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一定。”那人肚量倒很大,“呵呵”一笑,竟自转身走了。钰格格嘴上仍不饶人,“我就不信他有三头六臂,打得赢我们两个!”
“咳,你呀,”花燕云忙上了马,同她一起步出小镇,往山上的驿道走去,“我们可是出来游玩、赏桃花、打猎的,不是来寻气的,何必要为这点小事,闹得自己也不愉快呢?何况打起来有什么好?一是我们不一定打得赢,二是镇上官兵干预起来,这事传回少城,将军责怪下来反而不好了,你说是吧?”
钰格格一想,也觉得花燕云说得对,虽然一贯的任性和争强好胜使她嘴上不承认,终归还是把这话题放了,同花燕云一起,观赏起沿途景色和桃花来。
这龙泉山的景色,确实别具一格。由于这儿地势高,雨雪丰润,气候温和,土地肥沃,龙泉山一带的农民,自古以来,就有种植果树的习惯,所以,漫山遍野,种了许多梨树、桃树、李树、杏树,其中,又以桃树种植为最多。这里的桃子,主要是两种,一种个大红润,遍覆绒毛,用水一洗,吃起来十分脆甜可口,俗称蟠桃;一种是呈绿黄色,皮薄,个头也不大,水多,味纯正甜如蜜,所以,叫做水蜜桃。每到春二三月,漫山遍野的桃花、李花、杏花竞相开放,这里就简直成了一片花的海洋,加上其浓郁的芬芳,掩映着的绿树青草,丛林叠嶂,危岩山势,人置身其中时,就犹如进了人间仙境一般,让人感到身心舒畅,回肠荡气。若有一点斜风细雨,云霾层层,那自然又是另一番景象,让你生出无限闲情逸趣来。所以,每到春二三月,尽管这里离成都有几十里地,骑马坐轿步行前来赏玩的人还是不少。
钰格格和花燕云骑马上山,说是打猎,其实,无非是在山林里乱钻,身上落了些花瓣、露珠,连头发、衣服都被打湿了,好不容易上了山,拐上驿道后,人和马都已累了。好在山上还有一个古寺,古寺离驿道不远,古寺旁有几家山民,专门在此开设了茶馆店肆,卖些酒菜,方便那些过往行人,二人便在这里下了马,交给店家喂着,信步走进了古寺。
古寺很破败,断垣残壁,木柱被风雨剥蚀得斑斑驳驳的,许多地方,连墙壁也没有了,院坝里的石板,也被岁月风雨侵蚀得凹凸不平,风化得很厉害。见二人进来,庙里的方丈就过来打了招呼,引领她们到庙里坐了,便吩咐看茶。
庙里连这老方丈一起,不过三四个和尚,让她们坐的地方,也不过是庙侧一处侧厅房,只不过打扫得干干净净,置了几张木椅木凳罢了。二人还未进去,就一眼看见在山下时遇见的那位汉子也坐在里面,正面朝外喝茶,头上依然戴着围布斗笠,不同的是,那把裹布的剑,没有再背在背上,而是摆在了桌上。二人见了,就有些尴尬,有点进退不得。倒是那汉子,微微一笑,说:“说这世界大,也大;说这世界小,也小。看看,不是又碰上了?二位要是还有这个雅量的话,就进来喝喝茶,歇歇脚,说说话,然后,各走各的路,如何?”
钰格格毕竟年轻些,又有些争强好胜,就一脚迈进去,也把剑往他桌上一放,说:“喝茶就喝茶,说话就说话,难道我们还怕你把我们吃了不成?”
花燕云见状,也只得坐了。
方丈就说:“原来你们认识呀?他是老衲旧时京中一位朋友,也是路过呢。”
方丈这一说,两人反倒放心了,看来,此人至少不是黑道或者绿林中人,说实在的,爬了半天山,也够累了,就坐了喝茶,吃些方丈送来的点心。
“兄台,”花燕云说,“你不至于怪我们吧?”
“这点小事何必放在心上,”那汉子说,“人人都有年轻的时候,况且,我年轻时,也做过不少荒唐事,算什么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钰格格好奇心重,见他一直戴着围布斗笠,就说:“哎,你一直这么戴着,为什么不摘了,看着多别扭呀。”
“这你就不懂了,”那人说,“一人一性,这也是我的习惯呢。”
“什么习惯呀,”钰格格说,“该不是做了什么坏事,见不得人?或者长得丑陋,怕人见啦?”
