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点点溜走,其时已到下半夜,月亮渐渐西沉,几颗稀疏的星星,在夜光中微微闪烁。浓重的云霜渐渐地从天边铺排过来,时时掠过月前,使月光时明时暗,缓缓地倾泻下来,带着一层忧郁的银灰,如水一般洒落在少城内的树木草丛、房屋楼宇上。远远地,从将军府的内厅处,还隐隐传来嘈嘈杂杂的人声和透出点点灯光,看样子,那儿的忙乱并没有结束,而且反倒给这边的寂静,增添了几分苍白、神秘、阴森和恐怖的气氛。这种箭在弦上,引而不发的气氛,除了绍九妹、宫炎等对阵的双方外,外人还感觉不出,这反倒使绍九妹感到紧张、压抑和不安。她伏在一片假山后面的灌木丛中,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她到底还有些年轻,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真想猛然扑出去拼杀一阵子,即使不能突围,杀几个清妖,也可解气够本。但一想到临行前师父庵和尚的嘱咐,便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依旧踡伏着,连腿脚都麻木了,也不敢动一动。
起风了,少城公园附近的白夹竹桃,在风的摇动下,发出沙沙的响声,像细密的春雨洒在地上似的,黑黝黝的矮树林后面,笼罩着月亮那时明时暗的光,一丛丛摇曳的倒影,投在内湖的水面上,随波光轻轻晃动。湖面上罩着一层水汽,使水面变得有些苍茫,一片浩渺。虽然时值夏夜,但接近黎明时分,天气仍然很凉,并且有夜露从高空中洒落下来,使披着露珠的花草树木都开始散发出一种强烈的芹菜味来。水面上,有无数蜻蜓飞来飞去,发出细微的响声,也为寂静的暗夜,增添了某种神秘色彩。
庵和尚其时正在城外一座古庙里准备接应,他是一天前到古庙的。古庙由于地处荒僻,香火很少,所以,显得有些破败,大殿内的塑像缺胳膊少腿,布满灰尘蛛网,而且断垣残壁,随处可见。虽然也是古柏丛生,却东倒西歪,庙宇屋顶也残破得十分厉害。庙后一带空地里,茅草丛生,虽然还残留了一些石板,但风化得厉害,凹凸不平,石板缝中,稀稀拉拉地长着杂草,山林空寂,风一吹,庙檐下的铁马,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庙内的住持,本是庵和尚的一个朋友,由于庙里香火不盛,庙内的和尚,都走得差不多了。两人都不问对方过得怎样,干些什么,此来何干,只聊些佛经玄理、世事通变。
和尚本不应喝酒吃肉,那是违背戒律的。但二人都是破山和尚一脉相承的弟子,所以并不戒酒肉。两人见面,一番高兴,饮酒说话,互叙禅理,摆谱对弈,不在话下。
不过,这庵和尚今日心里有事,并无心下棋闲叙,总有些心神不定,才几步,便乱了章法。
住持微微一笑,拂了拂颚下银须,说出一偈来:“沧冥几度变桑田,唯有虚空独湛然。已到岸人岂恋筏,未曾渡者尚须船。”
庵和尚便也一笑,说:“请问吾兄,何为大德?”
住持便说:“道生万物,德为养蓄,自然,救民于困,普度众生,乃我佛之大德也。”
“那好,”庵和尚起身一拜,“小弟在这里倒是有一求了。”
住持说:“弟何必客气,有什么事,请讲。”
庵和尚说:“且慢,不是弟不放心,还是想看看老兄如今手段再说。”
于是,住持说:“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百川之王,乃以能包容百川之故也,老夫虽不敢为天下先,但祖师传下功夫,倒能不忘,且能采众家之长,今日与弟难得一聚,倒愿向弟讨教了。”
说着话,二人便起身离座,来到庙后空地。其时,月华如水,山风习习,铁马叮当,空地内,倒也十分旷逸。住持取了一把禅杖,舞将起来。一时间,只见他身形腾挪,轻捷有力,银须飘拂,禅杖翻飞,如银裹的一般,使庵和尚看了,不由得脱口喊出一声好来。
住持收了禅杖,立定了,说:“现在,你可以给我说什么事了吧?”
