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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玉姗常常一个人走出小屋,来到屋后的小河旁。卓木克的家后面不远,就是由戴坤将军亲自提议开辟出来的少城公园。玉姗常常坐着的石块边,有几株芙蓉。芙蓉是在秋天开花的植物,它开出的花呈红色、紫色,花蕊粉黄,花瓣上有一条条金线,十分好看。从这里往东南方向看去就可以看见满城东南角的少城公园那些成簇成簇的青幽幽的竹林,以及好看的楼台亭阁,隐隐地,还能听到从那些茶肆酒楼传来的歌声笑语。这里原来只供少城旗人骑射游乐,自从戴坤将军把它辟成少城公园并对汉人开放后,整个满城也就实际上已经对汉人开放了,所以,满汉都有人在这儿进进出出。玉姗坐在石边,脱了鞋,把双脚放在水里,虽然已近初夏,但水仍有些凉幽幽的,轻轻地抚着她雪白的小脚和小腿,小鱼儿有时也来啄,啄得她有些痒酥酥的,她就觉得很愜意,使她忘记了所有的痛苦、忧愁和烦恼。尤其这条小溪是从一个小山冈上流下来的,落在一块石板上,发出清脆悦耳、鸣珠溅玉一般的声音。然后,这水便流经她坐着的石头旁边,发出低低的、浅浅的吟唱,静悄悄地流走。有时,远远地,也可以看见公园里那些红男绿女在游玩嬉戏,虽然隔着绿树花丛,以及淡淡的云烟。不知何故,玉姗心里还是难免涌上一丝惆怅与哀怨。这样的情景,在她的记忆中,她还依稀记得,在京时,她虽然还小,父亲也曾带她到香山等地方去游玩,那时,她也像他们一样,快乐而无忧无虑,高兴了,还可以唱点小曲。可是现在,这一切却离她那么遥远,遥远得令她几乎都不相信这些事曾经发生过一样,让她连想也不敢想了。尤其是父亲生病以来,她几乎没日没夜地守在父亲身边,为他抓药、熬药,而父亲的病,却不见起色,一天重似一天,有时,嘴里还说着胡话,而他说得最多的,就是“佳尔谟格格”。佳尔谟格格是谁呢?玉姗隐隐觉得,这个名字,大概与自己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从她生下来开始记事起,她就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父亲也从不和她谈及她母亲,她实在问急了,他就会说,她母亲在生下她后就死去了。但说这话时,他又掩饰不住一种幽怒愤懑的心情,一种难言的隐痛。这使玉姗一直觉得,父亲一定对她隐瞒了什么,或许,母亲并没有死,如今,还活在人间。而且,父亲,从不对她谈及母亲的情形,不要说她是个什么模样,连她的家庭,她的出身,玉姗也一无所知。当然,父亲毕竟是父亲,随着玉姗一天天长大成人,心理生理上发生了许多变化,她无法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可以对母亲倾诉心事,久而久之,也就在玉姗心灵上留下了一道无形的伤痕和永恒的阴影,使她变得沉静、孤独、忧郁。有时,在夜里,也常常会梦见母亲向她走来,轻轻地抚摩她的脸。每当此时,她就会激动地大叫着“妈妈”,哭泣着从睡梦中醒来。但醒来后,眼前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如水的月色和冷冷的四壁,让她感到了更加空虚、失望和悲切,常常一个人偷偷地流着泪,直到天明。
就是现在,她也只有在父亲昏沉沉地吃药睡着以后,才能独自到屋后的小溪边来,坐一会儿。卓木克带着班子出去演出,已经好久没有消息了,他们这一次走得很远,到了泸州、宜宾一带等川南地界,因为生意不好,又租船出去的,还不知他们到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至于将军府呢,也派过几次人来找她,要她进府去陪老太太,说老太太想自己的孙女儿,想得茶饭不思,但玉姗都以自己的父亲病重为由推辞了。再进将军府去,她连想也不敢想,因为她一想起钰格格那发怒的神情和恨不得把她一口咬了、吃了的咬牙切齿的样儿,就感到不寒而栗。人家是什么人?金枝玉叶,格格呢!可自己呢,说到底,只是一个戏子,她又怎么能去攀将军府的高枝儿呢?说实在的,以前,她连想也没想过,会进将军府,还会遇见戴勒。戴勒!一想起戴勒,她的心就隐隐作痛。就是他看她一眼,也会让她脸红耳热、怦然心跳。