和直率才显得难能可贵。或许是因为他自己活得太压抑、太道义了吧，他时时强迫自己多想责任和道义，首先应该对社会、家庭、父母兄妹负责，要想尽一切办法使他们活得更好，很少想到自己，有许多无形的理性、观念来束缚自己，甚至连开心、娱乐的时间也很少，所以，就更加觉得钰格格活得有个性，活得有声有色。钰格格从来就不会为陈旧的观念和习性所束缚，她的身心都是自由而开放的，甚至在追求自己的爱情、幸福时，她也是毫无顾忌，全身心投入的，作为一个人，她确实活得有声有色，甚至轰轰烈烈。她毫不掩饰是为自己活着，作为一个活着的人就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不大考虑人们怎么看和怎么想，尽管这样也曾给一些亲人和朋友带来过伤害，但这些亲人和朋友都几乎无一例外地原谅了她。而且在关键时刻，她也能为别人牺牲自己，或者说为了自己所爱的人而牺牲自己，这种深沉的、刻骨铭心的爱使罗纶更加感到钰格格的可爱，遗憾的是，他却没有缘分得到钰格格这一份爱。所以，当她离去后，他才感到了巨大的创痛和悲哀。他真想站起来，在这黑夜的坟场中放肆地痛哭和大喊大叫，以发泄自己的这种压抑和痛苦。可是，不知何故，他办不到，只有让眼泪往心里流，连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却就是喊不出来。
记得当他从鲁周手里把钰格格救出来后不久，他曾到将军府去看她，那时，钰格格的伤还没有痊愈，花燕云把他带到钰格格的卧房后，便悄悄退了出去，屋里，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当时，钰格格坐在床上，头上缠着纱布，头倚着床架，大概刚刚睡醒吧，两眼还有些迷惘，她俏丽的面庞上，还残留着睡梦中温暖的红晕，见他走来，嘴唇嚅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眼里霎时便盈满了泪水。罗纶还是第一次进少女的闺房，坐得离她又很近，一种少女特殊的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使他嗅到后不由感到一阵心跳耳热，甚至有一种迷醉和晕眩，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的感觉和慌乱，使自己镇定下来。钰格格大概看出了他的窘迫，便艰难地，甚至有些开心地微微一笑，说：“罗纶大哥，你是怎么啦？我又不吃人，看你那手脚都没处放的样儿！是不是我很丑，让你感到害怕啦？”
罗纶便忙不迭地说：“钰格格说哪里话，我觉得，你是世间最漂亮的女子呢！”
“是吗？”钰格格探起身来，开心地“咯咯”笑了，“罗纶大哥真会开玩笑，你看我现在，连相也破了，头上、脸上都有疤了，难看死了呢！喏，你看，在这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