于是,庵和尚把徒儿绍九妹进王府盗印之事说了一遍。约定今晚动手,但已到了半夜,少城城头上,突然加强了戒备,九妹怕是被困了。末了,又说:“老兄年事已高,本不想将此事相告,怕兄不得善终,所以一直忍口,未敢言明。”
住持便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何为善终?难道你我出家人,还避刀刃?脱民于水火,普度众生,才是大善大终,至善至终。老夫定当万死不辞,弟复何虑?”
庵和尚“咚”的一声给他跪下,说:“那么,请兄受我一拜!”
住持也不再多说,扶起庵和尚,进屋整束了,每人提了一件兵器,竟奔少城而来。
此刻,正是月明星稀,天色欲明未明之际,宫炎带领一班兵丁,一刻也不敢大意,加紧四处巡查,只等天一明,便逐一在城内搜查,冷不防,却见大城城墙上,突然闪出两条黑影,落在少城城墙上,挥刀便砍,于是,便带着众人,发一声喊,一齐举了火把灯笼,将二人团团围住,厮杀起来。
这城头上一热闹,自然使绍九妹心头大喜,心知定是师父前来相助了,于是,不敢耽搁,腾身跃将起来,趁乱几步跃上城头,飞一般潜下了,一闪身,溜进了城外一片树林之中。
庵和尚当然留意着,一见九妹已经脱险,便叫了一声:“快闪!”一翻身如燕子抄水,跳下了城墙。住持虽然会意,但毕竟年龄大了些,动作稍一迟缓,在跃下之时,被发现九妹溜走的宫炎察觉,不由恼怒万分,说时迟,那时快,张弓搭箭,只听弓弦响处,一支箭应声而出,射了个正着,住持在空中徒然失了身形,一下子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庵和尚见了,忙闪过去,伸出双手,接住了住持,并就地一滚,爬起来,背负了住持就跑。
这里宫炎要下城去追,也来不及了。
待回到庙里,住持失血过多,已经不行了,但他仍强打精神,盘腿坐了,对庵和尚和九妹说:“看来老夫是功德圆满了,二位不必拘泥,就此一别罢。”
庵和尚自然知道,此时任何言语滞留,都纯属多余,便嘱咐了庙里二位老和尚几句,留下些银两,带了绍九妹给住持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转身飞奔去了。
而此刻,黎明前的夜暗即将过去,厚重的云霾,虽已遮住了月色,但远处的地平线,正露出一丝微明的晨曦来。
3
姨娘花燕云难产,几乎已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她起初还大呼小叫,后来,渐渐地乏了力,变成了更加惨不忍睹断断续续的呻吟,偶尔又一阵剧痛,使她大张着嘴,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了。而且由于拖的时间太长,失血过多,眼看如不及时处理,连性命也难保了。这产婆又急又惊又吓,慌得不知所措,一时间,也失了主张,便慌慌忙忙地,又跑到屋外去找将军夫人禀告。
将军夫人赵奎娥,虽然平时就与花燕云姨娘不和,心里一千个一万个咒着她早死,但真遇到花燕云面临生死关头时,毕竟都是女人,这些怨恨的念头,也因了一丝同情和慌乱而被抛得远远的了。将军走后,整个将军府内务,全赖着她一人做主。而赵奎娥平日就是一个没有多少主见的女人,遇到这样的事,也失了方寸,又怕花燕云真有个什么意外,将军回来,怪罪下来,吃罪不起,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其实,从入夜以来,她就一直守在产房外面,并且已经叫人偷偷请了巫婆来,在前厅跳神驱鬼,自己先是守着,后来实在太累了,才进屋去打了个盹,连衣服也没敢脱。见稳婆来禀,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就说:“瞧你这慌的样儿!你是稳婆,本该你拿主意,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呢?”
稳婆便说:“这事还真得夫人拿主意呢。”
赵奎娥说:“这话怎讲?”
稳婆说:“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像这种情形,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只有夫人能决断呢。”
赵奎娥一听,连脑袋也大了:“你这不是成心难为我吗?”
稳婆说:“我也不是成心难为夫人,不过,奴才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赵奎娥就说:“有什么话,你就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