花燕云没想到钰格格还是这么鲁莽,就忙打断了她,并对那人说:“我妹妹心直口快,你千万别生气——”
“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那人说,“何况童言无忌嘛,不怪。”
“这么说,”花燕云便试探道,“这位一定是武林前辈了,请问前辈怎么称呼呢?”
“相逢何必曾相识,”那汉子说,“前辈嘛,也称不上,只不过比起二位来,痴长了几岁罢了。”
“那么,”花燕云道,“请问兄台在何处公干呢?”
“孤云野鹤,”那人道,“四处云游惯了,不想受那份拘束。”
见花燕云还是不解,那人便道:“其实,有些事,说来也简单,不知二位看过宝光寺一副对联没有,那联语中说,‘退一步看利海名场,奔走出多少魑魅;在这里听晨钟暮鼓,打破了无限机关’。我只觉得官场黑暗,所以,才不去受那份活罪罢了。”
“恐怕也不尽如此吧,”钰格格话中有话,“也有不少自称文人雅士,对官场不感兴趣的人,其实啊,比谁都看得重,只不过这种人,在官场上不得志,削尖脑袋也没钻进去,才把自己打扮得超凡脱俗的样子,假惺惺着呢!”
那人不由笑了,说:“小妹妹的意思是说,这些人是因为吃不着葡萄,才说葡萄是酸的啰?”
“对呀!”钰格格说,“没准眼前就有一个呢!”
花燕云连忙说:“瞧你说的,我们还不知道这位大哥是干什么的呢,怎么就能这么说人家?”
其实,花燕云的好奇心恐怕比钰格格还重些,只不过,她不像她那么直接,所以,也在用话激那人说出自己的身份来。
但那人毕竟比她们老练多了,对她们的小心思,如何看不出?只是不想理会罢了,便把话题一转,说:“其实二位还未到山下时,我就看见你们了,你们骑在马上那姿态,确实很动人,还让我想起一首诗呢!”
“什么诗?”钰格格说,“念出来给我们听听!”
“其实那是一首竹枝词,是曾任成都通判的陈祥裔写的,写的也是成都附近的妇女进城看戏的情景,那时她们还习惯穿古代两湖一带的一种舞鞋,叫做‘蛮鞋’,常打一把伞,用来遮风挡雨,也遮脸,不让人看。那时妇女进城,有骑马的,还有骑牛的,坐推车的,戴围帽或面纱的,呼朋引伴,比这条赏花路还热闹呢!”
“唉,”钰格格说,“你别弯弯绕好不好,直接念来听不就得了?”
“好吧,”那人便念道,“川主祠前卖戏声,乱敲画鼓动荒城。村姬不惜蛮鞋远,凉午遮人爽道行。”
“不好!”钰格格听他念完,便道:“你是拿我们比作村姬呢,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哇,结果还是心里瞧不起我们——”
花燕云微微一笑,说:“那我也倒把兄台好有一比。”
那人便道:“好啊,说出来听听——”
花燕云灵机一动,吟道:“山不高踞茶肆中,高下松篁半日风。忍看红英半作泥,只缘身在此山中。”
那人心里一惊,不由多看了花燕云几眼,心想,真是好诗!原来,花燕云在诗中,把他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神情挖苦了一下,说他这样做,与两个女子论高下,无非是松篁山风一般没有意义,而且故作神秘,只逗她姐妹二人玩,并无怜香惜玉之心,还借口江湖中人,不愿露出真面目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钰格格没听懂,对此也不感兴趣,说,“你们怎么这么酸呀!”
那人却问道:“请问,这首诗,是你的即兴之作吗?”
“不是,”花燕云说,“这是我一个姐姐,叫做佳尔谟夫人作的,她不过是挖苦那些惺惺作态的臭男人们。”
“好啊!”钰格格笑起来,“没想到燕云姐姐也有这一手!喂,小子!这也叫投桃报李呢,没想到吧!看你还得什么意!”
