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半夜时,公孙树才看见一个蒙古包。他下马用手牵着缰绳,慢慢走过去,看见蒙古包前只有一位老人,正在篝火前坐着,一边拉着马头琴,一边哼着一首无词的歌曲。他的声音喑哑、沉闷而苍凉,就像穿透时间凝固的墙壁,从遥远的远古传来的历史长河的涛声一般。篝火上架着的鼎锅里,飘出奶茶的气息。见公孙树走来,他依然坐着,仍然拉着他的马头琴,微微闭着眼。公孙树拴好马,默默地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蒙古人是一个好客的民族,对于远道的客人,他们的规矩就是无论是奶茶、牛羊肉或面食,你都可以随意取用。如果你客套和谦让,反会让他们觉得你不真诚,所以,公孙树也不客气,便取出一个口碗来,舀出一碗奶茶默默地喝着,一边听老人哼唱。
夜色在草原上飘荡着,犹如一缕蓝黑色的风,夜空中飘着几朵浮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搁置的原野上,只有草原自身生命的压抑的躁动,河流潺潺的水声和老人的琴声与哼唱,使得这独特的草原之夜显得更加幽深、神秘、广袤而遥迢。子时的夜晚本来就犹如大地的子宫,是生育也是死亡的时刻,各种生命都在这特殊的时刻里演绎着它们的生长与死亡,只有歌声,传递着黑夜里的期冀、痛苦、呻吟与渴望,如同忧郁一般,把人的思绪都带得很远很远,一直到远古的英雄与史诗的年代。
公孙树听出来,那是一首古歌,忧郁、苍凉而充满悲愤、压抑与反抗,老人把他重新填了词,似乎在歌唱什么人。很多年以后,公孙树也听到过一首类似这首古歌的蒙古族民歌,那是一首歌唱蒙古族一位英雄的歌,名字叫做《嘎达梅林》。“嘎达”,在蒙语中为幼子,“梅林”,是他的官职。嘎达梅林名叫那达木德,为反对该旗扎萨克达尔帘王出卖旗地而起义,后英勇牺牲。那首歌是这样的:
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啊,
不落长江不呀不起飞,
要说起义的嘎达梅林,
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可是,这种斗争,事实上,早在清末就开始了,而公孙树此时听到的,正是老人对于这种贪官污吏劫掠民财的不满。当晚,他也从老人口里了解到,他要寻找的佳尔谟夫人,也卷入了这种斗争。
光绪二十八年开始,清朝对蒙古地区推行“移民实边”政策,即清政府“清丈放垦”蒙族土地(包括荒地),把大批汉族农民迁移到蒙区,交地价、领取“地照”,租种蒙地。本来这一措施,对开发蒙区,筹饷练兵,充实边防,抵御日俄侵略,还是非常有好处的,但清政府却把“移民实边”的重点,放在“筹款”上,企图通过“清丈放垦”蒙族土地,搜刮银两。清政府的督办蒙族垦务大臣、兵部侍郎贻谷,坐镇归馁,先从内蒙西部开始,逐步放垦,而清政府大张旗鼓搜刮银两的同时,办事的官吏和包揽荒地的商人,也借此机会从中搜刮,清丈放垦区的蒙古牧民,被迫离开原来的牧地。那些在乾隆年间就进入蒙族不毛之地开垦的汉民,也要重新交地价银,换取“地照”,新来的,自不必说,也要交纳很重的地价银,这种层层剥削压榨,简直无异于赤裸裸地搜刮民财,想不激起反抗都难。早在咸丰年间,内蒙古卓索图盟土默特右旗八个半佐领的蒙古群众,就组成了“八拔箭”反抗比丁、从征和各种差派。他们失败被杀害后,伊克昭盟的蒙古人,又组成了由参加反抗者的名字环列成一个圆圈,不易暴露组织领导者的“独贵龙”组织,他们数度起义,数度失败,但一直像绵绵不绝的火种一般,延续到现在。并且,在“独贵龙”的发动下,在白雪赛音、五喇嘛等的率领下,两千多蒙古人驱赶垦务官吏,终于使乌审旗的“清丈放垦”计划没有实现。
佳尔谟夫人所在的准噶尔旗,在协理台吉丹丕尔领导下,发动全旗驱逐放垦官吏,烧毁了垦务局的账簿,进行武装反抗,清政府立即派出大批军队前往镇压,并杀害了丹丕尔及全家老小。佳尔谟夫人的丈夫是丹丕尔的侄儿,也在这次起义中被杀害,佳尔谟夫人侥幸得以逃脱,现在仍不知流落何方。清政府很快先后撤销了不愿放垦的伊盟抗锦旗扎萨克阿尔宾巴雅尔的盟长职务,并迫使乌、缅两盟的王公,逐一报了垦。
后来,内蒙东部在“反清丈放垦”的运动中,逐渐发展成为直接反对清政府的起义,使朝廷感到十分震惊,进行了残酷的镇压,这样一来,形势就变得更紧张了。当老人听说公孙树在找佳尔谟夫人时,就很警惕地看着他,说:“请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找她?”