一开始,她连想也不敢想要去喜欢戴勒,或者戴勒会喜欢她。让她感到激动的,是戴勒不仅喜欢她,还要娶她——当然,这是她无数次在梦中向往和期盼的事情,而一旦真的成了现实,她就不免起疑心,怀疑自己的耳朵了,难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戴勒说的,都是真的吗?她几乎说真的,她是多么喜欢他呵,当他真的说出来要娶她,她就整天害怕这种幸福与现实转瞬即逝,搞不好是一场梦而已。一方面,她想死死地抓住它,另一方面,又怀着深深的惧怕与恐惧,生怕这种幸福,不仅不会给她带来幸福,反而会导致她更大的不幸。尤其是父亲对这件事的反对,更增加了她的这种担忧。
暮色渐渐来临,四周变得静寂,南风在暮色中泛滥着,披一袭无比宽大的温暖的袍子,用她轻柔的、不寒的夜风抚摸着四周的黑色,使万物生长,连树叶也发出轻微的呢喃。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中,有蝙蝠在无声地穿行,像幽灵一般在苍茫的暮色中飞来飞去。小溪对面那株被雷击过的老桑树,焦黑的树干上已长出许多新的嫩绿的枝叶。远远地,有涛声传来,如雨、如潮。不知什么人在远处水面上的小船上唱歌,歌声苍凉而嘶哑。河边芦苇起伏,银灰色的花穗连成一片,这使玉姗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在京中的岁月,在逃难的途上的艰辛,以及目前的困境。想着想着,便有泪水情不自禁地涌流出来。
“姑娘,”突然,有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几乎把她吓了一跳,“怎么这么晚了,你还一个人坐在这儿流泪?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需要帮助?”
问她的人就在她身边,大概观察她好一会儿了。玉姗有些惊慌,慌忙爬起来穿上鞋,说:“不,不,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
那人却有些狐疑地打量着她,说:“姑娘,你也不必害怕,在下公孙树,家就住这儿,我是听说母亲病重,回来看看的,所以,如果你有什么难事,请尽管说。”
“你就是公孙树?”玉姗不由有些惊喜,“就是公孙燕姐姐的亲哥哥?”
“正是,”公孙树说,“怎么?你认识我妹妹?”
“认识,”玉姗说,“我和爹爹就借住在你家隔壁的卓木克家。”
“呵,这就是了,”公孙树说,“那,卓木克呢?”
“卓木克带戏班子到川南演出去了,”玉姗说,“一时半时还回不来。”
“唉,”公孙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惜呀,卓木克论说也是一个难得之才,却浪迹江湖,都快十几年了,还是那个老样子,没有一点改变。”
借着月光,玉姗打量了一下公孙树,只见他长得十分高大英武,虽然瘦削,但目光炯炯有神,脸上轮廓分明,鼻直口方,嘴唇微厚,透出一种坚毅。他面色黝黑,皮肤粗糙,额头上有几条深深的皱纹,一看就知道他饱经沧桑,让人看不出他的年龄。但有一点却是掩饰不住的,那就是他似乎有着太多的怨恨与愤懑,对人世的不平,以及对贫苦弱小的人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关怀。而泄露这一秘密的,不是别的,正是他那一双灼人的目光里流露出的真诚。那是深潭一般真挚的目光,让你一下子就会感到他是一个虽不可亲却可敬可信的人。因为,他的面部与目光同时还赋予他一种威严,令人感到敬畏。
不知何故,公孙树好像对她本人发生了兴趣似的,久久地打量着她,并不由自主地说:“姑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赵,”玉姗说,“叫玉姗。”
“玉姗?玉姗?”公孙树在记忆中搜索着,“怎么我老觉得好像见过你似的?嗯,我觉得,你像一个人,而且,实在是太像她了。”
“谁?你是说我长得像玉月吧?”玉姗倒因为戴府的事,反倒不奇怪了。
“玉月?玉月是谁?”公孙树反倒莫名其妙了,他并不认识玉月,也不知道戴府老夫人错把玉姗认作玉月的事。
这倒使玉姗奇怪了,就说:“那你说我是像谁呢?”