“好诗,好诗——”那人却像根本没听进钰格格和花燕云说的话似的,还沉浸在诗中,自循着自己的思路说,“真不愧是佳尔谟夫人,也只有佳尔谟夫人,才能吟出这样的好诗来啊!”
“听你这么说,”花燕云说,“你好像认识佳尔谟夫人?”
“在下正是恨无缘相识啊!”那人说,“不过,佳尔谟夫人的才情,京城里又有几人不知呢?”
“唉,”钰格格可真的又有些恼了,“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你又晓得那么多事呢?”
“姑娘,”那人笑道,“你也不必着急,我这里也有一首即兴诗,你听了,自然就知道了。”
说罢,那人吟了几句诗后,便起身告辞走了。
回来的路上,花燕云一直反复吟着那几句诗,猛然一下省悟了,便说:“天啦,我知道他是谁了!”
“是谁?”钰格格说,“快,快告诉我!”
花燕云看看钰格格,终于忍了口,说:“算了,我还是不告诉你为好,因为我也不一定拿得准,反正这诗也在这儿,你自己去体会吧。”
钰格格就皱了眉头:“我怎么体会得出?算了!我才不管他是谁呢,咱们是出来玩的,又不是出来打哑谜的,他是谁,关我们什么事啊?”
二人回到少城时,天已经很晚了,暮鸦正噪着,斜斜地飞过将军府前那老槐树的树影,蝙蝠似提前染上了夜晚的黑血,像幽灵一般出出没没。府前灯笼的红光映照着门口的一对石狮和将军府的土红色围墙,使它看上去有一种森严,也有一种陈旧和古老。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中开始飘飞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从屋檐中一滴滴落下来,滴滴答答的,显得单调而沉闷。不知何故,一看到眼前的情景,花燕云就有一种窒息的感觉,白天里那种游春的兴致和好心情,也一下子就变冷了,老觉得心情潮乎乎、沉甸甸的。要不是红墙内还有她日夜牵挂的儿子,她真有些不想再回去了,要知道,外面的世界多好,不要说生活充满新鲜与刺激,就连空气,也是清新的。
也只有这时,她才第一次想到了戴坤。
不知何故,今天整整一天,她几乎都没有想到过戴坤。一旦明白这一点,她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也有一种不安和焦灼开始悄悄袭上心头。说实在的,她一直,也几乎不敢认真去想戴坤,尤其是最近,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之间也并没发生什么事,这桩婚事,也是她自己狂热地、心甘情愿地促成的!难道,最近以来,自己情感上悄悄发生的变化,正无形地把她的情感导向深层,使自己去更深刻地认识这一场婚姻的实质,不是出自情感的本身,而是出于报恩或者一时的冲动,被一层英雄美人的迷幻色彩所迷惑而做出的错误的决定?可当她认识到这一点时,又已经不可挽回了!
想到这里,她几乎不敢再想下去了,便匆匆告别了钰格格,跑回屋去。
屋里,戴坤正守在孩子身边,靠着椅背打瞌睡,烛光闪烁着,照在他脸上。他大概确实老了吧,已不像头几年那么精神,老是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而且,额头上的皱纹和眼角的鱼尾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惹眼,头发也花白了。远远看去,他哪里还有一点英雄气,也完全没有了战场上的英武,看上去,更像一个疲惫的,耐不住岁月风雨侵袭的慈祥老人,甚至还有一点像她的父亲。想到这一点,花燕云不由一阵辛酸,不知何故,竟呆呆地站住了,眼里,一下子就盈满了泪水。
这时孩子动了一下,哭了。花燕云忙跑过去,抱起孩子,把孩子温暖、红扑扑的脸蛋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上,并发狂似的,含着泪,一下一下地亲吻着他。
戴坤也醒了,问了一声:“回来了?”见花燕云没答话,只一个劲儿地亲孩子,就有些不解,说:“你怎么啦?”
