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什么是侠义呢?”戴勒说,“那还不是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扶危济困,保国安民,这和成大事,成大业,于民造福,不是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吗?”
“哎呀呀,”钰格格说,“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是不一样,这下我可服了你了。戴勒哥哥,老实说,只要你不赶我走,让我跟着你,你要我怎么做都行呢。”
“唉,”戴勒说,“你也真是,干吗要那么死缠着我呢?”
“人家喜欢你嘛。”钰格格不高兴了,撅着嘴说,“可你,老是对人家冷冰冰的,还不断教训人家,刚才,还差点当着众人,当着敌人的面——”
“好啦好啦,”戴勒说,“我今后也注意点,还不行吗?”
“戴勒哥哥,”钰格格说,“你,你喜欢我吗?”
“喜欢?”戴勒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说,“我喜欢啦!只不过,我一直是把你当师妹喜欢的,你难道不懂?”
“难道,就不能更进一层吗?”钰格格说,“不止是师妹才好呢!”
“你还小,”戴勒说,“有些事,你还不懂——”
“我懂,”钰格格说,“我也十八九岁了,怎么能不懂呢?”
“又来了是不是?”戴勒说,“这样吧,我今天也累了,你也累了,先去休息休息吧。”
说罢,戴勒便转身走了。
待他一走,钰格格便不由撅起嘴,嘟哝道:“哼,你才不懂呢!你这个傻瓜!榆木脑壳!还敢说我不懂!我奶奶说,她像我这么大时,连娃娃都生了两个了呢!”
可是不知何故,戴勒那夜,却久久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一合眼,眼前就出现了玉姗的面容。他真后悔,那天没能打马回去,弄清他在街上看到的到底是不是玉姗。可他却又怎么也想不明白,玉姗父女俩好好的,在山西时,为什么又要与他不辞而别呢?
难道,他们对他,隐瞒了什么事?或者,是害怕什么?
可是,似乎这之前,又没有什么迹象,所以,他几乎把脑袋都想烂了,也想不出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直到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没闹个明白。
4
岑春煊自己恐怕也没有想到,一夜之间,竟会冒出那么多“假观音”。
岑春煊何等样人,在入川以来的一路上,就不断派出探子,早已查明廖观音为何许样人。而且,用兵打仗,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只要把为首的骨干分子一杀,其余的,不过是些饥民,不攻自乱,再辅以赈灾赈粮,安定民心,蜀乱自然指日可平,所以,他本来就是只身入城,让自己带来的官兵按兵不动,取的就是“引而不发”之势。一旦查明情况,便果断地下令让戴勒长途奔袭“廖观音”,在官船上,他等的就是戴勒的消息,何尝想过其他人会抓住“廖观音”?但不断有人来报,又不知是真是假,虽然心里恼火,但又怕万一是真的,走漏了也脱不了干系,便只得硬着头皮回衙升堂。
第一例,是成都上街廖姓,由乡下迁居成都,已有十余年,这天夜里,忽然保甲局勇破门而入,扣了人就走,说有人指认其为“廖观音”。岑春煊便传唤街邻,街邻都说廖家妇女平日只做些小生意,连城也未出过,而恰恰是这些保甲局勇,借机把廖氏父女家洗劫一空。
第二例,竟是一名画彩蛋卖的廖姓妇女。
第三例,亦是一廖姓十六岁女子,抓来时,已被打得腿骨骨折……
岑春煊原本就不信,因他深知,不经激战,岂能轻易得手,何况,这些差官局勇,平日里就欺压良民百姓,打起仗来却贪生怕死,如何就轻易擒得什么“廖观音”。所以,愈审,便愈破绽百出,此时,天已大明,成都百姓,听说抓到了“廖观音”,一传十,十传百,纷纷拥来瞧热闹。此刻,早已是万人空巷,把个衙门前,围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愈听审案,愈觉荒唐,早就有不逊之词,达于岑春煊处。岑春煊听了,犹如火上浇油,不由勃然大怒,便唤过衙役,将那些冒功之局勇保甲,狠狠责打,把他们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鬼哭狼嚎。然后,唤过那些被冤之良家妇女,每人发给二十两银子,当堂开释。
一时间,围观之民众便欢呼起来,纷纷给岑春煊下跪,口称其为青天,爱民如子。岑春煊虽然一面还礼,一面做出自省自责之状,但仍唤过一些地方官员,当场严加申斥:“你们这些地方官,平日里不知爱民、不思进取,不知抚民报国,遇事时,又慌乱不知自处。到剿匪时,又冒功领赏,混淆视听,有你们这么当官的吗?还把我们当傻子、聋子,你们以为我们就是那么好糊弄的?”