“唉,”公孙树摇摇头,说,“简直太不可能了,还是算了,不说了吧。”
“公孙大哥,”玉姗好奇地说:“你就告诉我嘛。”
“其实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公孙树说,“你很像栾王府的格格佳尔谟呢!不过,你当然不可能是她,以年龄而论,你简直可以做她的女儿,她和我大小差不多。”
“佳尔谟?”玉姗心头一惊,她想起父亲在病中叨念得最多的就是这个什么佳尔谟格格,便急切地问,“公孙大哥,不,公孙大叔,你能告诉我,佳尔谟是谁?她现在在哪里和关于她的事吗?”
公孙树见了她急切的情形,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便说:“算了,我想,或许她不会和你有什么关系的。”
“你就告诉我吧,公孙大哥,”玉姗眼泪都急出来,“你如果不告诉我,我,我……”她哽咽起来,“我也听我爹说起过佳尔谟格格,我太想听到她的事了。”
“你爹?你爹是谁?”公孙树问。
玉姗在关键时刻突然多了一个心眼,她怕公孙树知道了她爹是谁后不告诉她实情,便说:“只要你告诉我佳尔谟格格的事,我就告诉你我爹是谁,好吗?我求求你啦!”
公孙树想了想,就说:“好吧,我告诉你。”
于是,他告诉玉姗,佳尔谟格格就是栾亲王的女儿,她在京城是很有名的才女,当然,也是一个美女,后来,不知何故,却远嫁了蒙古。当然,这其中,许多人都怀疑一定有什么原因,却都不明就里。据说,她当时爱上了京城一位有名的昆曲小生,并和他生了一个女儿,当时,为栾亲王所不容,要杀那父女,佳尔谟苦苦哀求,并答应远嫁蒙古,栾亲王才没有动手。后来,不知什么人知道了这事,就编了一段京韵大鼓,叫做《来生缘》,传唱得很开,但谁也不敢肯定,这段缠绵悱恻,让人凄然落泪的故事,是不是实有其事。
“《来生缘》?”玉姗不由得悲从心起,这段唱词,她最熟悉不过,而且也十分喜欢,父亲也多次教她唱过,但她从未把这段故事与自己的身世联系起来。难怪,父亲病中,也叫她给他唱过好几次呢,难道,自己——她几乎不敢想下去了,一时间,眼泪不断地涌出来,竟悲悲切切地哭了。
公孙树反倒慌了手脚,忙说:“姑娘,你怎么啦?怎么啦?”
玉姗哭得更伤心了,说:“公孙大哥,我父亲叫赵君陶,你一定要告诉我,他是不是那唱词中的小生?如果是,难道,佳尔谟,她,她会是我娘吗?”
“赵君陶?”公孙树沉吟起来,“他确实是京中很有名的,唱昆曲的小生,但这唱词中唱的是不是他,我也拿不准。真的,玉姗,我绝不会骗你的——不过,如果我以后遇到佳尔谟夫人,我一定会问问她的。”
“那就谢谢你了。”玉姗便给他一拜,反倒让公孙树慌了,一边扶起她,一边说:“姑娘,你为何行此大礼?”
“我一直不知道我母亲是谁,”玉姗说,“所以拜托公树大哥,我一定要知道,谁是我的母亲……”
“好,”公孙树说,“玉姗,我答应你。”
于是,公孙树便向玉姗询问他母亲的病情。玉姗一边陪他往回走,一边告诉他,由于他母亲日益病重,公孙姑娘虽然费尽了心力,家里的东西几乎都典当光了,但他母亲的病仍不见起色。公孙树听了,心情变得很沉重。虽然,他手里曾经有过不少钱,并且从杜三爷那儿得到过一大笔银两,但那都是同盟会准备用来发动起义推翻清王朝的,为准备起义,早已用来买了一些枪械、弹药,属于他自己的钱,几乎没有。还是同盟会的弟兄们知道他母亲生病的事,大家凑的钱让他带回家的。此次回来,身上的钱非常有限,想到此处不由平添了一份忧虑。玉姗见状,大概猜出来他也为钱的事犯愁吧,就说:“公孙大哥,你长年在外漂泊,你母亲和你妹妹非常理解,他们常说,只要你在外面能平平安安就好,并不奢望你给她们带多少钱回来,还说,好歹这么些年都过来了,也习惯了,她们都怕你牵挂,怕你操心呢。”
“不管怎样,”公孙树说,“我还是没尽到一个做儿子,做孝子的责任啊!”