“没,没,没什么——”花燕云抱着孩子,扭过脸,偷偷地抹去泪水,说,“将军,你也累了,快休息去吧。”
戴坤便长长地打了个呵欠,说:“我也真的累了,燕云,我先睡了,你也洗洗,早点休息——”
听着戴坤将军的身躯沉重地倒在床上的声音,花燕云把孩子抱得更紧了,有时,她真不明白,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譬如这孩子,从生到死,咀嚼体验爱情、生活时,绝对不亚于体验一场战争,饱经折磨,而最终,还得回归尘土。
不过,钰格格却没有她那么多愁善感,也没有歇着,她甚至连马也没有换,就径直闯进了戴勒的副都统衙门。
戴勒正在桌子上写什么,而且,扔得纸片到处都是,见钰格格进来,忙把那些纸收起来,团成一团扔了。
钰格格不由得狐疑:“戴勒哥哥,你在写什么呢?”
“没什么,”戴勒满纸都写了玉姗两字,自然不好说,只得掩饰说,“我只不过在练字罢了。”
钰格格便给他讲了一天的经历,还说到了那位神秘人物,末了,还把他吟的诗写出来给戴勒看。
其实,她还没说完,戴勒根据她的描述,已猜着了七八分,再一读诗,他心里就更有数了。那诗是这样的:
吾行万里桥,乃人隔古今。公何弄箫笙,孙行独飘零。树柳枝撩人,也道是春径。
戴勒看后,不禁沉吟起来。其实,自慈禧太后回到北京后,由于日俄战争爆发,俄国连遭败绩,被迫下令变法立宪,此举不仅令世界,更令整个清廷震撼,一时之间,变法、立宪之声顿起,连袁世凯这个曾经出卖过变法的“黑夜的猫头鹰”,也于一九○五年七月二日,奏请变法,声称“救亡非立宪不可,立宪非取法邻邦不可”。《清鉴纲目》光绪三十一年七月亦记载:“自日俄战争后,日本以区区三岛,战胜强俄,一时公论多归于立宪,而专制不如立宪之说,遂腾布于万国。甚者谓,是役也,匪直日俄胜负所由分,实专制国与立宪国优劣之所由判……于是中国人民纷然并起,向政府要求立宪。”而且,袁世凯的这份奏章,居然被迫于国内外压力的慈禧太后批准了,并且,派载泽、戴鸿慈、徐世昌、端方、绍英等五大臣出国考察准备实施。虽然临行前,这五大臣还是挨了革命党的炸弹,被迫改变了行期,但大清帝国的最后一次改革,还是拉开了序幕。九月,袁世凯和湖广总督张之洞,又奏请批准了停止科考,推广学堂,上谕诏准:“自丙午(一九○六年)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并令学务大臣迅速颁发各种教科书,责成各督抚实力通筹,严饬府、厅、州、县赶紧于城乡各处遍设蒙小学堂”。要知道,在中国,科考制度延续了上千年,连这样的大事都变了,可见,形势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无论慈禧多么顽固,也最终在她仍然活着时就走到了这一步。所以,戴勒自然知道,以往作为钦犯的公孙树,无非是个维新派人士罢了。到了今天,连老佛爷自己都开始维新了,虽然没有明令,但对他的通缉确实已经松动了,那么,只要公孙树不干出些其他出格的事,那就也算不了什么。
于是,他就把最近一段形势的变化,讲给了钰格格听。
钰格格最初还不明白戴勒为什么要给她讲这些,直到最后,戴勒要她不要再去管公孙树的事,至少目前他没有再犯什么事时,最好不要去管这件事,让这事不了了之后,才指着那诗说:“你看,这是一首藏头诗,你把每句的头一个字连起来,不就是‘吾乃公孙树也’吗?”
钰格格这才恍然大悟:“好个狡猾的家伙!”
“其实,”戴勒说,“公孙树也是满人,他也是一个忧国忧民心很重的人,其父当年就反对过滥杀无辜,被罚在大渡河镇守多年,后来公孙树才回到少城。他曾随他父亲在大渡河受过很多苦。这人我也认识,觉得他为人正派,忠勇侠义,还很有才,完全可堪国家栋梁,只是时运不济罢了,而且看来,他走的和我们完全是一条不同的路。对于他走的路,我一时也无法评价,不知到底是对还是不对,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殊途同归,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他也想救民救国。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只不过,世事确实难以预料,今天对的,明天也许就错了;今天错的,明天说不定又是对的,就像当年的光绪变法,西太后现在不也开始承认是对的了吗?说实在的,我也很担忧,不光是国家,还有我们民族,以及家庭与个人的前途何在,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