说罢,当即唤过几名有劣迹和对此事负有不可推卸之责的地方官员,吩咐摘去其顶戴,开撤其职,一下子,不仅获得了围观百姓一片称颂,还把那连奎峻在内的一帮地方官员,搞得目瞪口呆,噤声屏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正在这时,戴勒、钰格格和宫炎等一行人来到衙门叩见,并呈上真正的庵和尚和“廖观音”人头。岑春煊仔细验看过了,吩咐有赏,并具呈上报,晓谕各州各县。从此以后,不得妄言百姓造反,滥杀滥捕无辜,一时间,民众叹服,官场整肃,四川在其治下的几年,倒也使民众休养生息,恢复了一些生机。
后来,朝廷命下,戴勒破敌有功,擢升为副都统,其职仅次于将军。戴勒自然因此对岑春煊感激不尽,把他视为知遇之恩师,而对他的文韬武略,安邦定国之才,更是佩服,时时仿效之,倒也做了不少善事,使少城人对他不仅刮目相看,还心服口服,赞其为少城英杰。
后来,朝廷派干员“京察”下来,岑春煊以“风厉、守清、才长、政绩”的最好“考语”,升任两广总督。
临行前,自然又是好一番迎送。
但岑春煊却并不罢休,对于那些不称职,有劣行的州县官吏,照参不误,人还未走,就又参革了好几个,这样一来,就急坏了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岑春煊的启蒙老师,四川盐茶道使赵璠。这赵璠亦是一个有识之士,他了解自己的学生,对岑春煊的所作所为,他亦是欣赏的,但终归清廷腐败,有劣迹的官员又何止一两个?要想全部肃清,谈何容易?常言道,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眼看自己的学生在政绩上声名鹊起,在官场上得意,气势正如日中天,他又何尝不希望岑春煊能稳当一些,多为朝廷、百姓出些力、做些事啊!但自古以来,官官相卫,像岑春煊这样干下去,终归弄不好会吃大亏。这些话,憋在心里,当然不好受,但又限于上下礼仪,如今岑春煊是自己上司,不仅不能当面规劝,就是修书陈词,亦为不妥,于是,思前想后,便写了一副对联,吩咐派人到武侯祠挂起,然后,借口新春伊始,请岑春煊到武侯祠上香吃酒。
这岑春煊也觉得自打入川以来,未能与自己的蒙师一叙,正好借这机会,与他一叙,便同意了。
第二日,正好是个少有的晴天。一年多来,由于岑春煊治理得法,民众得以休养生息,加之成都平原原本富庶,虽经战乱,一年下来,碰上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了,赋税亦有适当减免,所以,恢复得很快,城内酒楼茶肆,人头攒动。市面上,各种食物琳琅满目,呈现出繁荣景象,岑春煊坐在轿内看了,自然高兴。路旁百姓,对他亦是赞颂不已,远远地见总督大人轿来,便拱手肃立,一帮文武官员,亦早在武侯祠外恭迎,岑春煊远远地见了,就叫住了轿,下轿步行前往。
时值正午时分,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成都郊县历来就有种花的习惯,那帮地方官员,虽然明知总督大人非正式公宴,但仍不敢怠慢,搞得十分隆重,沿途摆满各种早开的鲜花,嫣红姹紫,一派铺排着红绿锦绣,使这岑春煊漫步行来,心里便自觉有了不少得意。这武侯祠,面积有三万多平方米,红墙环绕,翠柏参天,建筑宏伟,庙宇楼阁,曲径通幽,原本就是一个游玩观赏的好去处,加之名联佳句甚多,所以,岑春煊一到,同赵璠道了寒暄,却并不先落座,只漫步庭院游玩观赏。此时的武侯祠,乃康熙十一年重修后形成的,庙里原来本是祭祀蜀汉刘备的昭烈庙,并有刘备墓,后重修时,塑了诸葛亮和蜀汉文臣武将像,方叫了武侯祠,并存有岳飞手书《出师表》,所以,很有些名气。
不过这岑春煊自视甚高,虽然一路游来,见楹联对子不少,却觉可赏可识之佳作并不多,对于那些一味称颂诸葛亮的,他也并不以为意。随来的众人,自然少不了荣唯言词,大抵不过“厘治军民、政绩显赫”、“综制文武、人心思治”之类,当然,也有把他与诸葛武侯并提的,岑春煊听了,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免不了有几分得意。只是那赵璠,似乎反倒话不多,言词眼神,还有规避之意。岑春煊看了,不免心里有几分不快,心想,你无非是我的启蒙老师罢了,论文治武功,恐怕比我还是差远了吧?但又不便明言,便对陪侍左右的少将军戴勒,明知故问道:“少将军,听说武侯祠原有一副旧联,‘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戴勒自然知道,此行乃赵璠约岑春煊,此话断不应问他的,莫非总督大人是故意话中有话,说来让赵璠听的?便说道:“回总督大人,末将倒也听说过。”
“哦,”岑春煊说,“贤侄一定明白这联的意思啰?”