“其实,还有一个人,也常常帮助你们家,”玉姗说“而且我看,他还和公孙燕很要好呢。”
“那个人是谁呢?”公孙树听了,忙问。
“他就是宫炎啊,”玉姗说,“听公孙燕姐姐说,你们相互认识?”
公孙树当然认识宫炎,也知道他可以称得上少城第一神弓箭手。小时候,宫炎随他父亲到大渡河边驻防时,宫炎那时已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弓箭手了。公孙树和他年龄差不多,听说后,常因为不服气,二人约在大渡河边比赛射箭,宫炎艺高一筹,公孙树比他少中三箭靶心而落败。自那以后,直到回到少城,他便很少见过他。他知道宫炎做了一个下级军官,但他的家境并不好,这他也是知道的。其实,少城中又有几个满族下级军官和兵丁的家境好呢?但宫炎至今未成亲,却是他没有想到的,看来,他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啊!听了玉姗的话,他的心不由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这个老妹子,这么大年龄了,因为家贫,一直没有夫家,自己也未尽到责任,现在,终于有了心上人。忧的是,尽管宫炎这人人品不错,但一则家里并不富裕,屋里还有一位生病的母亲,他们结婚后日子不会好过。更重要的是,宫炎虽然为人正直、豪爽,有绝顶的武功,但他因为没读过什么书,加上生性鲁莽,一味地只知道为朝廷尽忠,听命行事,很难识得大局。如今这世事,又千变万化,欲推翻朝廷的新军、旗军大有人在,万一他和他们冲突起来,岂不会两败俱伤?而且不说别的,连和他公孙树走的路,也不是一条道,万一有朝一日,阵前相对,无论是谁败谁胜,都会伤了公孙燕的心。而公孙燕又是他唯一的妹妹,从小就跟着父亲受了不少苦,还受着他的连累,你叫他于心何忍呢?于是,一时间,竟沉默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许久,公孙树才说:“宫炎是个不错的人,我真希望他们俩好。不过,玉姗,我也要谢谢你,听你说,你和公孙燕很好,经常和她互相照顾,对于她来说,你比我还好啊。”
玉姗就笑了,说:“公孙大哥说哪里话来,再说你也是她哥哥啊,我又怎么能比呢?”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到了卓木克家门前,还没走到门口,玉姗就听见父亲在呻吟,她只好止了步,说:“公孙树大哥,本来我该陪你去找公孙燕姐的,但是,我爹也病得很厉害,我只好先去看我爹啦。”
公孙树便说:“这个自然,我回家去见过母亲之后,一定会来看你和你爹的。”
说罢,二人分手告别了。
玉姗眼看着公孙树进了自家屋门,才返身进了屋。
屋里很黑,玉姗便点上油灯,用手拿着,来到父亲床前。
赵君陶这时已经醒了,他见玉姗掌着灯走过来,便对她凄然一笑。
昏黄的灯光照在一架老式木床上躺着的他,使他看上去更显得格外憔悴,颧骨高高地兀立着,脸呈蜡黄,人瘦得几乎脱了形,这使得他一双本来就很鼓凸的大眼,显得如鱼眼一般凸出,呈着淡淡的灰涩,几乎没有了什么神光。他放在被子外的一双手,就像枯树枝一样,几乎只剩下了一张枯涩干皱的皮包裹着,完全没有了往日一个文武小生的英俊、潇洒的风采。这使玉姗看了,不由感到一阵心酸,泪水也止不住涌了出来,忙说:“爹,你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还有一碗玉米粥在灶上煨着呢,我这就给你端来。”
赵君陶摇摇头,说:“我不饿。”
玉姗就说:“那我去给你熬药,你该吃药啦。”
“别,别,”赵君陶面容显得出奇的平静,这使玉姗感到很意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浑身发冷,也有些不知所措。还没反应过来,父亲又招手把她叫到床边,让她在床沿上坐下,说:“玉姗,我什么也不想要,来,你过来坐下——”
然后,赵君陶默默地、久久地打量着她,眼眶也湿润了,说:“孩子,真是苦了你了,玉姗,爹真是对不起你啊,连累了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你,你不恨爹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