公孙树便叹了一口气,说:“我是从四川成都来的,找她有事。”
“四川?成都?”老人想了想,说,“哦,真是够远的。”
公孙树见老人眼里似有疑惑的神色,便说:“我真的是从成都少城来的,我在路上,足足走了二十多天,进入草原以后,我打听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她。”
“那么,”老人说,“你是旗人啰?”
“准确地说应该是蒙古人,”公孙树说,“可是,自从我生下来后,一直在四川长大,虽然也从张家口到过一些地方,但像这次这样走得这么远,却是第一次。”
老人的神色缓和些了,亲不亲,故乡人嘛,于是,便笑着说:“这奶茶,这奶酪,你还吃得惯吧?”
“吃得惯,”公孙树说,“不知为什么,还觉得挺香的呢。要知道,飞得再高的鹰,也离不开它的巢穴,走得再远的人,也忘不了他的家乡啊。”
气氛融洽以后,公孙树想了想,还是说:“其实,我也是天涯沦落人,一直遭到清廷鹰犬的追杀,才逃到草原上来的。我找佳尔谟夫人,也是想帮助一个可怜的女孩子。”
于是,他便给他讲了玉姗的事。
末了,公孙树说:“我也拿不准,玉姗到底是不是她的女儿,但我总得试一试。”
“是值得试一试,”老人想了想,说,“其实,佳尔谟夫人我也见过,不瞒你说,她可真算得上是一位女中豪杰呢,长得端庄秀丽不说,还勇敢非凡,不愧是一只草原上的鹰。尽管,她不是蒙古族人,但大家都不把她当做外人,她常常身穿蒙古袍,足蹬马靴,背一把马刀。她丈夫被杀后,她只身一人,女扮男装,潜进清军重兵驻守的王府,硬是盗出丈夫尸骨,把他埋了,才悄悄离开。所以,大家都敬慕她,虽然一直漂流在外,清兵也一直在抓她,但大家却掩护着她,所以,始终没有把她抓到。近日,据说因栾亲王奏请,清廷已经赦免了她,所以,连我们也不知道,她如今到底在哪儿了。”
公孙树一方面深深为佳尔谟夫人的侠义所感动,对她有了一种企盼与仰慕之情,另一方面,也为朝廷赦免她感到高兴,至少,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就说:“不错呀,她至少可以不用东躲西藏了。”
“唉,你这么想,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老人说,“你还不了解清廷的这些鹰犬们呢,只要她没有走出草原,她就没有脱离危险,那些家伙,到现在,还一直在追杀她呢!”
“妈的!”公孙树不由义愤起来,“他们也太无法无天了!要不是这些鹰犬,我也不至落到现在这种地步——不过,我嘛,终归是一个男人,而佳尔谟夫人毕竟是一介女流啊,而且又是王府的格格,他们都不放过,还他妈是人吗?”
“古话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老人说,“现在,到处都是干柴,没准哪天就会燃起大火呢。年轻人,要我说,鹰要飞得高才看得清,人要见得多才看得明,虽然你是一个好小伙,但终归还是得小心些。要知道,人多为王,狗多为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谢谢老人家的教诲,”公孙树说,“不过,自从走上今天这条道以来,我心已如生铁,生生死死,对于我来说,也已无所谓了。”
“那么,”老人审视着他,终于说,“你真的一定要找到佳尔谟夫人?”