戴勒道:“末将愚钝,还望大人明示。”
“其实,”岑春煊说,“贤侄对此联意,当然知晓,只是不愿明说罢了。你我在朝为官,前比蜀汉,后照大清,有许多事,又何不是勉力为之呢?知其不可为而为,无非明其责、重其职罢了,又哪由得我们自己呢。”
赵璠在旁听了,便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起来,犹如有许多蚂蚁在身上爬一般,明白这岑春煊一定是话中有话。看来,他虽然还没见到自己写的那一副对联,但一定是有所风闻了吧?正想着,一行人早已出了配殿,穿过园林,来到诸葛亮祀殿。虽说已是初春,但严冬的肃杀之气却似乎并未褪尽,那些带绿乔木下的叶子,铺在路上,人一踏上去,便沙沙地作响,竹叶也正由黄转绿。一阵带着寒意的风轻轻掠过,仿佛正信手翻阅着什么似的,匆匆穿过季节的走廊,掀动房檐屋瓦,发出轻微的响声,而此刻的赵璠那黑底红字的一副长联,便赫然耀入眼目: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岑春煊停住脚步,把那联吟诵了一遍,心下不由沉吟起来,再一看落款,见上款为“光绪二十八冬十一月上旬上”,下款为“权四川盐茶道使者剑州赵璠敬撰”。联想到赵璠请自己游武侯祠,莫非?——立时就有一种不快涌上心头,但一时间又不知说什么好,便沉吟着,一言不发,进入配殿落座下来。
侍厨此刻立即送上茶,岑春煊端起来,默默地喝了一口。
一股热流随着那茶缓缓下肚,立时溢满全身,使他的思维也似乎活跃起来。他愈是咀嚼这对联,愈是不得不承认,赵璠这副对联写得极是精妙。虽然,从联意上看,上联是写诸葛亮七擒孟获之事,赞其用兵注重“攻心”,使孟获心悦诚服。下联是指诸葛亮挥泪斩马,非严不可,否则无法治军,而对蜀郡太守法正的一意孤行,却又能宽容以待,因当时是刘备据益州之时,民心尚未归顺,若严加追究,不利于政权稳定。从用典立意上看,自然没得说,但一句“后来治蜀要深思”,显然是有所指的,于是,便一边喝茶,一边拿目光去瞧自己的心腹学政张鸣岐。张鸣岐自然会意,便在离岑春煊不远的桌面上,以手指蘸茶,写了四个字“志在讽谏”。
岑春煊见了,只觉张鸣岐的看法,与自己心下之意不觉暗合,顿时就有些脸上搁不住,起身环顾了一下众人,黄瘦的面皮上掠过一丝皮笑肉不笑的冷冷笑意,说了一声:“列位大人,兄弟就此失陪了!”
说罢,起身拂袖而去,把个众人和赵璠一行,丢在那儿,半天回不过神来。
事隔不久,赵璠即被革去盐茶道使职,外任永宁道去了。
岑春煊虽然一时意气用事,觉得赵璠拂了自己脸面,但他后来到两广后,由于积怨太深,得罪了李莲英,被其设计陷害,接连被参,被罢官夺印除名,从此到上海做了一名“归隐”的寓公,向朝廷请了长假,理由是痔疮大发,连带将手下、士兵也遣散回了北洋。直到一九一一年七月,四川争路风潮聚起,摄政王载沣决定再度启用岑春煊,并命他由水路自上海入川,令同署理四川总督赵尔丰办理剿抚事宜。但此时,大清朝早已是气数将尽,而赵尔丰又心存顾忌,生怕岑春煊夺了他的权,百般加以阻挠,使他好不容易到达武汉后,还未及起行,辛亥革命便爆发了。岑春煊见形势不妙,清朝统治大势已去,不识时务岂不更是贻误自己,于是,匆匆逃回上海,才保住了一条老命。
后来,岑春煊便像一条失去了方向的航船,再也无法把持自己了。他原本就是一个忠于封建王朝的臣僚,所以,在新时代到来时,就几乎成了一只没头苍蝇,进入民国后,他在袁世凯手下当过差,后来,袁世凯称帝,他又被推为南方讨袁军的都司令。讨袁失败后,他又在孙中山组织的广州军政府中任总裁之一,但很快又改立旗帜,反对孙中山……
一直到死,岑春煊再也没有能够引人注目的政绩,这正是他的可悲之处。
在身陷沉疴之后不久,岑春煊在寓所整理自己的往来节简时,恰恰拿着了赵璠在永宁道时寄与他的一封信。这封信言真意切,并且提到了自己在武侯祠写的那一副对联,此时此刻,岑春煊读着读着,竟不由得感慨万千。他缓缓来到窗前,望着夜空,不由微闭了双眼,仰天长叹道:“我虽未听君言,以致误己,但国事如此,也实在难省啊!”
至此,便完全道出了一个末路英雄的心声,虽然,饱含着辛酸与无奈,但也确实无可奈何了。
这些都是后话了。
但不管如何,当时的四川,在岑春煊治理下,确实也获得了短暂的、奇迹般的生机和复苏,并有过一时的繁荣与稳定。
虽然这稳定与繁荣,是那样短暂,在历史的长河中,几乎不值一提,但对于老百姓来说,却终归是好事。