“听你这么一说,”公孙树说,“我就更要找到她了。不过,当然还要老人家指点。”
“这样吧,”老人说,“今天你也累了,吃了东西,先休息,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一定告诉你她可能在的地方,你到那儿去找,没准,真能找到她呢。”
夜深了,风如噬人的旋涡,无休无止地涌卷着,老人裹着羊皮袄睡了,公孙树却许久没有睡着,不知何故,他想得很多很多。如今,自己都快三十岁了,却一事无成,少年壮志不言愁的时代,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了褪色的记忆。想当初,他又何尝不是抱着一片爱国的赤诚而投身于科举,流连于京城呢?但世事实在难料,有时你为国家、朝廷、江山而做的事,就像早年自己的父亲不愿意屠杀太平军归顺将士,完全是为了江山朝廷着想而反被罚戍苍凉的蛮荒之地大渡河、安顺场一带一样,只因他公孙树同情戊戌变法就被朝廷和他们的鹰犬一步步逼上了绝路。他原本以为他个人的命运、遭遇毕竟还有所局限,没想到偌大一个内蒙古草原,也被清廷爪牙们逼得许多人走上了和他一样的道路,到处燃起了反抗的烈火,就连佳尔谟夫人也遭到了如此不公的对待。这更使他觉得,朝廷实在是太腐败了,恐怕这还不光是慈禧太后一个人的罪责,而是整个清朝政治的腐败,看来,如果不推翻它,老百姓便不可能过上一天安定的日子,而且,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像他一样,有国难投,有家难归,无处存身,只好浪迹天涯了。
在草原跟天空相连接的地方,升起了朵朵的云翳,它们静静地在草原上空浮动,四周很静寂,淡淡的夜色像水,像烟,在他的记忆里浮沉,远远地,传来野狼的,拖长声音的嚷叫,被风传送得很远很远。公孙树也渐渐睡着了,在梦中,他仿佛走进了更加荒凉的原野,周围没有一丝响动,没有一丝变化,仿佛其他色彩和声音,都被荒原那旷寂的草地上的绿,枯燥的绿,死沉沉的绿给吞噬了一般,连自己的心跳也能听见,使他真想喊出声音:“我好闷,我好苦恼,我都快要窒息了——”
他告别老人时,已经是黎明时分了,老人这才告诉他,他也是“独贵龙”的人,并且指点他,到哪儿去找佳尔谟夫人,公孙树便翻身上马,与老人揖别,然后,朝草原深处疾驰而去。
快正午时分,草原上突然涌上了大片大片的乌云,遮天盖日一般,其势十分迅猛,几乎使整个草原和天空都暗了下来,辽阔的草原上乌云翻滚,一道道闪电不时划破长空,沉闷的雷声在草原上空滚动着,隆隆地掠过大地,密密层层的云翳使雷声显得既沉闷又迟钝。大雨是一瞬间突然降临的。在降临之前一切都仿佛凝滞了似的,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寂静。空气更加郁闷而令人窒息,仿佛大气压在一秒钟内突然增加了许多似的,连呼吸也不能通畅。就在此时,随着一道闪电,一声炸雷,大雨倾盆而下,雨点像鞭子似的,狂躁地抽打着大地,打得草棵倒伏,花瓣飘落,顿时又腾起一片雷雨,而且水流滚滚,霎时间,就仿佛陷入了一片汪洋一般,公孙树浑身淋得透湿,连避雨的地方也找不到,只得骑着马,顶着风雨,踽踽地艰难独行。
就在这时,马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并且喷着响鼻。公孙树觉得有些奇怪,便抹去眼前的雨水,努力想透过雨幕看清眼前的情形。只觉得几十步开外,大约一箭地方,朦朦胧胧地好像伫立着一匹马,那马好像还备着马鞍。公孙树知道,草原上的马备鞍必有人,而马则是通人性的,如果主人有什么意外,它绝不会轻易离开,它刚才的嘶鸣,实则有代主人求救的意思,所以,引得他的马也叫起来,提醒公孙树,那儿有人。公孙树便扭转马头,冒雨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